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召而歸,單人獨騎。不說隨從儀仗,連正經的官服都沒穿。這副德性的回京高官,灞橋官驛還是頭一回接待。楊致安心在官驛住了一宿,次日一早神清氣爽的入宮覲見。
皇帝喟嘆管不住楊致了的同時,回想於這些小節方面玩心眼下套,確實做得過了。莫非真是老糊塗了不成?
長安城內一如往昔,繁華喧鬧的背後,盡顯平靜與祥和。起碼可以看出,目前朝局穩定,皇帝暫時無恙。或許是這幾年心無旁騖的緣故,楊致遠遠望見聳立的宮牆,心中並無多少感慨,直覺得一切仍是恍如昨日。
輕車熟路的來到御書房,見到皇帝稍一愣神,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皇上,您老了。”
時隔三年不見,皇帝的確老了。身形遠不如從前健碩胖大,臉色不再泛着異樣紅潤的光澤,反而顯得有些晦暗憔悴,鬚髮皆已花白。
“致兒來了?賜茶,賜座。”皇帝曬然一笑,語帶雙關的道:“記得是武成二十五年的正月初三日?朕在秦府後花園初次見你時,你還是一個略顯稚嫩的少年。如今你也長大了,朕能不老麼?”
我“長大”了,難道讓你很不爽麼?楊致淡淡笑道:“日月流逝,光y荏苒,新老交替。天道循環,周而復始。皇上務必保重龍體,切勿過於傷懷。”
皇帝昨日還在慨嘆只能與楊致直來直去,事到臨頭,實際上是皇帝職業病又不自覺的發作了。醒了醒神,冷厲的吩咐道:“馬成,朕與楊致奏對之時,若未相召,任何人不得叨擾。但有違者,立斬不赦。”
爾後默然片刻,頹然嘆道:“致兒,朕非但老了。而且病了。朕的身子骨自己清楚,朕病得很重。近一年來,時常感覺頭暈目眩,半身作麻。有時昏沉嗜睡,有時徹夜難眠。尤其是今年開春之後,已數度突然暈厥不醒,無端言語不暢、行動不便乃是常事,且發作日漸頻繁。只是朕一邊嚴密封鎖消息。一邊倚靠湯藥與鍼灸才得以勉力支撐。老實說,朕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楊致心知肚明,皇帝的是因心腦血管疾病加上勞累過度引發的中風症狀,且已到了非常嚴重的程度,隨時可能要了他這條老命。想要完全治癒,已是絕無可能。如能徹底放下國事,安心治養,或可多活幾年。但要皇帝在這個時候撒手放權,談何容易?
一時不知該如何寬慰,只得直接問道:“那皇上有何打算?”
皇帝無奈的道:“《離s》有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此話是何感受,朕總算是體會到了。朕還有很多事想做而未做,可惜天不假年!朕不怕死,但很不甘心!可又爲之奈何?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打算可言?唯有趁着頭腦清明之際,鋪排後事而已。你素來思慮縝密,見事長遠,朕想先聽一聽你的看法。今日你我奏對,不會載入起居注,儘可放膽直言。”
楊致斟酌道:“皇上一直以來最爲擔憂的。莫過於在您賓天之後諸王爭位,非但不能承繼您未竟的大業,乃至會導致大夏內亂。所以依臣愚見,當務之急是趁着皇上還能臨朝視事。早日冊立太子。如此一來,無論哪位皇子新登儲位,都是名正言順。既可斷了其餘皇子的奪儲念想,再無相爭的由頭,有您坐鎮撐腰,新太子也能站得住腳。”
皇帝不以爲意的點了點頭:“這確實是當務之急。重中之重。聽你的意思,還有下文?”
楊致接着說道:“新太子站穩了腳跟的下一步,就該爲繼位之後如何坐穩皇位做準備了。您深感憂慮的第二件事,是擔心新君無力把握局面,淪爲別人手中的傀儡。您早在三年之前就曾囑咐我,貶黜徐文瀚之日,便是命他專一善後之時。皇上聖慮深遠,於這一節上早有安排,臣就不再獻醜妄言了。”
皇帝見楊致就此住口不言,臉上不由掠過一絲失望之色,皺眉問道:“僅僅只是這樣?”
冊立了太子,保證他順利繼位登基,你還想怎麼樣?至於新君以後有何作爲,既要看他的本事,又要看他的造化了。你兩腿一蹬就沒你什麼事了,管得了那麼遠嗎?
楊致略一思索,心知皇帝糾結的是始終還是皇權能否平穩過渡。實話實說道:“爲了皇上保重龍體及朝局的穩定,其實臣還有一個建議。說白了就是六個字:扶上馬,送一程。”
皇帝不置可否的道:“扶上馬,送一程?說下去。”
楊致坦言道:“也就是讓新太子提前進入角色。反正這大夏江山遲早是太子的,是以臣建議皇上不妨提前放手。皇上在冊立太子之後,隨即快刀斬亂麻的詔令太子監國,一切軍國重務,皆交由太子處置。您則退居幕後掌舵即可,小事任由太子做主。若是皇上對太子完全放心的話,甚至下詔退位做個太上皇,亦無不可。”
皇帝長噓了一口氣:“朕召文遠與雨農相議此事時,他們也只諫言朕早立太子。朕垂詢文瀚時,他也只提到了命太子監國。今日你自始至終沒有問及朕心中屬意的太子人選,退位之說,也是言人臣所不能言。朕相信,你說的都是真話。”
難不成您以前將我當成了扯謊專家?如今之勢,誰當太子於我無關緊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沒必要犯忌刺激你,更沒必要去捧誰的臭腳。
只聽皇帝繼續說道:“朕與太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爲新君留餘日後市恩餘地,既是時政所需,也是人之常情。依你之智,自然瞞不過你。時至今日,朕只貶黜了文瀚一人。其餘諸多重臣,或嚴旨申斥,或降黜留用,聖旨早已擬定。你一回京,明日均可頒發了。如今朕最感爲難的,就是如何編排你。”
楊致苦笑道:“皇上所慮,無非是怕臣不聽使喚。皇上用臣,便應知臣。功名利祿,於臣而言盡皆浮雲。皇上但有所命,臣斷無不從。”
“功名利祿,盡是浮雲?”皇帝喃喃唸叨半晌,疲倦的閉上雙眼道:“換做他人,朕都以爲是句p話。換了是你,朕相信。朕只讓你斂財,一直不讓你掌兵。正因你不求掌兵,朕纔會縱容扶植你。原以爲只要你手無兵權,便不怕你尾大不掉。……致兒,我們索性把話說開吧!你這次回京,是爲了顧及與朕的情誼與你的家小的安危,而不是畏懼朕的恩威,是麼?”
楊致面無表情的承認道:“皇上聖明。”
皇帝驟然睜開雙眼,冷冷道:“你就真的不怕,朕這番是誆你回京,想要殺了你?!”
怎麼說着說着又來了?楊致淡淡笑道:“皇上如真有興趣,儘管試一試。”。一世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