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農家女
待送走餘夫人和餘桐樂,楚氏將女兒拉入房中,“杉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表舅媽說的可是真的?樂兒真的喜歡上帝師……傅亙了?”
“娘,你都知道了?”傅雲杉嘆了一口氣,早知道這件事瞞不住的。
楚氏瞪了女兒一眼,“這麼大的事,能瞞得住一時還能瞞得住一世不成?”隨即一驚,看向女兒,“這麼說,這是真的了!樂兒喜歡傅亙?”
傅雲杉點了點頭。
楚氏愕然,“怎……怎麼會?他們什麼時候看對眼……”使勁搖了搖頭,換了句話,“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傅雲杉其實不想讓楚氏插手此事,但傅亙的親孃總是永平侯府的小姐,與自家娘是一父同生,傅亙說起來也算是自己的嫡親表哥,到時兩人的事一旦挑明,有自家娘和祖母從中說和幾句,總會對二人有些幫助。
傅雲杉想了想,挑揀了一些重要的跟楚氏說了,楚氏聽了同情的嘆息,“想不到,傅公子也是個烈性人!若真是傅老侯爺的兒子該多好?真是可惜了……”
傅雲杉苦笑,古來門第森嚴,傅亙若真是傅老侯爺的老兒子,名義上可算是餘桐樂爺爺輩的人物,他們兩個連想都不用想!如今這情況還好一些,最少,沒有親戚之間的輩分壓着!
楚氏那邊繼續道,“照你這麼說,傅公子三番四次拒絕樂兒也是爲了樂兒好,並不是對樂兒無意?不過你的擔憂也對,你表舅媽出身官宦人家,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對門第血統最在意不過,這件事想成……可真是難上加難!”
話落,一聲嘆息出聲。
傅雲杉張了幾次嘴,想把傅亙是楚秋綾親生骨肉的事告訴自家娘,到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楚氏拍了拍女兒的肩頭,“你表舅媽不會害你表姐的,這件事從長……”
“夫人,宮裡派人來給您請安。”楚氏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丫頭綠荷的叩門聲。
楚氏一臉笑容,吩咐綠荷,“一定是昕玥那丫頭,快請去花廳奉茶。”
綠荷在外面笑着應了,自去招呼宮裡來人。楚氏眉眼帶着笑意看了自家女兒一眼,發現她的欲言又止,不由問道,“怎麼了?”
“沒事。”傅雲杉扯出一個笑,搖了搖頭,“二姐肯定派人來給娘送好吃的了,咱們快去瞧一瞧,免得好吃的都進了紫菀那丫頭的肚子!”
楚氏好笑,被傅雲杉推着出了房門,“你啊,跟妹妹還爭吃的,也不害臊。”
“那丫頭就是一個吃貨,哪次二姐送來的糕點吃食不是全進了她的肚子?娘您偏心!”傅雲杉故作不願,一副生氣的模樣。
楚氏笑着與女兒鬥嘴,兩人再沒提傅亙和餘桐樂的事。
卻不知,翌日一大早,一頂藍布小轎進了傅府。
楚氏吃驚的看着眼前一臉溫和婦人裝扮的楚秋綾,“你……”
“姐姐,千錯萬錯都是秋綾的錯,秋綾跟您磕頭賠罪了!”楚秋綾二話不說,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楚氏忙往旁邊閃,口中吩咐人,“快把她扶起來!”
楚秋綾習過武,力氣自有一把,幾個丫頭上前也扶她不動,眼見楚氏眉間有幾分不悅,一旁伺候的柳月眉笑着上前,擋住了楚氏的視線,低聲道,“這位夫人若是賠罪的就請起身好好說話,若是來挑事兒的,咱們傅府可不是任人欺負的主兒!”
自一個半月前給孩子斷了奶交給了小如照顧,柳月眉就跟着顧淮揚學習打理庶務,她本就出身官宦之家,再經顧淮揚點撥,如今已能獨立處理後宅事務,每日定時來向楚氏彙報家中之事,今日恰趕上楚秋綾來訪!
楚秋綾驀地擡頭,柳月眉與她對視,片刻,柳月眉笑着擡高了聲音,“地上寒,這位夫人快請起。”
說着伸手去扶楚秋綾,楚秋綾順勢起身,道了謝,立在一旁。
楚氏神情冷淡,坐到位置上看了楚秋綾一眼,“這裡不是永平侯府,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姐姐,秋綾有事求您,請屏退左右。”楚秋綾素手垂眸,態度卑微。
楚氏卻不買賬,她可沒忘記這女人是如何挑撥自己親孃與親爹反目,讓爹說出那麼戳娘心窩子的話,對她若有一絲血緣之情,也在那場挑撥中被她消耗殆盡了!“有什麼事就在這裡直說。”
柳月眉自然也發現了楚氏對待楚秋綾的態度,悄悄走到楚氏身邊站定,對楚秋綾道,“我家夫人還有家務要安排,這位夫人若有事還請快說。”
楚秋綾咬了咬脣,擡眸飛快掃了眼立在花廳的幾個侍女,深吸了一口氣,撩裙下跪,“姐姐,秋綾自知犯下大錯,可孩子總歸是無辜的!求您看在我兒子身上流着一絲楚家血液,幫他一把!”
楚氏有瞬間呆滯,隨即霍然起身,看向楚秋綾,“你說什麼?你有兒子?”
這次輪到楚秋綾愕然,傅亙是她兒子的事傅雲杉是知道的,不僅傅雲杉知道,連她身邊的丫頭都知道,怎麼……楚棲雲好像從未聽說過的樣子?!
再一想,她從出現到離開好像都在帶給他們家麻煩,傅雲杉不讓她知道也是有她的原因的。
想是想通了,但楚秋綾臉上還是沒忍住露出一抹苦笑,自己種的惡果自己吃,真是自作孽活該!
“是,我被人從青?樓買出做了那家人的外室,後來生了個兒子被接回了本家,那人以兒子的性命要挾與我,我爲保住兒子性命做盡壞事!如今,那人事敗逃逸,我得以和兒子生活在一起!”楚秋綾沒有直接告訴楚氏她的兒子是誰,而是將她爲什麼做壞事的原因說了,雖有些將責任推到耶律漠身上的嫌疑,但又自覺這些年做下的骯髒事確實是耶律漠指使的!若不然,哪個當孃的不想守着兒子過!
楚氏瞧見她眼底的自嘲,聽着她說出的話,直覺告訴她這女人沒有說謊,但心口那股氣總是不順,好半響才擺了擺手,“你起來吧,我一個深宅婦人,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月眉,送客。”
楚秋綾臉色大變,她設想過許多楚氏以答應幫忙爲由難爲她的方法,卻沒想到楚氏問也不問就趕她走!
柳月眉點頭,“這位夫人,請吧。”
楚秋綾搖頭,膝行幾步往楚氏身上撲了過去,柳月眉一個跨步,隔開二人,臉色冷了下來,“綠荷、香秀,請這位夫人離開。”說着,扭頭對楚氏道,“夫人,我扶你回房。”
楚氏看了楚秋綾一眼,點了點頭。
楚秋綾的臉色驀然轉白,眸底掠過絕望之色,綠荷和香秀過來拉她起身,她動也未動,待楚氏跨過門檻那一瞬間,她驟然起身,身形幾個閃動,點了幾個丫頭的穴。
楚氏大驚,惱怒異常,“楚秋綾,你想幹什麼?”
聲音之高,立時吸引了不遠處灑掃的丫頭,幾人發現情況不對勁,立時跑出院子去通知了顧淮揚。
顧淮揚略一沉思便去了傅雲杉的書房。
彼時,傅雲杉和許長清正在商討挽玉閣的事,聽聞楚秋綾到來一事,立刻趕到了花廳,正瞧見楚氏一臉震驚的瞪着跪在門邊的楚秋綾,而楚秋綾滿臉淚水,正說着,“我只當自古男兒皆薄倖,哪裡能想到他是北涼人,潛在天啓是爲了禍亂朝綱以圖謀亂天啓好讓北涼趁勢攻陷天啓!我若早知他的身份,就算當一輩子青?樓女也斷不會跟了他!可孩子是無辜的!姐姐,您要打要殺我都聽您任您,只求您念在血脈之緣幫您的親外甥一把,我去問過餘小姐,他們兩個是真心相愛的,姐姐,求您……秋綾給您磕頭了!”
隨即響起的是嘭嘭不停的磕頭聲。
許長清雖也知道一些內幕,但傅亙是楚秋綾的兒子這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免也露出震驚的表情。
傅雲杉無奈的嘆了口氣,早知楚秋綾會來這麼一招,她昨日就把事情原委告訴自家娘了!如今這……可怎麼收場?她脣角不由露出一抹苦笑,上前扶住楚氏叫了聲娘,又對楚秋綾道,“你先起來吧,這些事我娘不知情。”
說着,警告似的睨了她一眼。
楚秋綾立刻站了起來,連眼角的淚水也抹了乾淨。
在楚氏面前,她還能動點小心思搏一搏楚氏的善心。在傅雲杉面前,她敢說自己若敢玩一點花樣,傅雲杉能立時將她攆了出去,這一輩子都別想再見楚氏一面!她不見楚棲雲是小事,萬一壞了兒子的親事……
直到傅雲杉將楚氏扶回花廳內坐下,看着楚秋綾將幾個人的穴道解了,楚氏才猛然回神,一把抓了女兒的手問,“杉兒,她說的可是真的?傅亙真是她的親生兒子?真是她和那個北涼人生的?”
傅雲杉看了楚秋綾一眼,點頭,隨即解釋道,“娘,耶律漠是耶律漠,傅亙是傅亙!你也聽說了傅亙寧願被驅逐出帝師府淪落街頭也不願跟着那北涼人回北涼!他還當着幾位皇子的面斬釘截鐵的說他是天啓人不是北涼人!”
楚氏卻沒聽她說那麼多,手一鬆愣在那裡。
“娘?娘……”
“正月十五那晚,有黑衣人要殺咱們,就是傅亙派了手下的死士及時趕來幫咱們解了圍……”
楚氏愣愣回過神,看着女兒,“這麼說,傅亙真是你的表哥?”
傅雲杉噎了噎,看了楚秋綾一眼,點頭。
楚氏臉上突然露出一抹笑,“若真是這樣就好辦了,娘去找你祖母說和說和,到時候由你祖母去向你表舅媽保媒……”
傅雲杉眼睛一亮,如果有祖母出面的話,這事至少有五成機率!
楚秋綾一聽,立刻撩裙下跪,“秋綾多謝姐姐,多謝安寧縣主。”
“你不用謝我,我不是爲你!我是爲我楚家的外甥!”楚氏斜了楚秋綾一眼,別過頭。
傅雲杉抿脣忍笑,朝楚秋綾點了點頭,“你回去吧,這件事沒成之前還是先瞞着傅亙爲好。”
楚秋綾連連點頭,告了罪,興高采烈的回去了。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楚氏緩緩嘆了一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這疼孩子的心啊放在什麼人身上都是一樣的!幸好,她還沒壞到骨子裡去……”
“娘,你明明不喜歡她?爲什麼還答應幫她?”
楚氏瞪了女兒一眼,“她挑唆你外祖父和你外祖母險些反目,我搭理她都懶得!”隨即嘆了一口氣,“我不過是心疼傅亙,有個那樣出身的娘,有個那樣身世的爹,作爲他的親姨母,我若再不幫着他一點,還指望誰幫他?!”
傅雲杉展顏一笑,“娘說的對,我也是這麼想的,傅亙怎麼說也是我嫡親的表哥,餘桐樂又是我表姐,難得他們互相愛慕……”
“傅亙也是你叫的?餘桐樂也是你叫的?”楚氏捏了捏女兒的臉,“叫表哥表姐!”
傅雲杉努了努鼻子,往楚氏懷裡鑽了鑽,笑,“那傅表哥娶了餘表姐,我該喊什麼?”
額……
楚氏一怔,垂眸看着古靈精怪的女兒,柳月眉和許長清並幾個丫頭輕笑,柳月眉笑着道,“三姑娘自然是跟着你表少爺那邊稱呼表小姐爲表嫂了!”
楚氏伸手點了點女兒的額頭,“你這搞怪的丫頭,娘都給你繞進去了!”
一屋的人都笑了起來。
午後,楚氏帶了傅雲杉一起去帝師府,將事情原委細細的跟傅大夫人說了,傅大夫人很是驚訝兩人居然發展到瞭如斯地步!傅亙還是帝師府三公子的時候對樂兒就與其他人不一樣,她當時也只以爲是樂兒性格好入了傅亙的眼,卻沒想到……
楚氏有些惴惴,試探性的喚了聲,“娘,此事是否有不妥之處?”
傅大夫人笑着搖了搖頭,“傅亙是個好的,秉性文采都是上乘……”接着話鋒一轉,“只是,他身上流着北涼的血,又常年服藥,我只怕嬌娘不會答應……”
嬌娘是餘夫人的小名。
傅亙的身體小時因毒素侵入一直不好,平素補血益氣的藥從未斷過,花費自然頗大!且他現下出了帝師府,身無恆產,又無功名進項,單這一大筆開銷都是問題,又如何養活妻兒?!
傅雲杉目光一閃,是了,還有這樣一個問題存在,但傅亙的身體這麼多年都是那樣,想來只能靠平日調養!再則,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又怎麼算得上問題!
畢竟,不管餘家還是傅家都不是缺銀子的主兒!
楚氏只注意到了血液問題,“娘,其實,傅亙是我庶妹的親生兒子,真算起來,他身上流着一半永平侯楚家的血!”
傅亙是楚秋綾和耶律漠的兒子這件事,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傅大夫人自也是不知的。聽到楚氏這麼說,不由坐直了身子,去看傅雲杉,“此事可是真的?”
傅雲杉重重點頭。
傅大夫人緩緩靠回原處,垂眸深思。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楚氏開始有些坐立不安,傅雲杉覆上楚氏的手,輕輕捏了捏。
不知過了多久,傅大夫人擡頭,朝二人輕輕一笑,“行了,這事我應下了,過兩日我親自回一趟餘家,將這事跟嬌娘說說!”
楚氏一喜,起身朝傅大夫人行了禮,“多謝娘!”
“行了,跟娘還這麼客套!”傅大夫人笑着拍了拍楚氏的手。問起一旁也滿臉笑容的傅雲杉,“杉兒,最近在忙什麼?一天天的不見人!”
傅雲杉想到前段時間先是忙耶律漠的事後又因王嘯的死耿耿於懷,顯然是忽略了住在帝師府的二老,忙上前陪笑,“杉兒今日不走了,陪祖母吃飯聊天可好?聽說廚房有道香酥雞外焦裡嫩,脣齒留香,杉兒好想吃……”
“瞧這饞嘴的丫頭,合着是蹭吃的來了!快,拿棍子打了出去!”傅大夫人?大笑。
楚氏和徐媽在一旁輕笑。
幾人這邊商定,母女二人蹭了頓晚飯,才往回走。
顧淮揚在門口迎着,看到傅雲杉使了個眼色,傅雲杉笑着將楚氏送回了院子,和顧淮揚一起去了內書房,冬青忙解了她的斗篷,倒了杯熱茶看着她喝了,又將暖爐塞到她懷中,看她的臉色稍好一些,才舒了一口氣。
顧淮揚已低聲說道,“你和夫人剛出門,餘家那個叫紅月的小丫頭就託了人來送消息,說表姑娘在車上跟餘夫人攤了牌,這輩子非傅公子不嫁。餘夫人聽了大怒,回府就將表姑娘關了起來,門窗全封死了,只留一個送飯的地方。表姑娘在裡面怎麼哀求都沒有用,索性連飯也不吃了,紅月去求了餘夫人幾次都沒有用,又怕表姑娘剛解開的結又系死了,這才急惶惶的送消息過來。”
傅雲杉立時站了起來,蹙眉,“已有兩日了?”
顧淮揚點頭。
“姑娘,如今怎麼辦?”冬青擰眉,“餘夫人真是……傅公子文采斐然,長的一表人才,對錶姑娘又一往情深,餘夫人爲什麼非要看那些表面的東西!”
傅雲杉放下暖爐往門外走,“我過去看看。”
“姑娘,天色已晚,現在去也於事無補,不如明日一早陪博陽侯夫人一起去!”冬青上前攔住,出着主意。
顧淮揚跟着點頭,“冬青說的是,姑娘這會兒去跟明早去沒什麼區別,不如明日陪博陽侯夫人一起去,博陽侯夫人是孃家姑奶奶,餘夫人也得賣幾分面子給她。”
傅雲杉想了想,嘆了口氣,“你們說的對,是我關心則亂了。”
冬青看了顧淮揚一眼,顧淮揚道了句外院還有事,告辭回去。傅雲杉與冬青回了臥室,聊了一會兒上牀休息不提。
入夜,天下大雨,打落屋檐下的燈籠,院內一片黑暗,只聞啪啪的雨水聲。
第二日,天氣陰沉,小雨淅淅瀝瀝,傅雲杉望了望天,吩咐車伕直接去餘家。
卻不想馬車未到餘家門口就停了下來,車伕在外面驚呼,“三姑娘,是傅公子!”
冬青撩簾去看,一臉驚愕,“姑娘,真的是傅公子……”
傅雲杉擡眸看去,空曠的餘家門口一跪二站三個人,當中跪着的是一襲雅青色繡竹韻長袍,眉眼溫潤的男子,男子的烏髮被雨水打亂,緊貼在額頭和臉頰上,身上的長袍也早被雨水打溼透,整個人看上去極其狼狽!
距離有些遠,看不清男子臉上的表情,但不可否認,那男子正是傅亙!
傅亙身後站着的兩個人赫然是全身溼透的冰苓和冰茯!
傅雲杉擡頭瞧了眼天上的雨,雨若絲,並不大,但三人身上的衣物顯然已溼透,傅亙他……究竟跪了多久?!
傅雲杉狠狠擰眉,脣也不自覺抿了起來,伸手撥開冬青,跳下馬車,朝三人走去,冬青一愣,拿了把傘追上去,“姑娘,傘……”
“不用!”
冰苓和冰茯看到傅雲杉,激動的眼淚都落了下來,“傅三姑娘,您快勸勸爺,他已經跪了一個晚上了,身子怎麼受的了……”
傅雲杉這才瞧見冰苓和冰茯臉上的顏色,脣色發紫,臉色蒼白,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滿臉的水。身子瑟瑟抖着,明顯是凍的!
再看傅亙,脣雖是不正常的青紫色,臉頰處卻泛着淡淡的紅暈,看上去並不是很糟糕,傅雲杉稍稍鬆了一口氣,她真怕傅亙這病秧子似的身子撐不住。
而傅亙看到面前的傅雲杉時,微微扯出一個不成線的笑,雙眸半睜半合,“三……三姑娘……”眼忽然一閉,身子往一邊傾倒,傅雲杉忙伸手想去扶,卻瞧見他右手指縫中滲出血水,眼睛雖依然眯着,人已緩緩立正跪好。
二月的天,雖然立春已久,但天還是冷的,再加上下了一晚上的雨……
傅雲杉臉色一變,伸手撫上他的額頭,那裡是一陣火燒似的滾燙!
該死!
她怎會以爲在大雨中淋了一晚上的人臉色會正常?
他臉上那兩塊紅暈分明是燒出來的!
以她手下觸到的熱度估算,傅亙現在燒的沒有四十度也有三十九度多!
冰苓和冰茯看到傅雲杉驟然變化的臉色,不由擔心的上前,“傅三姑娘,我家爺他……”
“發了高燒,不能再這麼淋雨了!不然會出大事!”傅雲杉扭頭吩咐冬青,“去叫門!”
冰苓和冰茯哭叫了一聲爺,傅亙笑着搖了搖頭,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而下,“不妨事,我無礙……”
餘家大門後傳來小廝不耐煩的聲音,“敲什麼敲?早就告訴你們,我家夫人沒空見你們,跪也是白跪……”待打開門一眼瞧見臉色難看的冬青和不遠處一襲孔雀藍斗篷下那張熟悉的面孔時,小廝一個激靈,笑着跑過來行禮,“表姑娘,這下雨的天兒,您怎麼過來了?”
“找個人來搭把手將傅公子扶進去。”傅雲杉看了小廝一眼,淡聲道。
小廝爲難的哎呦了一聲,“表姑娘,可真不是小的不願意幫忙,實在是……”他壓低了聲音瞧了瞧四周,“我家夫人一早下了令,誰叫門都能開,獨獨這傅亙傅公子叫門……不能開啊!這……小的要是把他扶進府去,這差事也到頭了……”
“三姑娘,別……”傅亙虛弱的笑着,“別爲難他,我……不進去!”
傅雲杉蹙眉,聲音冷厲,“傅亙,你知不知道你在發高燒,再這麼淋雨下去,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有可能燒壞腦神經,一命嗚呼也不一定!”
聽傅雲杉說的這麼嚴重,那小廝嚇了一跳,下意識去看跪着的傅亙,一看之下,臉色就變了。
這……這怎麼說的!
這要是在他們家門口給淋壞了,表姑娘會不會跟他們家反目啊?
想到眼前這小姑娘的發家史和她頭頂的縣主封號還有她背後的狀元哥哥、公主嫂子,小廝不由抹了把不知道是汗還是雨的水,“表姑娘,小的這就去請我家夫人,這就去……”
話落,扭頭就往府裡跑。
他得趕緊把這事告訴自家夫人去,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兒纔好?
你說他一個好好的人跑他們家門口跪什麼跪?八竿子打不着的地兒!
餘夫人又氣又恨,聽着外面嘩啦啦的水想了半宿被自己困死在房中的女兒,傷心了半宿,剛睡着沒一會兒又醒了,睜眼到天亮,剛伺候丈夫穿衣梳洗好,就聽伺候的媽媽說外院小廝求見。
她匆匆收拾好,避開丈夫詢問的目光去外面見了小廝,小廝心急火燎的將事情說了,她氣狠了,怒極反笑,捏着手帕瘋狂的喊,“好,好,真是好,一個兩個的都欺負上門了!他想跪愛跪管我傢什麼事,跪死了活該!”
小廝愣住了,顯然是沒見過這般不顧形象的夫人。
她身邊的媽媽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夫人,老爺還在房裡……”
卻還是被餘仲聽到了。
他大踏步走過來,皺着眉看來報信的小廝,“什麼事?”
小廝偷偷瞧了餘夫人一眼,餘仲掃了眼臉色難看的餘夫人,冷眸瞥向小廝,“說!”
“是……是傅亙傅公子在咱們家門口跪了一晚上,這會兒,表姑娘過來瞧見了,說傅公子在發高燒,再不治會……會燒出人命!”小廝苦巴巴的說完,頭也不敢擡了。
餘仲聽完目光看向餘夫人,蹙眉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一晚上翻來覆去的是不是因爲傅亙?還是說他跟這兩天不吃不喝的樂兒有關?”
餘夫人別開頭不說話,餘仲抿緊了脣,看她身邊的媽媽,眉眼冷峻,“你說!”
媽媽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說,餘夫人性子一拗,開口道,“我說。”
餘仲擺了擺手,媽媽和小廝立刻退了出去,廳裡只留下夫妻二人。
餘夫人心裡有氣,將事情的經過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提到傅亙和傅雲杉,忍了很大的力氣纔沒說出胡話。
餘仲聽完,愕然了半響,他是猜到了傅亙的事會跟女兒有關,可傅亙想娶自家女兒,這……
自家夫人疼女兒如眼珠子似的,冬怕冷着,夏怕熱着,比別人家寵兒子還要更上一層!又怎會容許女兒嫁給那樣一個人!
可瞧着自家女兒那倔脾氣,已經兩天不吃飯了,再這麼下去……
要是傅亙是帝師府的三公子就好了……這麼想了一下就覺得這樣更不妥,親戚身份在那擺着,兩人更沒可能!
餘仲不由深嘆了一口氣,問身邊的妻子,“你不贊同這門親事?是爲什麼?”
“我爲什麼要贊成?”餘夫人紅了眼,“傅亙除了有點學問還有什麼?身份尷尬,體弱多病,無錢無勢,女兒嫁給他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
“你啊……”餘仲上前幫妻子擦了眼角的淚,“女兒回家兩天被你管了兩天,不吃不喝兩天,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了幾天,你想看着女兒活活餓死嗎?”
“她不吃不喝我陪着她不吃不喝!她要死我陪着她一塊兒死!”餘夫人得到丈夫安慰,眼中的淚落的更急,只覺滿腹委屈,“杉兒不說幫着勸樂兒,還來幫傅亙說話!”
餘仲搖了搖頭,“你說的什麼傻話?女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決定的事什麼時候變過?再說,人生在世,能遇見一個自己喜歡又喜歡自己的人實在是難能可貴,若是你……”
“我不會!”餘夫人咬牙。
餘仲吃笑,“當初是誰爲了嫁給我連官家千金也不要當了的?”
“餘子文!”餘夫人惱羞,低吼餘仲的字。
餘仲卻笑了,將妻子摟着,“好了,傅亙能在大雨中跪上一宿,其心意也是真的。咱們何不做個現成的岳父岳母!”
“你女兒吃飯穿衣挑剔那麼狠,傅亙怎麼養得活她?”餘夫人想起當年爲嫁給餘仲做下的荒唐事,不由鬆了口。
餘仲笑,“咱們家又不缺那點銀子,不如到時候將家產一分爲二給樂兒一半,如何?”
“傅亙身上流着一半北涼人的血,樂兒肯定會被人指點!孩子也會遭人白眼!”餘夫人繼續出難題。
餘仲好脾氣的哄着妻子,“你也說了,他身上流着一半北涼人的血,那另一半也是咱們天啓人的血!再說,傅亙生在天啓長在天啓,他若認自己是北涼人,早就跟那個北涼人回國了,又怎麼會留在這裡?”
“我……”餘夫人擡眸看餘仲,眼淚撲簌而下,“我捨不得女兒……”
餘仲哭笑不得,“女兒嫁了人也是咱們的女兒,想女兒什麼時候都能見!”
餘夫人趴在餘仲懷裡哭了足有一刻鐘,才緩緩抽噎着收了淚,“他要敢對樂兒不好就休了他!”
“好,休了!再把陪嫁都要回來,讓他去喝西北風,好不好?”
餘夫人破涕爲笑。
吩咐人將女兒房間的門打開,並將傅亙在大門外跪了一晚上的事告訴她,她二話不說推開丫頭就朝大門外跑。
等餘仲帶着妻子緊跟着到大門時,就看到自家女兒不顧形象的跪在地上抱着幾近昏厥的傅亙,“傅亙,你怎麼樣?你不要嚇我……”
“表舅,表舅媽。”傅雲杉看到二人,上前行禮。
餘仲擺了擺手,“他怎麼樣?”
“淋了太久的雨,不知什麼時候起的高燒,他的身子本就虛弱,眼下……很不好!”傅雲杉言簡意賅。
餘仲嘆了一口氣,朝身後說了句,“來人,將傅公子扶進去,找大夫。”
“是,老爺。”幾個小廝口中應着走上前去,卻被餘桐樂一把推開,尖叫着,“你們走開,不許碰他!都不許碰他!”
“樂兒!”餘夫人何時見過女兒這般作態,幾步過去就想將女兒拉起來,餘桐樂卻抱着傅亙不鬆手,口中癲狂的喊着,“娘,你放過我!放過我,我真的喜歡傅亙!我真的喜歡他!我想和他在一起……娘,你饒了我,放我走,就當我死了好不好?”
話到最後,跪在傅亙身邊下死命的磕頭,不過兩下額頭就見了血,不是傅亙手快將她抱住,她不定將腦袋磕成什麼樣!
餘夫人被她瘋狂的舉動驚的踉蹌後退,被餘仲伸手扶住,餘夫人擡眸,“老爺……”
餘仲拍了拍妻子,走過去蹲下身,看着眼中驚恐的女兒心疼不已,“傻女兒,你娘要是沒答應你們的事,怎麼會放你出來?”
餘桐樂倉惶去看餘夫人,餘夫人忍着淚點了點頭,“真……真的?娘,你答應了?”
餘夫人重重點頭,小心翼翼的湊過去,摸着女兒的頭,“娘只是捨不得你嫁過去吃苦……”
“不苦不苦,一點都不苦,傅亙說過會對我好的!”餘桐樂拼命搖頭,額頭的血在她大力晃動下順着中間往下流去,餘夫人心疼的忙拿手帕去擦,手還沒碰到女兒,就聽身後噗通一聲響。
傅亙昏厥了!
餘桐樂臉上剛漾開的笑還沒來得及綻放就枯萎了,一臉恐懼的抱着傅亙的身子,慌亂的叫着,“傅亙!”
餘仲當機立斷,喊了丫頭將女兒拉開,讓小廝將傅亙擡進去,又喊人趕緊去請大夫。
“病人身子底子差,受了一晚上的雨,寒氣入體,又起了高燒!”大夫每數落一樣就露出一副真是不想活了的模樣,到最後,環視了屋內衆人一眼,道,“只能下狠藥了,能熬過來仔細調養着還能活命,不過即使熬過來……”他看着傅亙那雙腿搖了搖頭,“這雙腿恐怕也是不良於行了!”
餘桐樂當場昏了過去。
衆人一陣手忙角落,將餘桐樂送回房,大夫看了又是一陣搖頭,“這姑娘是不是幾天沒進食了?這是又驚又餓才昏過去的,快弄些米粥喂一些,等過兩日脾胃暖過來再吃飯。”
餘夫人紅着眼應了,吩咐丫頭去熬粥,轉身回屋撲在丈夫懷裡哭了起來,“都是我,是我害了傅亙,害了樂兒……”
餘仲拍着妻子的後背,“這怎麼能怪你?誰也沒想到會這樣。好在咱們家藥材和銀子都不缺,以後仔細將養着慢慢會好起來的。”
“嗯,我這就讓人去開庫房,將那幾株千年人蔘拿出來……”眼淚一抹,徑直出了門去。
餘仲看着自己空空的懷抱和舉起的手,輕咳了咳,出門往櫃上去。
傅亙足足昏迷了兩日才醒來,一睜眼就瞧見餘桐樂正趴在他牀邊睡覺,眉間微微蹙着,秀氣的鼻頭一皺一皺的,紅脣也嘟着,看上去睡的極不踏實。
坐在一旁椅子上打盹的冰苓瞧見他醒來,臉上大喜,“爺,您醒了?”
傅亙噓了一聲,看了餘桐樂一眼,冰苓笑着壓低了聲音,“爺,您感覺怎麼樣?身上有哪裡不舒服?”
傅亙搖頭,聲音沙啞,“我沒事,這裡是?”
“這裡是餘府,您淋雨昏倒了,餘老爺讓人將您擡進來的,還爲您請了大夫!”冰苓掃了眼傅亙的腿,立刻閃躲開,一副高興的模樣,“爺,餘老爺和餘夫人答應您和餘小姐的親事了,說等您身子大好就給您辦婚事!”
“真的?”傅亙眼睛一亮,消瘦的臉泛着喜悅的光芒。他依稀記得自己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樂兒跑了出來,抱着她哭了一通,跪着向什麼人磕頭,額頭都出血了,他拼了最後一絲力氣才攔住她,再後來,聽到一個男聲說餘夫人答應了他們的親事,他就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冰苓連連點頭,“真的!”
傅亙笑了,隨即想到冰苓剛纔的神情,做無意道,“大夫怎麼說?我什麼時候能夠大好?”
“大夫說您醒過來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了……”冰苓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看傅亙的腿。
傅亙若事事都等到別人點名也就不是傅亙了,他略一想就明白了冰苓目光中的含義,“我這雙腿是不是以後不能行走了?”
“爺怎麼知道?”冰苓一驚,擡頭對上傅亙含笑的雙眸。“爺昏睡了兩日,大夫吩咐您醒來先喝點粥,您等着,我這就去端。”說着,不等傅亙出聲,就掀簾跑了出去,不多會兒,外面傳來幾個丫頭喜悅的笑聲,有人咋呼着去給老爺夫人報信,姑爺醒了……
姑爺嗎……
傅亙垂眸,看着沉睡中的餘桐樂,蒼白的手指緩緩摸上她的臉頰,臉上一片溫柔之色,“能與卿相知相守,不良於行?又有何妨!”
睡夢中的餘桐樂不知夢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傅亙瞧着,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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