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

我出身於江湖世家, 沒有參於世家敗落的剎那,所以只能對着空門泫然,更別提什麼發家致富, 前途無量, 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 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差不多就可以終結在這裡了, 若自己整理, 必取名曰:江湖婚嫁告急,用最簡單的名覆蓋之,讓人以爲這僅是一篇天真爛漫的小娘子惆然記, 至於後半生如何,我大致上已經沒興趣再記錄了。

窗外棉雲隨風, 但是這大好的晴天來的並不是時候, 我心情並不好, 自己的人生悲劇了,九天外卻不是應景的烏雲翻滾和雷鳴交加, 這使我感到這世間只有我倒黴而已。

我停筆擡頭,看見小豆子正在往門裡面探頭,仔細一瞧,他也長高了,兩個豆子眼炯炯有神, 渾身上下卻還是圓滾滾的。

“豆豆?”

他極快的應了一聲, 脖子拉的長又長, 像只小王八, 憨厚可愛。

“娘, 來消息了。”他揮舞着手上的灰鴿,“剛纔在牆頭抓住的, 腳上綁了一卷字條。”

我有些鬱悶的把筆放下,“你也老大不小了,記住生你的纔是你娘,我不是。”

他把字條遞上來,“那好吧,後孃。”

我接過字條展開一看,是聶子胥寄來的飛鴿,上面寫着:大路向東。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語,向東朝日,暗示他們去鬼水湖的一路還算順利。

這也算是諸多不幸之中的一件幸事了。

我出門去找穆懷春,要把好消息告訴他,自我離開蒼崖山莊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走出門。

我們現在寄宿在穆府廢宅裡,宅中仍有舊時色,粉牆黛瓦,牆頭棲着灰鵲兩隻,嘰嘰喳喳叫個沒完。

這一趟回到潯陽城,思家的並非只有我。

此時的穆懷春,正站在穆府的大門外,訥訥出神的望着有了數十年光陰的斑駁府匾。

等我走近了,他纔回過神來,說道:“咱們還有家在這,就不算是無家可歸吧。”

我點點頭:“雖說宅子破了點,還算有些家業。”我又道:“聶子胥傳了飛鴿信來,我們也早些上路吧,早點離開潯陽。”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道:“不急着走,匆匆的離開了這座城,你還是會想回來的。”

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再傷心的世道也需要自己消化,轉身逃避,不過是把問題丟給將來。

他又道:“對了,我想起來今天是你的誕辰吧?”

“你怎麼知道的?”從頭至尾,我都沒有提起過。

“想知道的話,到四下打聽一下就會知道了。”

道旁的草木裡蹭一下站起來一個人,嚇得我和穆懷春同時向後退了一步,是衛小川。

他依舊是精神抖擻,喜道:“不錯,見今天駱姑娘過壽辰,大家就好好放浪一回?”

我訥訥道:“我們都沒心情浪,特別是和你。”

他對我的話不以爲意,只費盡撥開草木,拉扯着被雜草勾住的衣襬,“這些天盡遇到煩心的事,今天正好藉機會暢飲一番,有什麼不好的?人啊總是憋着一口怨氣,就活不久了。”

其實,到了今天這個份上,我對誕辰與否,歌酒與否,已經沒有了興致,甚至回想往日誕辰的喧囂和熱鬧,感到十分矯揉造作。

但我想,大家需要一個觥籌交錯的契機,用以麻痹在江湖淋過的風雨,看穆懷春沒有反對的意思,也就隨口答應了下來,介於大家不適合在外面拋頭露面,衛小川便決定買些酒躲在穆府裡面喝。

天色還未暗下來,衛小川已經打理好一切,他朝宅門外面招手,兩輛露篷的馬車便緩緩停下來,車上的人將滿載的酒罈子一一搬進來。

嬰寧也來了,她走進來,四處打量,問:“穆懷春呢?”

午後就沒看見他了,我以爲他休息去了,誰知小豆子說:“看見他出去了,往城中心去了。”

我無端生出怪異的感覺,便守在門邊等穆懷春回來,直等到夕陽也消失了,他還是沒回。

身後的屋中又起了一陣喧鬧,屋裡的衆人已經喝的微醺半醉,縱情歡笑,沒有煩惱的人真的好,去年今日此門中,至少還留下一些人來。

暮色很快落下來,天幕黑洞洞的,螢火落在枝葉上,屋子裡的人又都睡着了,四周靜悄悄的,世上只留下光和影,沒有聲音。

穆懷春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但我剛把酒杯舉到嘴邊,就看見他踩着月光走過來了,我連忙拿起桌上另一杯酒遞上去,“你去哪裡了,回來的太晚了,酒快喝完了。”

他沒有接酒,卻是抱拳道:“現在說應該還不晚,祝你美貌依舊,千年不老。”

我笑了一聲,“美貌還能湊合看的過去,但是千年不老是不太可能了。”

他笑了笑,像有心事,他一隻手低低的,似乎拿着什麼東西,我問:“你這大半天去了哪裡?”

我拉他進屋,他卻不肯,腳下和生個釘一樣,他擡手騷了騷鬢角,道:“去打點了一下後面的出行,順便……送你……”

說話間,他把手裡的東西那起來,那是一隻牛皮紙的信封,很薄,似乎沒什麼東西。

我打開抽出來一看,薄薄的一張紙,白底紅頭黑字,上面寫着“休書”兩個小字,字跡有些顫抖,橫平豎直都不太直,上面居然還有潯陽城官府的批准印章。

是啊,這是那天,他對說過的最壞的結局。

“爲什麼?”

“他們說的沒有錯,我與你走的越近,你越是危險。”

“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事需要旁人來插手提點了?”我將休書揉成一團,丟在門外,“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是被潑到山溝裡,那我也認了。”

“如果有一天舜息再次出來,佔據我的身體,你不怕嗎?還敢和我在一起嗎?”

“我……不怕。”

他肅然道:“到了那時,即便你僥倖活下來,江湖也不會再接納你,因爲,這是你自己選擇的結果,他們是對的,你不能變成這樣,我已經在一人淌水了,萬萬不能拖你下來,我不希望你變成那樣,我更怕是因爲我,而讓你活不了。”

我隱忍的看着他,“我懂,我都懂,可我不想這樣,江湖那麼大,你這一走又會去哪裡?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纔能見到你?如果是永別呢?”

他垂目不再看我,“永別就永別,只要你活着。”

我楞楞看着他,可他始終沒有擡眼看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明白他的心。

他轉身要走,又突然站住,側頭望着空空的牆頭,不知在和誰說話。

“我這一生沒有讓過什麼,但我知道,該讓的時候必須要讓。那張休書我留下了,也算在我們之間做一個交代,你願意半路折回來,可見還是有放不下的,既然這樣,今後就好好待她,不要辜負自己,更別像我一樣做一個不着邊際的浪子。”

有人從牆外走了進來,竟然是邵爵。

莫非這就是穆懷春給我的禮物?對天下人來說,這也許是一個兩全的最好的結局,但對我來說,根本不是。

穆懷春望着面前的邵爵,繼續道:“她是個很任性的人,你一旦走回這裡,就要有爲了她和你師父翻臉的覺悟,也要有爲了她和天下人翻臉的準備,還有,不要像我一樣霸道,不要隨便讓哭她,感動也好傷心也罷都不要,最後,雷雨天的夜裡記得在她牀頭掛一盞小燈,一定要是黃紙燈,她怕黑。”

邵爵目色炯然,只道:“好。”

穆懷春拔腿就要走,我跌跌撞撞的追上去,拉住他,“等一等,至少告訴我你要往什麼方向走。”

他站住了,“不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這樣最好。”

我咬牙道:“好,不過你必須答應我,如果再讓我遇見你,是生是死,是危險是窮途,我都跟定你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聲,轉過身來,摸了摸我的頭,“保佑我吧,保佑下一次相見的時候,我還是穆懷春,到那時候都聽你的。”

他足下一點,縱身飛入黑夜,消失不見了。

這樣也好,爲了守住自己的秘密也好,爲了遠離人羣也罷,他畢竟習慣了無邊無盡的江湖漂泊路,他只不過是回去了,回到過去的流浪之中。

我本來有一番話,想借着醉意告訴他:我就是喜歡,喜歡跟着你流浪,辛苦或心酸,都是一種幸福。可我沒有說出口,因爲心疼,真的很疼。

我走回屋中,看見方纔地上那一雙雙鋥光瓦亮的眼珠子們瞬間都閉上了,他們根本沒醉,還偷看了很久。

“看看別人這麼悲慘的人生,,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我知道很好笑,只是他們都不笑。

穆懷春走後,我喝了點酒,悶頭睡了兩天,醒來的時候,便看見邵爵在小心翼翼的打開木窗,他透過窄窄的細縫往裡面望,見我看過去,猛然甩上了窗子,但人影還拓在窗紙上,沒有動一下。

我們默了很久,他才道:“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句話又是和誰學的?衛小川嗎?”

“不是,雜書上看到的,但是……挺有道理的。”

我沉默着,他還是站在窗外不肯走,一動也不動,影子像烙印似的。

這個時候,我應該出於邏輯,問問他爲何離開他師父,半途踅了回來。

但我又覺得不必問,我大概知道他的答案,但我還要假裝不知道。因爲我沒有辦法給他任何迴應,至少給不了他想要的。

我微一思忖,問他:“眉君道人呢?他怎麼肯放你回來?你們該不會是吵了一架吧?”

“對啊。”

我嘆了口氣,“好嘛,他一定恨死我了,後面你有什麼打算?”

他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我搖了搖頭,又知道他看不見,便道:“沒有呢,四處走走吧,江湖太大了,我還沒有走遍呢。”

“那我就帶你去看看吧?”

一拍即合,我們打算收拾幾日便上路,但在離開潯陽城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有一對頭髮花白的夫婦蹲守在穆府門前,二人說是潯陽城裡仁家酒樓的老闆和老闆娘,一生勞苦,發家致富,但可憐沒有後代。

他們說幾日前,有一個叫穆懷的穆家遠親找上門,請他們到穆府老宅裡來,收留一個叫豆豆的男孩,那穆懷並不求什麼回報,反而給了一份酬金給老夫婦。

二人自是興高采烈,發誓要把豆豆撫養長大,將來讓他繼承酒樓,並要把這筆酬金退還穆懷,那人卻不說,說:“如果你們不收,就把這些錢給穆府裡面一個叫阿福的姑娘。”

穆懷春就這樣把我們安排好了,小豆子和我都心有不甘,抱着彼此不肯撒手,但看起來,這竟是最安分的結局,我的確沒有辦法繼續照料他。

臨別前,我忍着眼淚對小豆子道:“你記住了,將來我去仁家酒樓吃吃喝喝的時候,要賒賬。”

他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淚,“娘,你就放心去找爹吧,到時候記得帶他來,不然不給你賒賬。”

他漸行漸遠,天上就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潯陽的夏,流年的雨,夏季的雨比春季還惆悵,我挺傷感,但不打算哭,因爲老天爺替我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