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我不能說他只認錢,畢竟沒處在那個位置上,體會不到他的壓力,如果捐款人是個女的,興許他不用對我費任何口舌,直接撲上了。看在這個崇高的事業上,我忍。

我們在酒店大堂恭候人家下來,總幹事對他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停唸叨要是能通過這個有錢人,每年固定收個二、三十萬的捐款,機構就能脫離這種風雨飄搖的局面,如此一來能騰出精力遞更多的項目書,承攬更多的培訓任務。

我只當聽老和尚唸經,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來了。”總幹事騰的站起來,很鄭重的繫好西服釦子,表情也調到和煦春風那檔。

我也打起精神陪着,那對男女打扮得輕鬆適意笑着走出電梯,行李員推着小車跟在後面,真有派頭。

Lisa看到我們一臉驚喜,笑着跑過來,總幹事很配合也邁步迎上,不想我們身後一個年輕人超過他,那倆人在他面前來個親熱牽手。我認出是在酒吧裡彈木吉它的男孩,表錯情是個很囧的事,我不忍心見總幹事的慘狀,迅速轉回身,給了自己三秒鐘調整,然後一臉平靜轉回來。

男禍害比較厚道,已經握上總幹事的手,化解了這份尷尬。

Lisa很孩子氣,埋怨男孩來晚了,沒有時間講話了,我想他們才認識幾天怎麼能熟成這樣,不過,她撒嬌的樣子真可愛,應該讓小茗過來取經。

總幹事握着對方的手,表達着自己的依依惜別,多麼不捨,冷得我雞皮疙瘩一層又一層,錢這個東西真好,多有理想的人在它面前也要放下架子。

Lisa大概覺得有些悄悄話不方便讓人聽見,牽着男孩去了旁邊。我偷眼看看,男孩很白淨,一縷頭髮蓋到額前,幾乎搭到睫毛上,這麼長的睫毛,不是假的吧。以前在酒吧裡見過幾次,黑咕隆咚的看不清,白天一看,太嫩了,臉蛋能掐出水來。

“安可,安可。”總幹事的聲音大得嚇人一跳,我忙直起身,正對上他略帶指責的目光,“羅先生有話對你講。”

禍害瞟我一眼,又瞟瞟那邊的男孩,似乎是發現我剛纔出小差了,語氣很冷,“安小姐,借一步講話。”

我隨着他站到了另一側,剩下總幹事孤零零站在中間,這畫面很搞笑。

他遞過一張便籤紙,“我的電話。”

我雙手接過,很虛僞的笑道:“好的,羅先生。”

總幹事微斜着身子,余光中彷彿看見他的耳朵長啊長,變成了象鼻子伸到我們旁邊,忙繼續說道:“非常感謝您和韓小姐的善舉,希望將來能有進一步的合作,機構一直致力於在培訓方面建立自己的特色,爲更多的NGO組織帶來先進理念,藉助我們這個平臺造福更多人,相信不出五年,我們會發揚壯大成爲國內一流的草根培訓組織。”

禍害的表情在大堂內凌亂了,這番冠冕堂皇的話雷得他接不上腔。

我更大聲了,“總幹事因爲工作繁忙不能親自送二位去機場,非常歉疚,日後一定去香港拜會表達感謝之情。祝二位一路平安,衷心希望貴公司業務蒸蒸日上,我們今後的合作更加緊密。”

總幹事憋不住的大笑起來,闊步過來,“是啊,日後一定拜會。”

我趁機退後兩步,賠笑候在旁邊。

Lisa拉着男孩走了過來,看我們還在交談,嘰裡咕嚕說起了粵語,“好了沒有,囉嗦,我讓他送咱們去機場,你告別完了吧?有多少話說啊?這幾天沒說夠嗎?不行就買張機票帶她去香港吧,放到你眼前慢慢說,反正你也無所謂的啦。”

她的表情輕佻而隨意,似乎是說腿邊的一隻貓或者一條狗。我低頭看自己的鞋,今天擦得很乾淨,可以折射出大堂的燈光,漆皮的就是好,隨便一擦亮晶晶。

“別多嘴。”他用粵語回了一句。

“知道啦。”她咯咯笑起來,聲音很甜美。

彈木吉它的男孩陪着他們上了出租車,總幹事躬身不停對着車裡揮手道別,我也躬身,數着腳下的大理石花紋,一共四個顏色,從黃到褐。花紋也複雜,左眼看像是一片山水,眯起眼看像是張人臉,戴着海盜帽。我的鞋在日光下亮得更耀眼,沒有一絲灰塵。

“行了,”總幹事直起身,聲音恢復了正常,不似在大堂內抑揚頓挫,“走了他們,你剛纔說的不錯,他給了你什麼?”

我忙把手中的便籤紙奉上,“不知道,還沒來得及看。”

他接過來,很興奮,“好,不錯。”

沒有哪個領導願意自己點頭哈腰的形象被屬下看到,就像沒有誰願意別人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保持緘默,我也閉緊嘴。公交車不擠,我們前後坐着,移動電視演個小品,挺傻的,使勁膈着人逗你笑,車上沒人笑,除了我。

回到樓下,我先去食堂看看,已經沒有好菜了,決定去吃炒麪,帶蝦仁的海鮮炒麪,心情不好時我願意大吃大喝。

蘇菲見到我又不易覺察的笑起來,有時我很想問她,要是三個月後回法國,願不願意把我帶走,這樣能老看着我。

“有人給你送了飯。”

我看看桌面上,三個快餐盒。

“誰送的?”

她起身爲自己斟了咖啡,從我身邊繞過,語氣帶了些中國婦女慣有的八卦味,“也許是你的追求者。”

我直接去找了行政小姐,她正在爲自己臉上的青春痘左扭右看,從小鏡子後面說:“樓下林記送的,我以爲是你訂的,讓他直接撂你桌上了。”

我應該再接着下樓去找回最終答案,可這會不想再跑一圈,回去先幹掉了。林記的菜很好吃,菠蘿古老肉、涼瓜牛柳,撐得我要翻白眼,放下筷子心情好了許多。

領班小姐的話驗證了我的推測,匿名人士定了午餐,已經將飯費交到了今年年底,她從櫃檯內拿出記錄給我念,“週一至週五,午餐按照三十元的標準。”

果然是大手筆,三十元,我們食堂的標準是每人十元。“小姐,這個能退嗎?”我不打算接受這份美意,純粹是給他臉了。

領班語氣肯定,“本來我們是不接外賣的,店裡沒這個先例,不過,如果您執意想退,我們要扣掉一週的小費。”

也是,能勞駕林記送餐這個面子着實不小,每天烏央烏央的人來這,人家不愁生意,“我能問問這個小費多少錢嗎?”

小姐得意極了,“五十,一次。”

我也跟着她一起得意起來,有點均貧富的意思,一天八十塊錢爲自己討個榮光,我爲什麼不給他這個臉呢,他樂意顯耀就顯耀唄,“不退了,小姐,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下,每次增加一盒米飯行嗎?”

領班小姐痛快答應了,沒讓另加錢,我回樓上找到小茗,說以後跟我一塊吃午飯,飯卡里的錢不用續了。因爲我男朋友擔心中午吃不好,幫着訂了外賣,獨自吃不完乾脆一起消滅。

小茗馬上抱着我一通歡呼,說中午的飯錢省下來能再買雙鞋了,她是購鞋狂,最近迷上了糖果色,赤橙黃綠青藍紫恨不得都來一對。

就這樣我們每天吃得很好,不用擔心去晚了的事,窩在更衣室的小過道里,悶頭吃肉吃魚,趕上我外出辦事不在的時候,小茗吃一半,餘下的帶回家給貓吃,她說:“你男朋友真好,想得這麼周到。”

我說:“他一直這樣,什麼都先惦記着我,要不我能留着他,早跟別人好了。”

小茗被說到了傷心處,“上學時的戀情纔是最真摯的,哪象現在上來就問你月薪多少,有房沒有。”

我不願意討論這類話題,催她,“快吃,吃完了還得洗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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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幹事召喚我去他辦公室,進門時正遇到章老師出來,她沒錯身,肩膀硬硬的撞了我一下,太不會做人了,不怕我下次翻譯時給你偷工減料嗎?

總幹事問起給捐贈人反饋的情況,我說已經按照Lisa小姐的郵箱地址發了過去,但是她沒有回覆。

“沒有給羅先生髮嗎?”

“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哦,”他想起來了,“這樣,你把郵件轉發一份給我,我親自給他發。”

我心說,最好不過。

“還有,”他遞過來一份厚厚的資料,“過幾天的慈善論壇你去,咱們爭取到了分會場的發言,你去準備一下。”

我很高興,終於心想事成了,原來章老師的不滿在這,不過還是謙虛了一番。

“按說應該是章老師去,可是到了那裡她不會粵語,不能再出一個名額陪着,你有語言特長,咱們這次的發言要爭取效果最大化,你好好準備。”

我知道這是錢用在刀刃上,參會的費用不低,不能像公款消費能去的都去。去年章老師參加了在澳門的論壇,回來時抱怨發言的人很多不講普通話,通篇粵語,聽得人一頭霧水,只能靠着大屏幕上的投影自己領悟。私下裡很多北方的慈善組織都怨聲載道,有什麼辦法呢,在那裡舉行本身就帶着地域特色。中國太大,有些西北過去的組織連普通話都不利落,別說粵語了。這門語言說起來,跟外語真的區別不大。這次機構爭取到發言的機會不能不考慮到大會的特殊背景,由我做代表,總幹事的決定很英明。

當初投簡歷時,因爲語言的優勢沒有費勁得到了這份工作。小茗說,總幹事賺大了,如此便宜的工資僱到一個英語、粵語、川語外加普通話的員工,他睡覺也得笑醒了。我沒告訴小茗,我還會湖北和湖南話,當然是罵人那幾句。在姑姑的工廠裡,四川人最多,其次是湖南人,語言環境很優越,不用學,他們聊天時往你耳朵裡鑽。

說實話我不是多敬業的人,對開會的事沒興趣,與總幹事和章老師比起來,很吊兒郎當。去香港於我來說,不過是藉着出公差完成自己的私事而已。章老師犯不着拿我當敵人,就算她踩着我肩膀上,還要感謝她瞧得起安可呢。

收拾完行李,給我爸打電話說要去出差,他還是囑咐那套內容,吃住行,卻很少問去哪,只是關心乘什麼交通工具,知道是火車就踏實些,是飛機就緊張。他不喜歡坐飛機,去幾內亞援外時坐怕了,他說那飛機象相聲裡說的,除了鈴不響其它哪都響。我沒好意思說,您那是八十年代,老抱着舊黃曆的事幹嗎。

我問:“我媽呢?”

“洗碗呢,你找她?”

“不找,問問。”放下電話,我將自己的工服塞到箱子裡,替換出一套休閒裙,大會發言有個莊重幹練的形象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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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前去會務組報到,很多人還沒來,他們有地域優勢可以明天上午過來,與我一起簽到的都是北方和西北的組織。周圍很多人抱怨到了這裡熱,穿的衣服太厚,完全沒料到暖和成這樣。中國的地域廣闊,整個是襯衫與棉服共舞,皮靴與涼鞋相伴。

我被安排在四樓,是與會務組交涉半天才達成的,工作人員說幸虧你來的早,不然明天早晨忙起來,哪有時間讓你挑樓層。

同屋是個從成都過來的小姑娘,第一次來香港,興奮到了亢奮的程度,逮誰對誰笑。人在激動時會不由自主說母語,自己發現不了,她拉着箱子與我嘰呱半天,才醒過味來,“我怎麼跟你說四川話了,你聽的懂?”

我帶着她去電梯,“懂,別當着我說悄悄話。”

她的笑聲很清脆,有股川妹子的爽快勁,都說四川女孩漂亮,她很一般,只是皮膚不錯。做慈善很少有年輕漂亮的,那樣的姑娘隨便去哪做助理也能掙到比這高的工資,當然不排除真有內心高尚、行爲高尚的人,但在生活的壓力下,敢做這種選擇的人不多。

我把箱子託付給她,“到了四樓下來等我,我去走樓梯。”

“爲啥子你不坐電梯?”她很奇怪。

我說:“減肥唄。”其實是不敢,我有輕微的幽閉恐懼症,在封閉狹小的空間內會大汗淋漓。因爲這個毛病所以有很多限制,不過,我不讓任何人知道,大家知道的安可是個愛爬樓梯鍛鍊減肥的人。

客房的侷促讓成都女孩嚇一跳,她以爲來香港便是到了天堂,住奢華酒店,享受美味大餐呢,對着客房半天沒說話,我首先挑了靠牆的牀位。

“是不是他們香港人住的好,咱們內地來的住這樣的?”她有點氣憤。

我說她上綱上線了,這樣的標準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如果能見到鴿子窩似的香港人家,她就不會驚訝了。

“可這裡是香港呀!香港!”她覺得客房環境有違香港這倆字,從酒店的外觀來看挺唬人,沒意料到裡面是這樣的情況。

我解釋,香港是寸土寸金的代名詞,過幾天安排了在當地參觀,她可以看看,那樣就瞭解真實的香港了。

“這屋子還沒我家廁所大。”

我也同意。

“你來過香港?怎麼那麼瞭解?”

我拿出行李箱的物品,慢慢掛衣服,“沒來過,上網看到的。”

女孩在服務腦癱兒童的慈善組織,是正牌社工,不過也沒有從事本職,任發展部的職位,平時負責接待和籌款。她與我聊起來,這次來參加論壇是本地一家企業贊助了參會費,她們那裡纔剛剛成立,對業內很多情況不熟悉,抱着與同行學習的目的,希望增長見識。

我已經收拾完物品,拿出會務資料準備再溫習一遍,總幹事給的材料不全,需要自己再補充些。

女孩的心理落差一時平衡不了,語氣中的歡快勁弱了不少,“你不吃飯嗎?”

“我在飛機上吃了,現在不餓。”

低矮、狹小的空間容不下兩個人來回走動,我脫鞋坐到了牀上,把資料攤開,按照順序歸整。

她在牀上坐了幾分鐘很無聊,房間連徘徊的餘地也沒有,打開電視看一會,發現聽不懂,決定下樓去吃飯。沒二十分鐘返了回來,一臉沮喪,“這裡好貴呀,我去了好幾個地方沒有便宜的,小小一碗麪要二十多港幣,在我們那兩塊錢就夠了。”

我從箱子裡拿個碗麪給她,“這裡最便宜的地方是麥當勞,不過也比咱們那的貴。明天開始可以吃會務餐了,一天三頓,今天先吃自己吧。”

“啥子破地方。”她真的有點不滿了,數落逼厭侷促的空間、昂貴的物價、甚至桌上那臺呆頭呆腦的電視都與香港印象不搭界,“號稱啥子酒店客房,四五步走到頭了,坐馬桶上腦門抵洗臉盆裡了。”

我也同意,“是啊,啥子破地方。”

門鈴響了,她看看我,我說可能是服務生。

她看我在牀上坐着不方便下來,去開了門,我聽到門那響起帶着口音的普通話,“安可小姐在嗎?”

我想妖孽無處不在。

女孩轉回身,“是找你嗎?”

門外的人似乎沒耐心等待,說聲接過,直接走了進來。

一時間,我沒想好應該擺出什麼表情,吃人嘴短,我已經吃了他半個月,可他沒坦白我憑什麼要承認。我緩緩收着牀上攤了一堆的資料,等他先說。餘光裡,兩條腿原地轉了一圈,房間內的情況想必已經盡收眼中,我接着等。

“吃飯了嗎?”兩條腿站到了牀邊,聲音不大。

我揚起頭,“吃了。”

他穿了一件半袖T恤,品質很好的精紡,看着價格不菲,仰頭太吃力,我低迴頭接着收資料。

“你沒吃?”他的聲音忽然轉向了四川女孩,“走吧,一起去,樓下的夜茶很好吃,帶你們嚐嚐。”

女孩對這形勢估摸不清,搖搖手裡的碗麪,“我吃這個,不去了。”

“走吧。我在門口等你們,要換衣服嗎?十分鐘夠不夠?”邊說他已經走向門口,隨即門被帶上了。

女孩有點愕然,“你朋友?”

如果是單獨應對這樣的局面,大可以臊着他不理,等到明天早晨與我無關,可當着外人,不能隨着性子來,我從牀上下來,“不是朋友,認識。走吧,咱們也去見識一下香港的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