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山車、大火、星空、眼淚……
這些景物旋轉在一起,終於衝破記憶的閘門,如一江春水潮涌而至。
夜幕,星空。
遊樂園中的旋轉木馬正歡快地唱歌,南瓜馬車拖着童話的尾巴慢慢爬行,小朋友們咯咯的笑聲將大地點綴得如此熱鬧,以致繁星喧譁的天空都顯冷清。
歡笑中,沒有人注意到一星煙火鑽出草叢。星星之火隨風擴散,攀附着盛夏乾燥的空氣和樹木繁盛的枝葉,洶涌地騰空而起!頓時,尖叫聲、腳步聲、哭喊聲,混亂成一片……
所有遊樂設備立刻斷電。突然,人們驚駭地發現,高高的過山車上,一個小孩兒被留在半空中。火勢猛烈,無人敢妄動。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撥開人羣衝過去,順着過山車往上爬。在大人們的驚呼聲中,她踩着火焰到達了半空,用不容置疑的嬌嫩的聲音喊:“跟我跑!”
足下滾燙,相牽的小手拽緊了希望。
拼命跑着,終於只差一步,就到地面了,可洶涌的火勢卻封鎖了前進的道路。
“往下跳!”小女孩兒命令道。
閉上眼,縱身跳下,只覺額頭一陣疼痛。
“額角磕傷了……”那隻清涼的小手用力地按着傷口,笨手笨腳地將一帖膏藥貼在那裡,“還好我隨身有帶,別動,小心血流不止。”
迷迷濛濛地睜開眼來,看着對面的人。小女孩兒扎着漂亮的蝴蝶結,可惜被火苗舔得只剩下半邊蝴蝶翅膀了,新月般的眼睛那麼明亮,盪漾着波光。他小嘴一癟,突然大哭起來。
“你哭什麼?”
他不理,繼續哭。
“已經沒事啦。”她歪着頭看他。
不理,繼續哭。
“消防隊叔叔都來了,你看。”她指指前方。
繼續哭。
“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哭得更厲害了。
“你是從家裡偷偷跑出來的?”
哭聲小了,看來她說得沒錯。但很快哭聲又響亮了起來。
“不準哭了,不然再把你送回過山車上去。”她命令道。
他害怕地一抖,不敢出聲了,委屈地眨巴着眼睛無聲嗚咽,很快又大哭了起來。
突然,她也哭起來。
他止住了哭泣,手足無措又有一絲好奇,“你哭什麼?”
“我看你這麼傷心,那……我替你哭。你就不傷心了。”
護城河邊。
“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罩你。”小女孩兒聲音嬌嫩似初生的荷角,拍着小胸脯的動作卻很驕傲。
“怎麼找你?”輕輕的聲音和着河水星光的節拍,沁人心脾。小女孩兒這才發現,面前那剛剛哭過的小臉真不是一般的美麗,小嘴簡直是用星光雕琢出來的,比她在海邊撿到的最美麗的貝殼,還要美麗。
“你真好看。”不禁脫口而出。
“你也是。”
“嘿嘿。”小女孩兒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寫了半天,只歪歪斜斜地寫出了一個“九”字。
“我叫李九州……”小才女面子掉大了,既不會寫“李”字,也不會寫“州”字……
“是這個‘李’嗎?”雪白瓷嫩的小手也撿起一根樹枝,一個端端正正的“李”字就出現在地面上。
李九州不服氣地用小手噌噌兩下將那個端秀的字抹掉,“連你都會寫,太簡單啦!”
什麼叫連你“都”會寫?星空調皮地眨着眼睛,彷彿在吃吃地偷笑。
“你會寫‘赫連’嗎?”李九州的頭微微一歪,小嘴嘟起挑釁的意味。
“不會。”漂亮的人兒如實回答。
“以後我就叫‘赫連九州’。看,你不會寫了吧?”小才女的自尊心這纔得到了一點平衡。
對方並不生氣,安安靜靜的大眼睛又溫柔,又清澈。李九州的臉又紅了。
“喂!以後只要報出我的名號,這裡的小朋友就沒有人敢欺負你。”尷尬的時刻,當然要氣勢洶洶一點。
美人很乖地點點頭,“是報李九州,還是赫連九州呢?”
一羣夜遊的水鳥掠過河面,李九州滿臉黑線。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美人兒,好像並不那麼好對付……
“你叫什麼?”
“小樂。”漂亮的小人兒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字。
“這不是快樂的樂嗎?”李九州奇怪地問:“爲什麼要讀‘月’呢?”
“音樂的樂,媽媽最喜歡鋼琴和音樂……”對方說着說着,小腦袋深深低了下去。
“怎麼了?”李九州不耐煩了,一把將那小臉擡起,卻怔住了。雪白麪孔上滿臉淚水。
“你……你怎麼又哭了?”
不理。
“你不想回家?”
哽咽着點頭。
“家裡有人欺負你?”問話有了一點兇惡的味道。
點頭,隨即又搖頭。
“到底有沒有?女孩子老是哭,會被人瞧不起的!”李九州兇道。
“我不是女孩子。”
“什麼?”
對方不吭聲了,美麗的眼睛裡有一點惶然,以及這個年齡的小孩兒不該有的一絲隱忍。
九州並未注意,拉起他的小手,“既然你不想回去,而我剛好也想在河邊乘涼。今晚,你就跟我待在這裡,好不好?”
小樂用力地點頭,含淚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頓時,四周的星空原野、河堤月華,都黯然失色。
“你家住在哪裡?”
“……”
“笨,連家住在哪裡都不知道。告訴你,我家住在洛瑜路十五號大街南三門,你可以來找我玩哦。”李九州驕傲地說。
星夜寂靜,蟬鳴聲聲,河水柔柔地洗着相偎的夢境,兩個小孩兒肩靠着肩,大樹把銀色光斑投在他們酣睡的小臉上……
九州淚流滿面。她早已忘卻了,二十年前曾有過的那一場星光的相遇。她真的忘了。二十年時光太長,遺忘如綿延千里的河流日夜沖洗,歲月的塵沙覆蓋了童年的精彩,將傾城美麗隱成淡淡一痕月牙。
初次見面那一點莫名的熟悉,終於有了解釋。她不曾……根本不曾想過,那樣簡單的快樂,會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刻成烙印。他的生命何等蕭索,纔會將那一抹溫暖珍藏至今?
和“素不相識”的赫連九州交往?
這個愚蠢的疑問,竟然曾在她心中迴旋千遍,終於脫口而出時,攜帶着報復的利刃刺破了他心底最後一片溫暖。但他什麼也沒有解釋,他在骨子裡也是那樣驕傲的人,不被記起,甚至不被信任,就不再解釋。
九州從來沒有這樣恨過自己,淚水隨着緊緊收攏的拳洶涌而出。
“怎麼回事?”醫生帶着護士衝進病房,“心跳監控顯示病人的心跳超出了正常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