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耳朵貼到門上,想要聽聽裡面的動靜。
什麼聲音也沒有,我突然覺得雷雨揚的人身安全問題很不樂觀,他遇上了什麼樣的厲害角色,竟然無聲無息,難道一進門就失手被擒了?還是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成爲一隻無憂無慮的遊魂。
帶着滿心的疑慮,我再次用力地蹬踢這扇該死的門,多次嘗試均無功而返之後,我又用肩膀撞擊。
那門結實得如同坦克,頑固得如同化石,怎麼也不肯讓我進去。
我的整個左肩膀開始疼痛,並且還感覺到一絲麻木,我咬緊牙關,準備做最後一次勇敢的嘗試,我決定,這一次撞擊之後,不管能否成功,我都不再做下一次。
就在我以無與倫比的勇猛和視死如歸的決心衝向這扇萬惡的門時,它竟然出乎預料地張開了一條縫隙。
於是我無可挽回地摔進屋內,跟一隻被打飛的排球沒什麼兩樣。
匍匐在地毯上,我發現剛纔緊握在右手裡的水槍已經不知去向,這讓我很是懊喪,突然覺得此時的自己彷彿一隻離開了殼的蝸牛,誰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把我打敗。
“老兄,你弄那大聲響幹嘛?”
循着聲音的來源望去,我看到兩條毛絨絨的腿,以及一件藍色睡衣的下襬。
我動作敏捷地翻身站起,與這傢伙面對面。
他眉心之間有個黑紅色的小孔,看來死因是槍斃。睡衣沒拉好,露出一些黑黑的胸毛,身體強壯,肌肉發達,生前想必是個厲害角色,估計是老大或殺手之流。
“我的朋友進了這間屋子,現在他人呢,在哪裡?”
“喏,那邊有一扇門,往裡面走了。”
一個尖細刺耳的女聲響起:“破壞別人的情事會折壽的。”
循聲望去,我看到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婦躺在牀上,她滿臉都是皺紋,嘴裡顯然只剩下爲數不多的幾隻牙,年紀估計在八十至一百三十歲之間,柔軟的毯子蓋到了肩膀位置,看毯子外表是平鋪在牀上,似乎沒動過,光看頭和臉又覺得她是躺在毯子下面,我突然明白過來,鬼魂大概都是這樣上牀睡覺的。
一隻如同樓蘭女屍般乾枯的手臂滿腔怒火地指向我,手掌上幾乎沒有肉,跟啃乾淨後的雞爪差不多。
我感覺到不知所措,按照流行的一般觀念,很難把眼前曾經不幸遭遇槍斃噩運的猛男與牀上那位猴子模樣的老婦聯繫到一起——尤其是以愛情的方式。
也許鬼魂們的愛情觀與活人是不一樣的,死掉的人有可能更注重情感的交流,而不是相貌和年紀這些在活人心目中的必要條件。我只得以這樣的方式來說服自己學着去理解眼前的事。
“小花,別生氣,等會我們再接着玩。”猛男用無比溫柔和深情四溢的聲音對老婦說,彷彿她是一個嬌柔年幼的少女或是一隻漂亮的小狗狗。
“你這麼一說我就不生氣啦。”老婦偏着頭,擺出一副撒嬌的樣子,聲音婉轉纏綿,娓娓動聽。
猛男把臉轉向我:“我的女朋友雖然脾氣大一點,但她人是很善良的,你不要介意。”
“非常抱歉,打擾到你們,我先走了,你們繼續吧。”我想說幾句動聽的話,比如白頭偕老早生貴子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之類,以取悅這對妙不可言的忘年鴛鴦,但又覺得都不合適,只好簡單地表示一下歉意。
分別向兩人點點頭之後,我打算儘快離開這裡,去找雷雨揚。
“很久沒跟活人交談過了,如果沒什麼急事的話,咱們坐下好好聊聊。”猛男熱情地向我伸出手。
我無可奈何,只得與他輕握了一下,動作做得很到位,幾乎可以說一沒一點偏差,但手掌上除了一絲冰涼之外似乎並未接觸到任何的實體。
“我得趕快去找人,這事很重要,它日若是有緣相逢,咱們再好好聊個通宵達旦。”我努力裝出情真意切的樣子。
“貴府在何處?過幾天一定登門拜訪。”猛男說。
“這個嘛——,我居無定所,有時住酒店,有時到親戚朋友家混,你恐怕不容易找到我。”說話的同時,我心裡暗下決心,如果這兩個傢伙膽敢進入我的家門,馬上黑狗血侍候。
“我和小花常常在夜裡十二點左右到桃源湖畔散步,你如果有空,可以到附近相遇。”猛男滿臉期待地說。
“這當然,你我一見如故,緣分定是不淺,它日若是有空,我一定會來找你們。”
“你這小娃娃挺有禮貌的,死掉之後別忘了來找我,我的漢語名字叫玫瑰。”老婦從牀上坐起身,肩膀和半個胸脯暴露在柔和的粉紅色燈光下,舊抹布一樣的肌膚表面溝壑縱橫,彷彿水土流失嚴重的黃土高原,嘴裡兩粒奇大無比的門牙孤零零地守在最前方,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球轉來轉去,異常靈活。
從整個表情上看,我認定她在微笑。理由是,雖然她的嘴角下垂,但是眼睛眯得只剩一條小縫隙。
我猜想鬼魂的審美觀一定與活人大不同,不然的話就很難解釋眼前這一幕。
這時,我幸運地看到了那隻對鬼魂來說威力強大的玩具水槍,它正孤單地躺在椅子與牆之間的陰影裡。
我走上前把水槍拾起,感覺到再次擁有了戰鬥和自衛的能力,我覺得自己頓時高大起來。
但我沒打算把眼前這對情侶消滅。
打開了套間內的另一扇門,我轉頭最後看了兩鬼一眼。
猛男已經回到牀上,白髮蒼蒼的頭依偎在他懷中,她那張缺牙的嘴開心地咧着,毯子只蓋到腰間,皺巴巴的身體一覽無遺。
兩位鬼顯然對此並不介意,一點不好意思的跡象也未顯露,只是笑吟吟地注視着即將離開的我。一隻肌肉發達的手臂和另一隻骨頭胳膊同時在揮動,滿懷深情地向我道別。
我無法確定他們是否誠實,但雷雨揚不在這個房間裡,我除了繼續尋找他別無選擇。
我突然覺得,鬼魂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生物,雖然源自人,但顯然與我所知的人已經大不一樣,用習慣的觀念來看待他們恐怕是不行的,他們的整個生存和生活方式中有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本應該對鬼魂之流敬而遠之,但是爲了掙錢、爲了理想,我別無選擇,無論如何,這個神棍的角色我還得扮演下去。
進入到另一個房間裡面,我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敲門,眼前有一位年青的女子正在用很不高興的表情提醒我的疏忽大意。
她的眼睛往天花板方向翻成一雙只露出白色部分的白眼,對此我頗感欽佩,當年我花了很大一番功夫也不曾練到這般境界的,無論我怎麼努力地去做同樣的事,總有一絲黑眼珠露在外面,如今居然見到有人能夠輕易地做到。
她頭髮很漂亮,又長又黑,披散開至腰部,如果把頭髮撥到臉前擺個造型,跟港片裡的厲鬼倒真有幾分相似,還好,她美麗的長髮目前全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