夏芸目不轉睛的看着十丈開外的老男人,就彷彿看到一頭夜色之中遲暮的老豹子。
她沒有親身經歷過當年那場屠殺,或者自己已經刻意去忘記了,但今天,她終於成功的策劃了一場報復性的屠殺。
此刻在山莊內瘋狂屠殺的黑袍人,是她從能夠拿起劍的那一天開始,一個一個從最偏僻的角落裡拉攏起來的,這些人都是白神宗的後人。
他們之中很多人都跟夏芸一樣,沒有經歷過父輩們的災難,但他們的身體深處,卻被早早的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他們訓練起來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人,他們殺起人來,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人,更沒有把對方當成人,他們是仇恨的化神,是閻王的使徒。
她不知道袁至罡哪裡來那麼大的底氣,明知道她就是白神宗的餘孽,卻仍舊低估了她的能量。
她從這個老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憤怒,看到了悲傷,卻沒有看到本該出現的愧疚和懺悔,他還是當年的那個男人,是他們之中的一個,直到現在還是。
“真的不來麼...”
她雖然這句話不需要答案,但她也沒再回頭看麪攤邊上蹲着的疤臉男人,因爲她知道,只要她回頭,前面那頭老豹子,就會毫不猶豫的咬下她的頭顱。
身邊的黑袍護衛如受驚的烏鴉羣一般散開,連弩瘋狂掃射,再次掀起血雨腥風,而她,則慢慢的抽出了自己的劍。
這柄“白蓮”已經成爲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每當她想要放棄的時候,這柄劍,就會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只想當一個尋常女子,哪怕只是養蠶織布的農婦,也比打打殺殺要來得安樂,但這柄劍,無時無刻的提醒着她,曾經流過的血,總歸要討要回來。
袁至罡看着這個跟自己女兒年紀相仿的少女,看着這個跟女兒一樣喜歡穿紅衣的女子,卻又想起了二十年前同樣的一襲紅衣,只不過二十年前的那襲紅衣的前面,總會有一身白袍。
他知道這一天總歸會來臨,從那個人下了命令,不許他們斬草除根開始,他就看到了今天的結果。
因爲他很清楚,白神宗的人,都是用血肉餵養長大的,一旦讓他們的種子灑落到四處,十數年之後,他們必定會回來討債。
那個半輩子從未心軟過的男人,只心軟了一次,也就這麼僅僅一次,卻讓他的九道山莊,成爲了別人的屠宰場。
他雖然心有不甘,但卻有點懷念起來,那幾個老哥們的莊園,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要步九道山莊的後塵了,甚至那個人的土地,也要沾染鮮血。
他信命,所以他順應天命。
從五歲的時候因爲哥哥搶走了他的竹馬,他將哥哥推下水井開始,他就知道,他當不了好人。
這個噩夢一直糾纏了他半生,然後,爲了得到解脫和安慰,他又造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噩夢。
今天,終於來了一個可能會讓他徹底解脫,又可能再次成爲噩夢的女人,像他女兒一樣的女人。
於是,這位梟雄微微一笑,就好像回到了當年,回到了那口水井的旁邊,如果能重來,或許,他一樣會選擇,推哥哥到井裡!
月棍年刀一輩子槍,寶劍隨身藏。
他這杆“梟龍”很少能用上,每天三個時辰修煉,卻只用過三次。
槍這種東西,就算在武林江湖之中,也是大禁之物,外出遊歷,槍頭都要藏起來,只能揹着一杆光禿禿的棍。
他第一次用“梟龍”,是殺死了自己的師父;第二次用“梟龍”,殺死了前來尋仇的師父兒子;因爲師父只有一個兒子,他本以爲不會再有第三次了。
然而那個人卻來了一道命令,於是,他第三次使用“梟龍”,殺死了自己的結拜兄弟。
今天,他又拿起了“梟龍”,對面卻是結拜兄弟的女兒,難怪這個女兒,這麼像自己的女兒。
不過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這個結拜兄弟的女兒不要太過早熟,不要在留下後代,否則他也不知道過個二十年,他還有沒有力氣,再提起這杆“梟龍”。
他讓兒子袁三卷讀書,是爲了懷念那個一身白袍的兄弟,讓袁紅俠舞劍,卻是爲了懷念二十年前那個紅衣女人。
現在,他不需要再懷念了。
腳下如風,槍出如龍,每天三個時辰的修煉,彌補了他體力上的不足,槍桿一抖如掙扎的鐵蛇,槍頭一點寒芒,刺破空氣,紅纓嘶嘶作響,精準,有力,無可抵擋,無可挑剔!
一寸長一寸強,長槍很是剋制寶劍,然則“白蓮”如荷田之中的水蛇,拍在槍頭之上,順着槍桿划向袁至罡的手腕,後者微微一退,手腕一擰,順勢將劍刃帶過去,借力一轉,槍頭橫拍而來!
夏芸倒握白蓮,膝頭頂在劍頭之上,槍頭大力拍在劍刃中段,夏芸如紙鳶般彈了出去,腳尖微微點地,如河面掠過捕魚的翠鳥,繼而反彈回來,手腕催發內勁,劍尖飛速顫抖,劍花如銀色白蓮綻放,直取袁至罡眼睛咽喉心口,處處皆是致命要害!
袁至罡以不變應萬變,一力降十會,雙手捏住“梟龍”最末端,橫掃千軍氣勢睥睨,爛漫劍花一蕩而空!
紅衣如沖天焰火一般躍起,炸開驚豔人心的輕盈身影,側翻躲過槍掃,白蓮卻點向袁至罡的眉心!
老莊主就勢被“梟龍”一拖,滾落二三丈,槍頭插入地面,挑起大片塵土,右掌拍在槍桿子屁股上,“梟龍”出海,穿透塵土,直取夏芸的心胸!
夏芸瞳孔驟然收縮,微微偏過,槍頭挑破肩頭!
“還不來麼...”
夏芸心裡惱怒了一句,那個疤臉臭王八蛋再不動手,她可就要被這老烏龜給解決掉了。
然而麪攤旁邊蹲着的那個西貝貨包打聽卻面無表情,仍舊在等待着。
袁至罡一槍得勢,腳步大力前踏,好像將大地當成鼓面一般敲打,泥點四處濺射,手中“梟龍”一挽,槍桿如軟鞭,槍頭卻是接連點出六七多銀花!
夏芸一退再退,白蓮接二連三遞出,眼前叮叮噹噹亮起三四團火花,她的後腳跟卻是頂到了牆根!
她的左掌猛拍牆壁,喀拉一聲留下掌印,身子卻旋風一般躲閃到右邊,牆壁“鐸鐸鐸!”留下三個槍眼!
然而當第四槍扎入牆壁之時,卻被牆壁微微卡頓了半個呼吸!
“好機會!”
夏芸心頭狂喜,白蓮倏然出手,劃出半月銀芒,削向袁至罡的脖頸!
袁至罡心頭大駭,沒曾想自己吩咐將山莊打造得刀槍不入,最終卻卡住自己的槍頭!
他心中涌起劇烈的生死危機,不得不低頭躲避,這一輩子,他低頭的數量,只比使用“梟龍”的數量多一次。
每一個讓他低頭的人,最終都會死在“梟龍”之下,那多出來的一次,卻是那個人,那個所有人見到了都不得不低頭的人。
他想起自己那個傻兄弟,那個喜歡穿白衣,喜歡文縐縐說話的蠢貨,他正是不願給那個人低頭,才逼得袁至罡第三次使用了“梟龍”。
他不是傻兄弟,所以最後傻兄弟死了,他袁至罡還活着,所以現在他爲了不死在傻兄弟女兒的劍下,很無恥的選擇了低頭。
夏芸冷哼一聲,劍勢急轉,橫削變下劈,眼看要將袁至罡的手掌給剁下來,那老烏龜卻生平第一次,在戰鬥的時候,撒手放開了“梟龍”!
果然是一步退,則步步退!
夏芸心中熱血激盪,卻又不得不極力壓制,下劈不得手,再次追身上來,一劍刺向袁至罡的心臟!
沒有了“梟龍”,袁至罡就像沒牙的老虎,眼看着就要被割下頭顱!
這個時候,他卻聽到一絲輕微到了極點的聲音,就好像春風吹細雨,好像一根頭髮飄落到絲綢之上,可夏芸卻面如死色!
因爲這個聲音,是六十多件暗器的聲音!
“唐鍥!”
一直躲在銀杏林中的唐門高手,此刻終於再次現身,他將自己的成名絕技施展出來,這簡直就是對這個紅衣少女最大的褒獎!
雖然這個少女差點將袁至罡的頭顱斬下,但她仍舊無法跟逍遙子媲美,如今他唐鍥用重傷逍遙子的秘技,來對付這個少女,也算得是這少女一生當中最輝煌的一刻了!
夏芸自然知曉唐鍥的成名絕技,所以她在最後一刻,望向了那個麪攤,希望留給那個疤臉男人一個笑容。
然而當她扭頭之時,那男人已經出現在她的身前,她想起小時候,總喜歡躲在那個男孩的背後,仰起頭來,看不到熾烈的太陽,感覺很清爽,爲了這股清爽,她跟着這個男孩,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直到這個男孩,被人丟上了一輛囚車。
熊周出劍如電,腳邊叮鈴鈴不斷掉落各種暗器,夏芸躲在背後,心裡默默的數着叮鈴聲,就好像那一年,跟在那個男孩背後,心裡默默的數着他的步子。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個男孩一共走了二十步。
不是真的走了二十步,而是那時候的夏芸,只懂得數到二十。
當她數到六十三的時候,男人的身子頓時一僵,手中木劍已經只剩下劍柄。
她終於開心了,可轉眼之間,她又憂傷了起來,因爲她很清楚的記得,唐鍥成名之戰中,對逍遙子撒出去的暗器,一共是六十四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