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伴鮮已然回憶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沒從江河海的手中接過禮物了。
她只依稀記得,在她蹣跚學步的那段歲月裡,他和她的母親雲氏一起逗弄她,經常往她手裡塞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也不曉得那是母親動手做的,還是他在街上買的。
她也知道,看似一二三歲實則已是少女心智的自己,儘管從不覺得那些哄小孩的東西有趣,卻也打心眼裡喜歡這對生於異世的父母。
可惜,好景不長,懷安公主的出現,徹底粉碎了那靜謐美好的時光。
然而,毀掉他們間夫妻之情及父女之情的,又豈止是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人?
雲伴鮮不清楚權勢於江河海而言有多重要抑或有多可怕,只曉得自母親含淚簽下那一紙和離書的一刻起,她就沒有了父親。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本就在生產時落下病根的母親,會不但因此而傷了心,更是連身子骨也被拖累了去。
最終,花信年華的女子鬱鬱而終,可害她至此的兩個罪魁禍首卻是如膠似漆,在駙馬府過着和樂融融的日子。
所以,她身爲人女,無法原諒。
抿着脣自男人手裡接過一對晶瑩剔透的玉鐲,對往昔的懷念卻在彈指間化作滿腔的怨憤。屈居於雲伴鮮心頭的怒火流竄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被她使勁壓了回去。
她不想讓心中的怨恨污了母親的遺物,也污了母親對她的祝願。
“多謝大人替我娘轉交。大人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語畢,女子自說自話地朝着江河海福了一福,捧着裝有玉鐲的匣子,作勢就要轉過身去。
“鮮兒!陪爹說說話,不行嗎?”
被急急攔下的雲伴鮮面無漣漪地側過腦袋,顯然,她並不願去看生父的那張臉。
“大人知道嗎?方纔你提及孃親的時候,我彷彿又看見了兒時的那個小院子,看見了你和她一起扶着我一步一步學走路的畫面……可是,我越是想起當年的一幕幕,就越是忘不了娘在那四年裡受的苦,更忘不了她臨終前死死地望着房樑,嘴上不說,心裡卻盼着你去見她最後一面……”言說至此,雲伴鮮原本充盈着寒意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泛出少許淚花,“大人覺得,我要如何忘記這一切,若無其事地……與你談笑風生?”
江河海聽得有些發懵——他還以爲……還以爲妻子究其一生都不願與他復見。
“你……你娘,你娘原諒我了?!”
出人意料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完全沒想過對方會作此反應的雲伴鮮猝然還魂。
呵……呵呵!他怎麼就能從娘臨去前的癡怨裡,生出這樣的妄想來?!
頓覺荒唐至極的女子忽然就清醒了許多。
是啊,他總是這樣,他一直是這樣!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是那個自以爲是、自作主張、自私自利的男人!
此念一生,心頭的恍惚感登時煙消雲散。
真是不該!她都差點忘了自己回到江府的目的——居然一不小心和這個人一道回憶起過去來!
警醒過來的雲伴鮮倏爾揚脣冷笑,她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眼眶裡的些許淚光業已蕩然無存。
“原諒?大人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一些?”
江河海聞言面色一凝,他一動不動地與年輕的女子對視,卻意外目睹了她淒涼而冷冽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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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不明白,娘爲什麼要託夢給我,爲什麼要我回到這個所謂的‘家’?”訴說着根本就不曾存在的“事實”,雲伴鮮于心底向生她、養她的亡母道了一聲“對不起”,“這分明只是大人和公主的家,從來不是那個地方不大卻溫暖幸福的家。”
“鮮兒……”
“大人若是真心覺得對不住我娘,就別再妄談什麼原諒不原諒。”
因爲,你沒有這個資格。
在內心狠狠地咬出最後幾個字,雲伴鮮面沉如水地朝着男子略施薄禮,不待他囁嚅着給出迴應,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腳底生風地行至院中,女子仰頭,深深地吐息,而後才恢復了一臉如常,舉步朝前走去。可是,走了沒多久,她平靜的心湖就因一個小小的意外而泛起了漣漪。
她,迷路了。
遽然記起自己多年前初入宮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雲伴鮮覺得,這也不是多丟臉的事兒——誰讓這兩個地方都這麼大,也難怪初來乍到之人會不熟悉裡頭的佈局。
慢着……
思忖至此,她不禁腳下一頓,細眉一斂。
她擡眼環顧了四周,眼下雖值黑夜,卻仍能借着火光隱約目睹這大宅院裡的景緻——不得不承認,儘管較之皇宮還差了個檔次,但這偌大的府邸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只不過,這是因爲此乃駙馬府?還是禮部尚書的江府?
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雲伴鮮擡腳繼續前行。她本該找個人問路的,可因着適才的片刻思量,她業已生出了旁的心思。
打着找不着路的名號看遍整個江府——包括那些犄角旮旯——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反正她也不怕回不去。
這麼想着,膽大心細的女子真就在生父家的宅子裡四處“遊蕩”起來。幸而這大宅裡雖談不上“燈火通明”,但多數院落裡都或多或少點着火,是以也算是替她壯了膽,令她得以獨自一人循着火光而行。
不久,她晃盪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小院裡,發現再往裡走就不見了燈火。她也沒興趣一個人摸黑行夜路,何況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萬一躥出條野貓、野狗什麼的,那屆時可就說不清了。
是以,雲伴鮮轉身擡起一條腿,孰料剛要往回邁出第一步,她就聽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這個時辰,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人?
她以爲是自己的幻覺,可再側耳仔細一聽,那黑洞洞的不遠處,的確是傳出了人聲,而且有兩個聲音,好像……還是一男一女?
不免聯想到大戶人家後宅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無意多管閒事的女子剛要遠離這是非之地,就好巧不巧地認出了其中一個聲音的主人。
雲伴鮮驀地怔住。
怎麼會是他?不可能啊,這個點,這個地,以他的身份,怎麼會出現在……
“計劃即使再如何周詳,也總有遇上意外的時候,你若是非要對此耿耿於懷,那本宮也無話可說了。”
直至刻意壓低的嗓音忍不住因慍怒而拔高了些許,聽得“本宮”二字的女子才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普天之下,會以“本宮”自稱的男子唯有一人,那便是東宮之主——太子。
她沒有聽錯?!當真是他!?
雲伴鮮立馬警覺起來。
堂堂一國儲君,會在這戌時過半之際現身其姑父姑母的家中,可決計不是來登門寒暄的。換言之……
雲伴鮮躡手躡腳地循着聲源湊近了,終於如願聽見了另一個人冷冷作答的聲音。
“怎麼?殿下這是承認了,是自己思慮不周,致使下毒嫁禍之計以失敗告終?”
然而,那個女人回話的內容,卻叫她霎時不寒而慄。
下毒,嫁禍——身爲那場無妄之災的受害者,她雲伴鮮最清楚那兩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了。只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江家大宅裡,居然藏匿着那個男人的共犯!
而這個人,聽其聲線,分明就是……就是……
“姑母何必如此冷嘲熱諷?此計不成,難爲的是本宮,並不會影響姑母半分。”
直至下一刻,男子不鹹不淡的話語,就將她的一顆心徑直打入冰窖。
姑母……姑母……姑母……
女子微微戰慄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握成雙拳。
懷安公主……果真是懷安公主!!!
雲伴鮮如何能夠未卜先知,在太子那隻黑手的旁邊,竟然還伸着另一隻不爲人知的魔掌!
如此說來,如此說來!陷害她的人不光是那個陰險狡詐的男人!還有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是她,是他們!害得她的養父命喪黃泉!!!
爲什麼!爲什麼!!!
她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經與這個惡婦井水不犯河水!她爲何還要置自己於死地!
一腔憤怒勃然而發,躲在暗處的女子死死地咬住了自個兒的嘴脣。
“不影響?如今,那丫頭非但沒能入了殿下的紅鸞帳,反倒還帶着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府中,成天在我眼前晃悠,殿下還敢說‘不影響’?”言說至此,婦人冷不防嗤笑出聲,“殿下,你就甘願看着自己相中的女子,同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出雙入對?”
“姑母不必激我,對於那個女人……本宮自有後招。”
“是嗎?那我這當姑姑的可要提醒殿下,下一次,斷不能再出什麼岔子了。要知道,皇上此番雖然信了殿下‘查出’的結果,但這不代表他從今往後都會對殿下深信不疑。”
“姑母多慮了,三兄弟裡,父皇最信任的便是本宮。本宮這次就是呈上一條狗,父皇也會覺得必有本宮的道理。”男子接過話頭,語氣似是冷了幾分,“至於岔子……她那個便宜爹已經桃代李僵,姑母覺得,下一回,還能有誰爲她挺身而出?”說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禁不住啞然失笑,“江大人……應當不會做出此等兩敗俱傷的蠢事吧?”
不曉得是否是對方冷不防提及了其夫婿的緣故,婦人當即冷哼一聲,只留下一句“那就靜候殿下佳音了”,便欲揚長而去。
回過神來的雲伴鮮忙不迭躲得更遠了些,甚至來不及擦拭因悲憤而涌出眼眶的淚水,只爲防止被他二人發現。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廣袤的夜幕下再也沒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一切,才又一次歸於沉寂。
雲伴鮮隻身一人立於夜色之中,久久未有動彈。
最後,她鬆開了緊緊蜷起的十指,露出了幾乎被掐出血印的掌心。
終有一日,終有一日!她要那兩個惡人……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