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本心

五一假期,Chobits一行四人去了趟北京。許書硯聯繫在T大的同學,組織隊伍切磋交流。

差距還是不小,基礎和資源都比不過。

幾個人心知肚明,但很沉得住氣,面無怯意。

返程的飛機上,孫靖摸着肚皮感慨:“自從跟你們混,我都掉了十斤。”

鄰座的孟想斜眼看他扯緊衣服,凸出一個半球狀的輪廓,揶揄道:“掉二十斤,您也最有分量。”

坐在舷窗邊的許書硯沉吟半晌,說:“暑假都別回家了,繼續練。”

大家沒意見。

孟想倒是想起什麼,“怎麼這段時間熊曉義沒找你幹活?你這麼優質的勞動力,他肯放過?”

窗外是暴怒的雲海,上空一碧萬頃,明烈陽光耀目。許書硯拉下遮光板,不緊不慢地說:“他想掛名做我們的指導教練。”

孫靖眉一挑,“這算盤打的!還沒出徵,就想着分功了?當初請他,不是還看不上嗎?”

孟想皺眉,“那他會來……”

許書硯晃着杯裡的礦泉水,聲音不辨喜怒,“你想多了,就是掛個名,當然不會過來指導。我們得靠自己。”

蘇糖在前座看書,石頭一樣沉默。

*

到了公交車站,許書硯碰到同班幾個男生,從沒打過交道,此時紛紛擠眉弄眼地圍上來,“許學霸,真給我們班長臉啊!”

許書硯雙眼微眯。

“快快,回去就知道了,你現在可是全校的大紅人!”

眼皮直跳,他隱約有不好的預感。

一進校門,四人呆立。

自以爲見過不少大場面,可依舊被沿路掛起的巨大橫幅,路燈新裝的整齊廣告牌和不遠處一食堂外牆懸掛的紅色條幅震撼得心驚肉跳。

來往行人也止不住地好奇,伸手指指點點。

——“預祝Chobits馬到功成!”

——“爲N大第一支ACM戰隊獻出誠摯的祝福”

www ▪тт kΛn ▪c o ——“BABY BABY COME ON!好運好運送上!”

全綵條幅和廣告牌,印有碩大的真人頭像。

居然不算太失真,相熟的一眼就認出那是許書硯。

他頭疼欲裂。

“不公平,明明是我們四個人,怎麼只有他自己的照片?”孫靖還嫌不夠熱鬧,大呼小叫,“隊長,這不會是你……”

回頭見他陰惻惻地繃着臉,一雙沉沉的黑瞳盯着自己,嚇得趕緊收聲。

許書硯輕拍他的肩,“去查查誰幹的,有勞。”

明明是平緩的語調,簡短的敘述,孫靖卻分明感到了氣場的壓迫,連聲音都發抖,“查……我查。”

*

不出兩天,孫靖從在社團聯合會任職的室友那打聽到,廣告牌和橫幅由美術協會設計。

美術協會?

許書硯不明白,搓了搓下巴,“我不認識那個協會。”

“所以我多問了一句,沒想到套出個大新聞。”孫靖呲牙,樂呵呵地笑,“委託人是你表弟。”

許書硯動作一滯,擡眼看他,等他說完。

“本來美術協會不接這種活,跟學生會宣傳部似的,掉價。人家自詡高雅藝術,輕易不露面。而且他們之前那個會長太一根筋,油鹽不進,於是你表弟就出馬了。”

殷漁出馬,炒了那個會長。

起先只是社團內部矛盾。

喻明朗在網站聊天室約到的炮.友是N大藝術系的,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順帶捎上殷漁。藝術男留着泡麪頭,把喻明朗和殷漁當作情緒垃圾桶,狠狠發泄了一通美術協會會長是如何忽悠每人上交60塊會費,許諾出本社團畫冊。

等大家拿到手,悚然發現那畫冊全是會長的個人作品,其他人的均以九宮格形式壓縮爲附贈的別冊。

聽上屆的老會員說,這畫冊是會長自費出的,賠了幾千塊,只好賣了填補虧空,新會員就成了挨宰對象。

而附贈的別冊品質低劣,一看就是便宜的自印。

一時間,羣情激憤。

會長無視,整天忙着泡新入協會的學妹。

喻明朗被泡麪頭激憤的情緒感染,不自覺提高音量:“就沒辦法治他了?”

泡麪頭嘆氣:“他家裡有錢。”

殷漁嗤之以鼻,“我家裡也有錢。”

那兩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幹嘛?”

“錢不使,變廢紙。錢不花,是傻瓜。”

“……”

*

許書硯嚼出味來,“你是說,他被人當槍使?”

正是傍晚飯點,蘇糖和孟想都不在。孫靖站着喝可樂,聽他這樣問,直襬手,湊近了坐,“不不,一開始他們只想給那會長一點教訓,但你弟嫌沒意思,建議低調收集證據,私下拉攏其他會員,寄附全體簽名的匿名信給學校和社團聯合會,罷免了他。”

“最後扶植了一個關係親近的男生當會長。”說到這,孫靖長嘆一聲,咂咂嘴,“看不出來啊,隊長,你弟還會玩政.治。”

許書硯不置可否,起身給殷漁打電話。

“哥?”接通後,殷漁嘹亮的一嗓子,差點沒讓許書硯反應過來。

“……你今晚有空嗎?出來。”

“沒空,我今晚在小南園有應酬。”

你還應酬……

許書硯頭疼,揉着眉心問:“什麼時候結束?”

“那可說不準……我看到他們了,不說了。”

聽着線那頭的忙音,許書硯提起一邊嘴角笑了,玩味地看向敞開的窗外。

霞光消散,雷聲隆隆似遠似近,涼風撲面,桌面上散落的紙頁撲棱棱飛走。

出門時他挑了把長柄傘,大,能納下兩人。

外頭悉悉索索一陣細雨,轉眼聲勢滂沱。

*

小南園在龍樓,是N大接待外賓的飯店,規格高,消費高。

龍樓往高了看是仿古建築,琉璃瓦屋頂,屋脊上雙龍戲珠。往下的橢圓形陽臺卻是巴洛克式,整體極其違和。

據說這樓是殷氏投建,學校拿了不少回扣,便不在意了。

從北邊的教師宿舍到南邊的龍樓步行將近一小時,許書硯一手揣兜,一手撐傘,走得漫不經心,褲腳淋溼一截,淺藍色向深藍色漸變。

中途進食堂要了碗陽春麪,粗瓷大碗,二兩面看着像三兩。他幾下吃完,走時買了瓶礦泉水。

雨勢未減,落聲囂張。路上行人一色倉惶奔逃,曲肩聳背,倒顯得許書硯筆立如竹愈發突兀。好在越往南去,人越少。到了龍樓前,只聽見隱約笑聲,四下不見一個人。

進去還要穿過一座院子,院內蒼松古柏,廊腰縵回。

許書硯懶得再走,收了傘,閒閒地等在外面的長亭。頭上大紅燈籠隨風晃盪,能和他做個伴。

八點半。

十幾個人出來,大約散了兩桌,開着停在路邊的高檔轎車相繼離去。

九點。

殷漁出來了,身後跟着一羣人,前呼後擁。

離得遠,看不細緻,只見他們勾肩搭背,十分熱絡的模樣,大笑着往外走。

許書硯吹了聲口哨。

空氣中,一線單音被隔在重重雨幕外,決計傳不到龍樓院門。弔詭的是,殷漁身形一頓,回頭往長亭看。

許書硯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自己,但他停了下來,目送其他人走遠後,振臂大步跑來。

殷漁沒傘,淋了一頭雨,一路猛衝着抱住許書硯。

他被震得後退兩步。

“我就知道是你!我感覺到了!我居然感覺到了!!”殷漁貼緊了許書硯,鼻子在他頸前蹭來蹭去,貪婪嗅着他身上的氣味,喃喃道,“……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許書硯揉着他的頭髮,明明在笑,聲線卻清冷,“你就這麼想我?”

“嗯?”殷漁眼神迷離地吻過許書硯下巴的胡茬,不安分地撩起他T恤下襬,手往裡伸。

“那些花哨的招牌和巨幅海報……我還聽說,你準備在體育館外面豎一塊LED大屏,全天滾動播放?能耐啊。”

殷漁興奮勁沒過,聽不出他話裡的譏諷,哼哼着“那些都小菜一碟,沒費我多少功夫,厲害吧”摸向他的皮帶。

“錢能掩蓋無知,也能掩蓋無能,有錢真好。”

這一句殷漁聽出來了,不解地看向他,眼裡的情.欲在減退,“這……這不是幫你們宣傳嗎?”

“殷少爺,開個價,幹你一次要給多少?”

*

“我不明白,你有什麼不滿意?嫌我太高調了嗎?那我撤了好不好?我承認事先沒和你打招呼,但現在大家都知道你們在做的事,你們整天缺課不是也慢慢沒有老師過問了嗎?最起碼,沒人再誤會你們不務正業了。”

黑色傘蓋下,許書硯冷口冷麪疾走,殷漁連走帶跑才能趕上他,焦急地向他解釋。

“那個什麼美術協會破事一堆,錢都被他們前會長擄走了,其他人不願重交。我既然接,那肯定得負責任,該花就得花。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

他辦得不錯,有鬥志,有想法。手段雖然生澀,但比過去長進許多。

其實來之前許書硯沒想氣他,大雨夜,空氣乾淨柔涼,兩個人纏纏綿綿一整晚多好。但不知爲什麼,看他像個討要誇獎和糖果的小孩一樣貼上來,就忍不住想板起面孔教訓:

不夠,你做的還不夠。

距離我想把你捏出的模樣,還差很遠。

這麼沾沾自喜幹什麼,心裡已經拿定主意了嗎?

自以爲能主導局面了嗎?

許書硯莫名窩火,一面覺得該給他點鼓勵,讓他能筆直地朝自己設想的方向前進,一面又不願他步伐太快,超出控制。

仔細想想,惱怒的正是他“事先不打招呼”,讓自己陷入被動。

“你說話啊……”

等他回過神,殷漁不知什麼時候換上哀求的語氣,“要不你想讓我怎麼樣,我聽你的,你說什麼我都聽。”

啊,輕鬆了。

這一句讓許書硯全身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

他停下腳步,偏頭看去,殷漁半邊身子落在雨中,眉眼耷拉着,楚楚可憐地看着他,全無先前的意氣風發。

“都撤了。”

“好!”殷漁搗蒜似地點頭。

“那個比賽放在計算機學院也未必有人聽說,你這麼大張旗鼓,反倒顯得我們好大喜功,沒必要。”

“撤撤!我明天就撤!是我欠考慮,你別生氣啊。”

雨水從他髮梢滑落,經過眼角,像是淚痕。

許書硯用手輕拭,脣微抿,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

*

N大的二食堂挨着開水房,兩棟建築之間只隔一條窄道。

窄道一頭是灌木籬笆,還有株茂盛的夾竹桃,另一頭有幾隻泔水桶,道上零零落落散放着及膝高的紙箱。

窄道的兩側是食堂巨大的排風扇,和開水房的窗口。

平時幾乎沒人走。

偶爾會有例外。

十點一刻,兩個英語系的大一女生找錯了路,誤走進去,隱約聽到劇烈的喘.氣聲和壓在喉嚨的低沉呻.吟。她們太陽穴突突跳着,被好奇心驅使,一步步往前。

可是太黑了,窄道上空被開水房的房檐完全遮擋,只能見到模糊的人影。

其中一人摁亮手機屏幕,小心翼翼地照過去。

兩個男的身.體交疊,伏在紙箱上。

他們都低着頭,全神貫注,彷彿根本沒發現她們的闖入。

兩個小女生哪禁得住這樣的現場畫面,當即魂飛魄散,尖叫着逃走。

外頭斜風細雨,空氣中混着潮溼木頭和泥土的氣息。

*

殷漁後頸出了一層薄汗,許書硯吻住。

“……你滿意了吧。”殷漁只剩哼哼的勁,聲音微弱。

許書硯舌尖滑過,“表現不錯。”

“那就回去。”

“回你寢室?”

“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寢室……去你那。”

“去我那啊……”

“你想要多少次,都行。”

許書硯喉嚨滾出低笑,“不至於。”

從窄道出來後,似乎聽到什麼聲音。短促的咔嚓聲,像是快門的按動。

許書硯凝神分辨,卻又聽不見了。

倒是一閃而過的亮光晃了下他的眼睛。

四下張望,不見人。

殷漁倚着他,腳步發虛。

夜空冷寂,不遠處的路燈孤零零撐起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