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五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 也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了,我怒道:“我真是被鬼蒙了眼,被豬油蒙了心, 竟然對你一次次放下戒心, 一再相信你, 你太讓我失望了。”

衛小川倚在樹上, 對我的話似乎漫不經心。

他蹲下身, 眼睛正好被一片樹葉遮住,只露出帶着笑意的嘴,他說:“諸位,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句話該不會沒聽過吧?”

他這麼一個人, 以謀求利益爲目標, 做出的任何事都只是爲了自己。

他將我和邵爵挽留在蜀中, 今日又帶我們來此,的確是一個早已設計好的陷阱, 也許伏羲教只用一筆臭錢就收買了他。

“這裡不是朝廷,你在江湖如此背棄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

他聞聲笑了笑,“報應算什麼,這種東西我早就體會過了, 你不會明白的。”他縱身一躍, 消失在樹林深處。

伏羲教的教衆快速圍攏上來, 這些活死人的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劍, 那些劍在黑暗的樹林里居然能發出刺眼的白, 他們的面部與手塗抹了白色的粉末,看上去只是面色不佳的普通人, 然而在頸脖之下的肌膚卻是紫青色的,像是死了很久了。

小蓮出現在包圍圈外面,她眼中閃爍着兇狠的光,笑的陰鷙,“我不敢說伏羲教上天入地,但一點小把戲,還是能輕易識破的,今日廢話少說,咱們該殺的殺,該抓的抓。”

我早已領教過活死人,要殺他們本就不容易,更何況今日遇到的是一羣尚有思想的活死人。

我們三人背靠背,一致對外,穆懷春從後背抽/出驚香,對邵爵道:“殺出一條路出去,不要戀戰。”

“知道。”

周遭的敵人飛身撲來,身後的袍裾展開連袂,遮住了林中最後一點光,第一支劍刺過來,被穆懷春和邵爵同時接住,發出嗆的一聲巨響。

情急中我抽出穆懷春腰間的另一把劍,也凌空揮劍,雖說毫無套路,躲閃的夠靈活,也順便砍斷了幾對手腳。

撐着我與穆懷春邵爵分開片刻,身側一人突然如疾風般靠近,我舉起手中的劍,正要迎過去,然而眼神掃過去,卻是心頭一緊,連忙停手,劍停在對方臉上一寸開外,劍氣吹開他面上凌亂的頭髮。

真是兄妹,駱生的眼睛長得和我如此相似,一旁的活死人殺過來,駱生把手中的劍直擲而出,劍身穿過對方的身體,將他釘在樹上。

駱生回過頭來看我,“小福,你怎麼在這裡?真沒想到我們也有陌路的一天。”

我心中翻江倒海,“你我血脈相連,怎麼會陌路呢?走遍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唯一的哥哥,我只認你。”

“對不起,你都知道了吧。”他聲音低沉,“當初離開山莊,沒想過會死,死了之後,也沒想過會重生,一股執念,走到今日,連累了蒼崖山莊,也連累了你,讓爹孃失望了。”

“哥,你並沒有連累我,我已經不需要你時刻守在我身邊了,我一個人也可以的。至於蒼崖山莊,沒落就沒落,沒了就沒了,江湖從來就是起起伏伏,何曾有過一成不變?爹孃也會明白的。”我頓了頓,“重要的是你一直活着,無論以什麼方式。”

他落寞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什麼話卻隱忍着,沒說出口。

我讀懂了他的眼神,心中生出一陣無法言喻的絞痛。他的目光中再也找不到一絲求生的慾望。

“哥,你累嗎?”

駱生沒有說話。

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來不及說更多的話,穆懷春從背後將我抱起來,他與邵爵帶着我一起,從殺出的路徑上離開了。

我伸出手想抓駱生,卻只擦過他的衣角,錯失了,他可以跟着我們一起離開,但他選擇留下,他不能面對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看着漸行漸遠的我們,忍不住流了眼淚。

在那之後,我每天都做夢,夢裡是陽光明媚的世界,明媚的一羣人,明媚的一段時間,明媚的一座城,再也什麼生死,沒有離別,更沒有江湖。

原來我並不喜歡真實的江湖,我從前喜歡的不過是人言中夢幻非凡的江湖,在遠處看着江湖,它五光十色,走入江湖,纔看見它刀光劍影。

三絃琴的聲音鑽到夢中,我坐起身,聽見穆懷春渾然低沉的唱腔從遠處傳來:“屈指西風幾時來,不道流年暗偷換……”

我尋着聲音走過去,就看見他靠坐在牆角下面,架起一條腿,三絃琴懶洋洋的倚在腿上,他停下撥弄琴絃的手,擡起頭來,“你怎麼醒了?”

“才做着美夢呢,就被你吵醒了。”我挨着他坐下,把他的手臂抱在懷裡,“你別走了,既然那麼剛好又遇到了,就別走了,多麻煩啊。”

他垂眸,道:“對不起。”

“你的意思是,你還要跑嗎?”

他默了默,“我是說駱門主的事。”

舜息用他的身體,殺了穆府的人,還有我的駱生,對穆懷春而言,何曾不是一種痛苦。

我長舒一口氣,擡頭望這天,天上是難得的雙星伴月,雙星如眼,弦月如脣,湊成傻乎乎的一張笑臉。

“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找到舍利子。”

他別過頭去,繼續撥弄琴絃,發出幾聲不協調的調,“不行。”

“我不是隻是爲了你,是爲了我自己,爲了駱生。”

現在的江湖風起雲涌,沒有幾人不在爲舍利子奔波勞命,而我身邊的人無一例外,穆懷春是不得不自救,而駱生被伏羲教牽連住了。

聶子胥說過,只要舍利子迴歸鬼水湖,封印水下的靈力,就可以使舜息的意識無限期的處於假死狀態,如此一來,伏羲教會再次處於滅亡之際,所有的活死人會因爲舜息的假死,而塵歸地下。

這樣一來,穆懷春可以從永生永世的枷鎖中苟且喘息,而駱生也可以一身輕鬆,安然睡去。

是,沒有完美的結局,我知道,他們都知道。

我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我不是閒的蛋疼才決定做這件事,而是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深陷紅蓮舍利的爭奪之中,倘若在這個時候,我還在置身之外,我還算什麼江湖兒女?”

穆懷春道:“我和駱門主,還有芸芸衆生,都是江湖裡的一隻孤舟,忘記了何時投入江中,也不知終點在哪裡,這種生活並不好過,我不想你這樣。”

“所以你就讓我站在岸邊,看着你們從眼前一一消失嗎!”

我怒吼了一聲,邵爵聞訊而來,他遠遠的站着,沒有靠過來,只是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指上還戴着駱家的皇天,將他的膚色襯托的雪白。穆懷春看着皇天,半晌才垂下眸子,繼續撥弄三絃琴。

邵爵:“小福,我在到處找你,非常時刻,別離他太近。”

我攥着拳頭,“什麼狗屁非常時刻,從前他沒能殺死我,以後也殺不死!”

邵爵問:“所以現在,你還是選擇跟着他走?”

我看向邵爵,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有怨憤,也有失望。他說:“如果你做了這個決定,我不攔你。”

我楞楞的,看看穆懷春又看看邵爵,竟一時兩難。

穆懷春突然站起來,走上來,將三絃琴放在我懷中,他努了努嘴,用手指撥了撥我的額發,寂寥的笑道:“去吧,他在那等你呢。”

“我……”

“是誰自稱江湖兒女的,灑脫坦蕩一點。”他將墊在地上的毛氈拾起來,抖了抖塵土,系在肩上,作勢就要□□離開。

“穆懷春,今日雖又是一別,要是明日再遇到了,這事怎麼算?”

他道:“你說。”

“那你就得認命。”

他縱身一躍,消失在牆那一頭,“好,那我就向你認命。”

當你看站在天上,俯視地上人間的故事,會發覺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都走的理所當然,一目瞭然。而當你落回地上,走在自己的故事裡,纔會明白,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都萬分艱難。

穆懷春走後沒幾天,我和邵爵也準備離開這裡,誰知在城門口,竟遇到了聶子胥師徒。

那時候打着雷下着雨,我和邵爵站在城牆邊躲雨,突然看見千狐老頭推着一個小推車從城門外走進來,小推車上側臥着一個人,被幾件衣服蓋着,是聶子胥。

他看上去情況不妙,臉色發白,嘴脣發青。

這實在令人詫異,就在十幾日前,他們才傳來飛鴿信來,說一切安好。

我們出城的計劃被擱置下來,帶着師徒二人回到城中,找了一處客棧落腳。

將聶子胥扶到牀上,安頓好一切後,老頭嘆了口氣,突然瞟了我一眼,“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不知道輕重,身邊跟着一隻鬼,居然毫無察覺,這回險些害慘我們了。”

“鬼?”

“那個叫衛小川的傢伙,簡直是個王八蛋!居然帶人在半路圍剿我們,我們以寡敵衆,一時分心,舍利子就被他搶走了。”

聶子胥中了衛小川等人的箭毒,雖說毒性不強,會慢慢消散,但他也已經昏了一路。

邵爵長嘆一聲:“此人行跡詭怪,更摸不清在盤暗什麼,我們纔剛剛遭到他的算計。”

千狐老頭驚道:“看來此人一早就開始算計了,當初我見他徘徊在你們周圍,還以爲他真是有一腔江湖狹義呢。”

“圍剿你們的江湖人之中,是不是還有伏羲教的人?”

“沒有,都是活人,看樣子是衛小川自己的人。”

這麼一想,竟分不清衛小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他到底是要與伏羲教爲伍,還是要藉着伏羲教的名義一飽私求?對他種種行徑的忍耐,我已經到了極限。

邵爵卻說:“好在現在爲止,我們知道了舍利子已經被伏羲教和衛小川瓜分掉了,有了目標,一切總算有點頭緒。”

“你分析的倒是頭頭是道,難道……你願意陪我去找舍利子?”

他壓低眉目,“既然你真的想,就去吧,反正我已經做好了和天下人作對的準備了。”

數日後聶子胥才清醒過來,受到這次重創,千狐老頭心疼愛徒,發誓說再也不想和我們扯上關係了。

爲表歉意和謝意,我把身上的最後一點銀兩湊了湊,請二人喝了一頓酒。

酒是濁酒,杯底還有雜渣,我嘆了口氣,“這酒真澀口,一點都不好,日後再有機會,我請二位好好喝一頓上等酒。”

千狐老人碎碎的說了一句:最好不要再見了。

聶子胥笑了笑,清秀的臉上有幾分抱歉:“這次是我和師父失利,損失了舍利子,對你們還懷有歉意,駱小姐不必如此。”

江湖上的事,成功還是成仁,從來勉強不得。

我笑了笑,“這是哪兒的話,只要人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