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駱生曾經說過, 一個尋常人的一生,一求苟且偷生,二求勉強溫飽, 三求榮華富貴, 而江湖人的一生, 則是一求榮華富貴, 二求勉強溫飽, 三求苟且偷生。
江湖人,因爲對江湖抱有太大的期望,而不得不向江湖一再妥協, 放下原則。
劣質的酒容易醉人,我們喝的微醺, 談論着生死, 又唉聲嘆氣。
我坐在客棧的門邊, 望着夜色裡形形色色的人,想象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的故事。
以前, 穆懷春最喜歡坐在門前看息壤的人羣,那個時候他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樣的?我學着他曲起一隻腿,左手持杯,右手架在膝蓋上, 這姿勢一出, 竟真的覺得天地寬廣, 生死無畏。
聶子胥緩緩走到我身後, 盤腿坐下來, 他用手鬆了鬆壞眼上的紗布,疏忽道:“喝醉之後, 常會想起過去的許多事,我第一次見到穆懷春時,他正站在長安街頭最高的樓上,風雲席捲着雲霧,一時不竟讓人分不清雲在哪,他又在哪……”
聶子胥說,那天的夜,半空積雲,風聲大造,站在高樓的屋脊上的穆懷春是一個挺拔的黑色影子,一肩長衣正隨風狂亂的擺着。
他正與站在大道上的聶子胥,爭奪着被插在酒館旗尖上的一顆犯人腦袋,彼時的兩人,誰都不肯讓步。
二人年輕狂妄,都是不安分的主兒,還沒談上兩句,便動起了手。
一時間斗的混天暗地,穆懷春的驚香出手如龍,漸漸佔了上風,他飛身一躍,摘下那逃犯的腦袋,便跳到對面的樓欄上去,本準備打道回府,卻忽然停住了動作。
雲散之後,聶子胥看見了被黑暗吞噬的圓月,還看見了舜息戰勝穆懷春的意識、操控他的身體的那個瞬間。
當舜息徹底佔據穆懷春的驅殼,便以肅殺來瀉一身煞氣,他垂頭看見聶子胥,飛身而下,擡手之間,四招之內刺瞎了聶子胥的一隻眼睛。
聶子胥道:“但是沒有人知道,當穆懷春的右手持劍刺向我的時候,他的左手卻突然伸出去,握住了劍神,幸而這一阻攔,那一劍纔不至於要了我的命,刺穿我的腦袋,一個人的可憐,並不是因爲全天下都知曉他的苦處,而是因爲他自己並不自知。”
每一個人都有很多面,穆懷春也是一樣,在江湖面前表現的事不關己的穆懷春,在孤獨面前表現的坦然無謂的穆懷春,在穆家人面前裝作無比冷淡的穆懷春。
每一個都是旁人不曾見過的他,也是他自己不自知的一面。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心中難過,就彷彿我能夠感同身受一般。
幾天後該與試圖二人道離了,聶子胥出於好意,還想護送我們走一段,我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人各有志,也各有一生,何必拖累旁人?
聶子胥說:“若是日後遇到什麼困難,記得來找我們。”我迷迷茫茫的點頭,最後纔想起沒問去哪裡尋他們。
分別幾日,眨眼之間便到了白露時節。
鴻雁高來,草木凝露,夏敗秋生之間江南已生的迷離,我與邵爵相伴而行,不知不覺就到了下一座城。
就在那座城裡,一處畫鋪的畫師走出來,把邵爵攔了下來。
畫師看起來油頭滑面,嘴鼻尖尖像偷燈油吃的耗子,他說:“這位小哥,讓我爲你畫個像吧,畫了還給你銅板。”
這樣的花鋪在江湖上還真不少,他們總想畫好看的皮相,想畫出人間千面,卻偏偏編造不出天仙人面,就只好逮住路上姿色出衆的行人。
最可氣的是,他們明明沒什麼天賦,還要裝清高,比如當我笑嘻嘻的湊上前說我也想被他畫時,他把嘴巴一努,眼神飄到另一邊去了。
邵爵原本不想答應,見他糾纏不休,甚至打算拔劍嚇唬嚇唬這纏人的傢伙,是我覺得賺點盤纏好辦事,就求他委屈這一回。
那畫師舉起筆,見邵爵陰沉着臉,便有些害怕的回頭看我。
我笑道:“你儘管畫吧,他天生就長這樣的。”
我在旁邊翻看一本本畫冊,這個畫師也是個奇才,他筆下的人雖都是從街野之中拈來的,但他卻給這些皮相配上了高山流水的景緻。
一陣風吹過來,將一張畫刮落在地上,我拾起來一瞧,見畫上畫着一虎一鶴,那白虎臥倒在地上,背上躺靠着一個男子,那男子單膝曲起,雙目微合,擡一手擡起,正環着白鶴低垂的長頸。
這不是穆懷春嗎?
我看的有些愣,指着畫卷上的人問那畫師:“這畫裡的人呢?你何時看到他的?”
他指了指街頭,笑的輕藐,以爲我看上了畫中素未謀面的人,“在二位來之前,剛走啊。”
我伸手一摸,墨跡果然還未乾。
現在穆懷春早已江湖上的衆矢之了,他竟還敢把臉留在畫鋪裡,心可真大啊。
“我要買這幅畫。”我摸了摸錢袋子,卻是空空如也,“這樣好了,你多畫他幾幅,我們也不要銅板了,只要這畫。”
畫師:“好說好說,成交。”
邵爵嗖的站起來,道:“不行!”
“爲什麼?”
我想了想道:“求求你了。”
他看了我半晌,眉頭一鬆,“算了,隨你吧。”
直到一個時辰後,我們才離開花鋪,邵爵將穆懷春的畫奪過去,看了一眼,就撕成兩半,“既然你覺得他的畫像在市面上流露很危險,那就該把這畫毀掉,若留在身上,豈不是告訴江湖中人你與他關係不凡,給自己惹麻煩嗎?”
我點點頭,“你撕吧。
他嚓嚓兩下撕的粉碎。
“現在不生氣了吧?”
他哼了一聲,“哪有生氣,不爽罷了。”
他就是生氣,慪着一口氣,半天也不說話。
那畫師誠不欺我,就在我們穿過大半個城中心之後,我們竟然看見了穆懷春。
他正站在街尾的牆邊,正與幾個穿着統一黃色服飾的男子交談着什麼。
我快步走上前,卻被邵爵拉住了。
“彆着急,看看什麼情況。”
等我回頭再去看,穆懷春已經與那幾個人走了。
我走上前,問牆下一個賣絹綢的小販,那些黃衣男子是什麼人。
小販說那他們是星魂閣的門生,近日來在大街小巷收攏各色男子。
星魂閣啊,真是要命,這三個字加上我的名字,就是活脫脫一出悲劇。
當年我第一嫁,就在江湖衆目睽睽下,被新郎官丟在了婚嫁當場。這個新郎官就是星魂閣的大門主霍弛。
即便到了今日,只要一想到這段回憶,我還是羞,恨不得立刻鑽到地縫裡,再也不要出來了。
我忍不住嘲諷道:“星魂閣四處收攏男子?這是個什麼意思?莫非那霍馳換了口味?若是這樣,真要謝他當年不娶之恩。”
邵爵道:“你也就只敢現在逞口頭之快,當着他的面,你還敢說出來嗎?”
“不敢,那又怎麼樣,女人的天性就是喜歡在背後嚼舌頭。”
既然穆懷春去了星魂閣,那我也要,邵爵攔不住,便決定跟我一起去。
我第二日盤頭扎腰,穿着一件灰白的男衣,和邵爵朝街上的黃衣男子們迎了上去。
“大哥,你們星魂閣還要人嗎?”
他打量我片刻,“當然要。”
“那我們跟你去。”
“知道我們招呼人幹什麼嗎?”
我點頭如搗蒜,“知道知道。”
那男人打量着邵爵,對我道:“只要他,不要你。”
“爲什麼?”
“你瘦的和小雞子似的,頂什麼用?”
“我……我們倆是一起的,買一送一你都不要嗎?進去了讓我幹什麼活兒都成。”
那黃衣男子想了想,手一揮,“行吧,估計你也留不下,先跟我來。”
就這樣,我們不清不楚的進入了星魂閣。
星魂閣不但是江湖上豪氣的大門派,且因爲其中參差的閣樓被稱爲天下第一閣。
那些閣樓零星的落在湖面,用四根細柱撐起,各自之間以懸橋相連,親眼見,真覺得樓閣非凡,十分別致。
我在後面輕聲對邵爵說:“這地方倒是漂亮,要是能在這裡做雜役,住上一段時日也挺好的。”
帶路的大哥聞聲道:“雜什麼役?你們不是知道我們在招親嗎?”
如果當年與我成婚的人的確是霍弛,那麼我記得他只是個絕代公子,與衛小川的年紀不相上下,即使已經三四年過去,也不可能有個女兒能大到需要招親成婚的地步。
除非,他十歲九歲就生了個孩子。
就在我噼裡啪啦狂損霍門主的時候,穆懷春出現了。
他在狹路遠處躍於我眼中,那身影幾乎是稍縱即逝。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修長白皙的手正搭放在他小臂上,生的一面眉目清冷,傲然背脊,乍一看真是佳人好景。
她很眼熟,我曾在何處見過。
我問那從容淡定的姑娘是誰,領路的大哥用意味深長的聲音道:“是大門主的夫人。”
沒錯,我想起來了,當年,在我與霍馳成婚的那一夜,有一個帶劍殺進來、並且三言兩語就把他拐走的女子,就是她了。
雖然我對霍馳毫無感覺,但這段回憶很值得我討厭她。
即便她有一個動人的理由,我也不想原諒她,傷害過我的人最好日子不好過,我心裡纔好過一點。
也許是因爲邵爵的道士髮髻變成了一水的披肩長髮,也可能是因爲我和他把絡腮鬍子貼的太完美了,在星魂閣的這些日子中,即便我們與穆懷春擦肩而過,他也沒認出我們。
星魂閣遲遲沒有動作,只把衆多男子留在門派裡,邵爵早就待不下去了,還故意激我:“穆懷春和那姑娘出入成雙,你整天看見,就不難受嗎?”
我想了想,“他哪有那麼大的膽子,連霍門主的夫人都敢搶,再說了,都看了這麼多天,不差一時半會兒,我就是想知道,穆懷春跑進星魂閣是爲了什麼。”
又住了幾日,星魂閣的大門柱霍馳,招見門派中的二十八名男子。
我與邵爵喬裝後前去赴宴,一走入正堂,便看見了霍弛。
雖說我對他印象不深,卻記得他面容俊麗,是個可人兒,怎麼如今變樣了?
“我還以爲他長得有多好看,原來都是當年的錯覺。”
邵爵聞言笑了,指道:“那個是師爺,後面那人才是門主。”
我定睛一瞧,後面那人還真是桃腮柳眼,挺好看的,方纔罵他的話,這下都嚥下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