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與愛;你想隱瞞越欲蓋彌彰。人有三樣東西是不該揮霍的,身體、金錢與愛;你想揮霍卻得不償失。人有三樣東西是無法挽留的,時間、生命與愛;你想挽留卻漸行漸遠。人有三樣東西是不該回憶的,災難、死亡與愛;你想回憶卻苦不堪言。
——《洛麗塔》
時俟一鑽入天際,飛出士兵們的視野瞬間,樑小夏就被傳送回了遺棄之地。
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層層疊疊的雨霧將遺棄之城籠罩在一片菸灰色綴着翠色的朦朧紗幕下,被洗刷乾淨的不止濃綠密蔭之間露出的白色鑲金屋頂,還有城市中心高高聳立過雲的白弦塔,巍峨壯麗——卻又帶着點懶散與平和。
遺棄之地所有的居民都被雷諾調動去處理破除禁魔的準備工作了,白弦塔周圍的地方空蕩蕩的,一路走來不見一個人。
鏡月的衣衫在幾步路間就籠上一層潮氣,連根根分明的黑睫毛上都掛着晶瑩水珠,顯得墨黑如夜,黑色短髮被樹梢滴下的雨水壓得碎掃在光潔的額頭前,彎曲着淡淡弧度。樑小夏靠在鏡月的胸口,隨着他的牽引慢慢走在彎曲盤繞的“樹路”上,只覺得他的側臉棱角分明,難得帶着分近人的平和,與疲憊。
“鏡月,那些暗精靈居然真的被你震住了唉!就那樣傻呆呆地讓咱們走了。可惜我沒力氣了,沒法教訓他們,給父親出氣。那個夜鶯城主,也真是沒腦子,害得我一身麻煩。現在還虛弱着。又要拖累已經計劃好的破咒進度了。”
樑小夏很懊喪,全部族人在拿到材料時便開足馬力。齊齊上陣準備着,只等她解決完事情就能開始破除禁魔,樑小夏自己卻出了意外。估計着身體裡虛弱的程度,她不在牀上躺個兩個月,根本恢復不過來。
可族人們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火苗。一個小小的水滴都招不出世界中,樑小夏一天都不願多等。還有那些拿走卡羅達迦石球,在厄金遺蹟等着她的神秘人物,樑小夏也沒法去會面了。一切計劃好的事情,都被一個血腥給打亂得偏離正軌了。
鏡月低頭看了一眼樑小夏半睜的綠眸,就知道她在煩惱什麼。他本想閉嘴旁觀,讓她自己思考,心卻不爭氣地叛變了:
“不用自己辛苦努力,已然站在別人的肩膀上了,飛得高。來得容易;這樣的勳章是榮耀,卻不是成就。而你的今天,是你自己用雙手換來的。至於計劃,別太依賴。你唯一需要準備的,就是隨時迎接下一秒的戰鬥。直到死亡。”
她從沒指望鏡月的嘴巴里吐出什麼“你是我的月亮我的心”之類的熾熱表白,甚至他稍微關心人一點的話都極爲難得。故而聽鏡月這麼說。樑小夏既覺得氣悶,又爲他話裡極爲彆扭的開解與鼓勵而感動與驚訝。
斯文在後頭揹着馬塔基尼,眼睛幾乎未從鏡月的背影上離開過,一層層的疑慮與驚疑不停在斯文視線中變換着,直至沒入深水般的平靜與擔憂。
樑小夏也能感覺到斯文芒刺般的視線,小小地掙了一下被他箍得死緊的腰,低下頭糯糯地說:“鏡月,我們這樣,不太好吧…”
“嗯——”
頭頂的聲音悠長而冰涼,像是多重含義迭在一起的謎語,給樑小夏一個隱晦的暗示:
“我們的確…是不太好。”
鏡月的手突然鬆開了,沒了支持的樑小夏跌坐在雨水打溼的路面上,泥點濺了滿滿一褲子。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鏡月的背影,眼神追着他進入白弦塔,直到再沒蹤影。
“夏爾主人,先起來去休息吧。”
斯文多少也感覺得到樑小夏的想法,心思複雜地將樑小夏攙起來駝在自己的馬背上,蹄子踏在泥坑中平穩向前走,“嘚嘚”的脆響聲讓樑小夏初次驚慌的心情再次平復。
“夏爾主人,”斯文嘴脣間再次響起的聲音變得空靈而隱秘,如同遠處傳來模糊不清的銅鈴聲:“我看不到他的命運,可你的命運比我初次見時清晰了許多,也暗暗指向…夏爾,我不想傷你的心,我更希望你平安無事。星星的軌跡已經全亂了,分開吧…你和他…命運之輪中不存在的人,從來不會有好結果的。”
樑小夏沒吭聲,只沉默地咬着嘴脣,五指緊緊扣在衣角上,以自己的方式抗議,不知是抗議她自己的理智,還是斯文的話語。
斯文沒得她答覆,嘆了一口氣,眼中朦朧一片,如化不開的白霧:
“等你養好了,再來找我,我可以替你做一個預言。別拒絕,就算是你替我們馬人找到命運之神厚賜的感謝吧。”
“嗯…”
懶懶的,已然疲乏地有些睡意的樑小夏感激着斯文的照顧,卻並不知道曾撒開雙手支撐着她的鏡月,在一腳邁進白弦塔頂層的房間時就跪倒在了地上,硬靠着兩雙手撐着緩慢挪動,爬進了敞開的水晶棺。
先迎接樑小夏的,是母親多蘭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多蘭漂亮的臉蛋上全是憤怒與擔憂,第一次沒叫她“夏爾小寶貝”,改用“不懂事的東西”代替,語言化作一柄柄言語的利劍,滿室亂掃,連送她們回來的斯文都沒躲過,被波及得夠嗆。
最後,多蘭摟住她和馬塔基尼的脖子,大哭了一場,念着“恨不得受傷的人是我該多好,爲什麼不放過你們父女”直到眼淚流不出來了,才頂着紅腫像核桃的眼睛,去準備父女倆長期休養要用的房間。
多蘭一走,馬塔基尼就睜眼了,只看着樑小夏,挑着尾音輕輕說了聲:“你長本事了啊?”逼得樑小夏更連氣都不敢出了,裹着毯子躺在牀上裝死裝傻,身體挺得硬邦邦的一動不動。
休養期間,來看樑小夏的人非常多,幾乎遺棄之地的每個人都來了,提着慰問的小禮物祝她早日康復。從年紀小小的,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小蘭亞到年紀一把,本對樑小夏有些不滿的曼西爾長老都來看望她了。金鈴大師還在徒弟們的攙扶下坐着改裝的輪椅車特地和樑小夏聊了一會兒天,冰川也在傍晚時特地來過,留給她一瓶緩和精神力匱乏的“安神藥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所有人都很體貼,一日只來兩三個人,陪着她隨意聊天,沒人開口責怪她拖延了遺棄之地解除禁魔的日期,甚至都沒人在她面前提過這件事。可越是這樣,樑小夏越着急,只想着早日康復解決這件大事。
每當她表現得急切時,都會被雷諾和泥球重新聯合鎮壓回屋子。泥球更是直接守在樑小夏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她,吃飯喝水什麼事情都要替她打理好喂到嘴邊,不吃就掛淚珠,弄得樑小夏感覺自己像個癱瘓得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
洛基更過分,每每穿着顏色鮮豔的花衣服,不停向樑小夏感嘆外面的世界陽光明媚空氣新鮮,可惜她這個“殘障兒童”沒法跑出去享受。
“啊——來張嘴——啊——”
樑小夏一把打掉洛基遞到她嘴邊的水果,瞪了洛基一眼,走到書櫃前翻開一本書坐下來看,卻嘩啦啦翻了好幾頁,一頁都沒讀進去。
“洛基,你知道我要求的不是什麼水果,而是‘情報’!給我‘情報’好嗎?外面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你再不說,我就自己出去看。別忘了,整個遺棄之地還是處在我的管理下的。”
樑小夏沒好氣地合書,用眼神逼問洛基。
“厄金遺蹟附近的,不過是羣雜碎,以爲兩三刀外加幾個小法術就能把我打發,然後我全送他們去見那個什麼之母了。他們的屍體倒是老實,說了點苔暗城的事情。“
洛基手裡把玩着幾個蜘蛛徽章,丟了一個給樑小夏:“蠻有意思的小東西,能隔絕精神探測,好像還有某種簡單通訊功能。“
蜘蛛徽章上充作眼睛的八顆碎寶石齊齊瞪着樑小夏,彷彿在告訴她又一個大麻煩的降臨。
“還有哦,你知道不。在萬有城遭遇巨龍大敗而歸的蝮蛇軍團,已經滅亡了。“洛基一邊玩着自己的頭髮,用隨意的口氣說着這個驚人的消息:”據說是全軍回撤時路過峽谷,突遇山體崩塌,整個軍團都被重重滾下的泥石流淹沒了,一個活下來的都沒有。我猜,黑暗同盟會的會長收到這個消息就算沒瘋,也離得不遠了。“
“苔暗城做的?“樑小夏問。
地下城兩大勢力互相較勁,她在進入這裡第一天就知道了。
“不,看着不像。苔暗城一直很沉默,也沒有站出來澄清或肯定。換做是我,不會浪費這麼好打擊敵手士氣的機會的。“
樑小夏手指捻着書頁邊緣,“還有什麼消息麼,惡魔大君屠城,巨龍和白精靈出現,地下世界有什麼反應?“
“還能怎樣?謠言和真實攪在一起,亂得都沒有頭緒了。說到這裡,老師我倒要祝賀你,你如今的名頭,已經不在地獄魔君之下了,恭喜恭喜——“
洛基從果盤裡捻起一片切好的水果,丟進自己嘴裡咀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