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從睡夢中驚醒,映入眼簾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擋風玻璃和方向盤。陽光從左邊車窗射進車廂,在乍暖還寒的天氣,這一點點陽光透過皮膚傳來現實的感覺。我蓋着藍灰色的夾克,身上穿着皺巴巴的白襯衫和黑長褲,連襪子也沒脫掉,蜷縮在椅背差不多放平的駕駛座上。
我拉起座椅,眯起眼睛往車外看,當瞳孔習慣了炫目的光線後,才發覺自己身處寓所附近的停車場內。我住的大廈沒有停車場,所以我只好在離家四個街口外的露天停車場租一個車位。在香港這個地少人多的鬼地方,買二手車的最大考慮並不是車價高不高,而是車位的租金貴不貴。
我盯着方向盤,感覺有點迷糊,瞧了手錶一眼,指針指在9和10之間。昨晚我沒回家嗎?昨晚去了哪兒?我是不是太累,駕車回來後直接在車廂裡睡着了?
啪。
“好痛!”
我的前額一陣劇痛,彷彿被錘子用力敲打了一下,可是痛感卻是從頭顱裡發出,從正前方往兩邊太陽穴延伸。
這是偏頭痛嗎?還是宿醉?
我拿起夾克嗅了嗅,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對了,我昨晚一定是爛醉如泥,所以纔沒回家,乾脆在車上睡吧。我打開副座前的置物箱,拿出一瓶阿司匹林,想也沒想便吞掉兩片,連水也沒喝。
該死,頭痛得要命。
我把藥瓶放進口袋,伸手關上置物箱,卻發覺配槍和警員證混在其他雜物裡,擠在置物箱裡頭
我怎麼會如此大意?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放在置物箱裡?配槍和證件不離身是警員的基本常識啊。如果昨天有小偷趁我熟睡打開車門盜竊,我便惹上大麻煩了
我熟練地把連着槍袋的左輪手槍系回皮帶,把警員證放到襯衫的口袋,穿上夾克和骯髒的鞋子,走到車廂外,伸一個懶腰,全身的骨頭都咯咯作響。
我昨晚下班後大概去了酒吧灌酒。縱使我對昨天完全沒有印象,到過哪兒、見過誰、何時回到停車場一無所知。不過,我一想到今早在車廂裡醒來而不是在醫院病榻上甦醒,便感到萬分慶幸 -我爛醉如泥也沒有發生交通意外,真是奇蹟。
身爲警務人員卻知法犯法,未免太差勁了。”我出一句,不由得苦笑起來。
回到駕駛座,我從座位旁的暗格取出一瓶礦泉水,大口大口喝掉半瓶。藥物開始發揮功效,頭痛減輕不少,但伴隨而來的是和夢境交錯的模糊記憶。獨立零碎的片段糾纏在一起,像散落一地的底片,我無法把昨天、前天、一星期前,甚至一個月前的記憶進行整理。混亂的感覺充斥全身,不安和疏離感慢慢滋生,身邊的一切景物,就連我正在呼吸的空氣,也像是與我相斥的異物。
不好,老毛病又要發作了嗎?
醫生曾對我說,遇上這情形時先閉上雙眼,深呼吸,把腦袋放空,待心跳緩下來才慢慢睜開眼。我趕緊依着這方法,在駕駛座上待了五分鐘,再睜眼時心情倒也平復過來。
我有點印象了。
昨天我似乎爲了公事跟同事吵了一架,還差點大打出手。我好像抓住誰的衣領,幾平把對方摔到地上
我昨天干嗎發飆?
那兩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再一次浮現眼前。
我摸摸口袋,掏出深褐色仿真皮封面、尺寸只比名片大一點點的廉價記事本。打開第一頁,第一行寫着潦草的“東成大廈"四個字。
對了,是東成大廈的兩屍命案。
上星期,位於香港西區修打蘭街的東成大廈三樓發生駭人聽聞的兇殺案,一對夫婦被刺死,女性死者還是位孕婦。男性死者鄭元達是個個頭矮小、體型略胖的傢伙,他在一家小型貿易公司任職,擔任部門主管。妻子呂秀蘭比他年輕幾歲,結婚後就辭掉銀行低級出納員的工作,專心在家照顧四歲的女兒,以及準備迎接第二個孩子的來臨。
這是很典型的香港小家庭,丈夫爲了養活妻兒,拼命工作加班賺取微薄的薪水,把收入的大部分貢獻給房貸,餘下的省吃儉用,一家三口擠在小小的安樂窩-一隻是他們的下場不大典型,夫妻兩人死亡,遺下一間未完成供款的凶宅、一樁駭人聽聞的案件以及一個未懂事的女兒。
跟那些曲折離奇的推理電視劇不同,我們做出簡單的調査後,很輕易地掌握了案情的來龍去脈。也許是工作的關係,鄭元達經常和生意上的夥伴到夜店消遣,一年前和一位酒吧女侍搭上,對方還是個有夫之婦。鄭元達的老闆似乎很清楚他們的關係,常常勸他及早抽身,只是他沒聽老闆勸告,沒料到惹來殺身之禍,還累及家人。
循着男性死者外遇這條線索追査下去,出來的結果也十分典型--酒吧女侍的丈夫性情暴躁,曾多次犯傷害罪,吃過好幾年的牢飯,是警署和監獄的常客。大概因爲丈夫不在身邊,妻子纔會在客人身上找尋溫暖,當丈夫發覺比自己年輕一輪的妻子不忠時,後果便不問可知。那個丈夫叫林建笙,綽號“鬼建”,三十九歲,雖然不是黑道中人,但跟一些混混有來往。
事發當晚,林建笙獨自走到鄭家興師問罪,膽怯的鄭元達連家門也不敢打開,消極地假裝家中無人,這當然瞞不過鬼建的耳朵。鄰居們都聽到這個流氓一邊叫罵一邊狠踹大門,夾雜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嚷着要殺他全家云云。擾攘差不多二十分鐘,林建笙悻悻然離開,據說他還在大廈門前守候了一會兒,被管理員驅趕才離去。當時在鄭家除了鄭元達和大腹便便的妻子呂秀蘭外,還有他們的女兒鄭詠安以及呂秀蘭的姐姐呂慧梅。呂慧梅跟學歷不高的呂秀蘭不同,曾留學英國修讀語文學,案件發生時在一家出版社任職編輯。她住在同一幢大廈的另一個寓所,獨居的她時常到鄭家用餐。
因爲事出突然,本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晚飯頓時變爲家庭糾紛。呂秀蘭發現丈夫的外遇自然氣上心頭,女兒又因爲林建笙的吵罵嚇得大哭不止,於是呂慧梅在林建笙離開後,帶着外甥女回七樓的住所避風頭,讓妹妹和妹夫冷靜一下。說起來,呂慧梅和鄭詠安倒命大,如果她們沒離開,說不定這案件會變成四屍五命的滅門慘案 -翌日早上,當呂慧梅和小女孩回到鄭家便發現了命案。
法醫很快便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鄭元達捱了四五刀才斃命,呂秀蘭更是因失血過多而死。問題是兇手如何闖進房子裡。住宅的大門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蒐證的同事只在門外找到林建笙踹的腳印。然而,這個謎團不消一個鐘頭便解開,東成大廈旁的位露宿者說,他在凌晨時分看到一個男人沿着水管,從大廈的外牆爬下來,神色慌張,往東逃走。
我們在大廈外牆搜查,發現確鑿的證據-在水管上找到了攀爬的痕跡,其分佈顯示有人從一樓攀上三樓,再從三樓爬回街上,而水管和外牆上更有跟鄭家大門相同的鞋印和屬於林建笙的指紋。最令鑑識科人員雀躍的,是嫌疑人在死者伏屍的房間的窗框還留下一個血掌印,除右手拇指外四根指頭的指紋清晰可見,而且這扇窗沒有關上。如此一來,單是環境證據已足以把林建笙送上法庭,加上殺人動機和目擊者的證詞,這案子應該很快便會結束。
可是我們沒有拘捕林建笙。也許準確一點地說,我們沒能拘捕林建笙。發現屍體後的七小時,林建笙已經逃離住處,消失在人羣之中。他的妻子李靜如--那個跟鄭元達有染的酒吧女郞--堅稱不知道丈夫的行蹤。慣犯林建笙在鄭家門外吵嚷,離開東成大廈後,一直憤憤不平,深夜攀爬外牆進鄭家尋仇殺人,事後潛逃-這樣想大抵很合情理吧。沒有人對這調查結果感到不滿,而餘下的工作只有把兇手逮捕歸案。
不過我卻感到一絲不協調。
審視整個案子,雖然找不到任何漏洞,但有種奇異的感覺--林建笙不是真兇。
我不理解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從何而來,爲什麼會認爲這個素未謀面的慣犯是無辜的,我實在說不上來。
“這是刑警的直覺。
我記得我昨天說過這句話,隨之而來的,是同僚的訕笑。
“什麼刑警的直覺?別發傻了!你以爲你是誰啊?"“嘿,大偵探,你還是回家休息休息吧。"“別添亂啦,咱們這些小角色就該安守本分,萬一惹上面的傢伙討厭,將來可要吃不完兜着走..
“怎可就此作罷!我們要找出真相!”我記得我當時很激動
“菜鳥給我閉嘴。
對了,就是這句令我發飆的。是哪個渾蛋罵的,我已記不起來。雖然剛升級當警長,但我在刑事偵緝科裡還是個經驗不足的新人。那些傢伙的嘴臉讓我作嘔,沒有半點認真工作的態度,但求交差就好。就連黃組長也是同一副臉孔,以後要在他手下辦事.……唉,一想到這兒頭又開始痛了。
我敲了敲額頭,把餘下半瓶的礦泉水喝掉,踏出車廂,關上車門。手錶的指針指着十點,縱使昨天跟同僚們鬧得多麼不愉快,我也不能借口逃避工作。不論林建笙是否真兇,我也得先把他逮住,否則真相只會永遠埋藏在表面之下。這兒往警署只要十分鐘腳程,我沒打算駕車回去。我家距離警署有八個街口,停車場在兩者之間,我爲什麼還要買輛二手的日本車代步,老實說
我並不知道。
我伸手進外套口袋找車子的遙控防姿器,指尖卻碰到一片陌生的厚紙片。我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圓形的紙杯墊,上面印有頭獅子的圖案,邊緣寫着“Pub1189”,以及這酒吧的地址。雖然我沒半點印象,但我想這是我昨晚光顧的店子,。
“原來我昨晚去過中環嗎.……”我搔搔頭髮,把杯墊反過來。
許友- Hui Yau Yat 517-716929-123 $56888
這是什麼?爲什麼上面寫了我的名字?沾有一點水漬的白色杯墊背面,有藍色圓珠筆留下的文字。看樣子,這似乎是個銀行賬號,後面更有密碼。這大概沒有錯,可是我卻認不得這賬戶號碼,更論那個五萬多元代表什麼。
我凝視這串數字,看了差不多一分鐘,還是沒有頭緒。算了,犯不着花腦筋在這些小事上,宿醉過後,下午便會記起一切吧。
我把車門鎖好,沿着大街往警署走。港島西區是個老舊的社區,和緊張繁忙的中環、遊人如過江之鯽的銅鑼灣、悠閒憩靜的南區等地不同,西區很少受到注意。這兒最爲人熟知的是區內有多間歷史悠久的名校,其中包括著名的香港大學,社區中多是育有子女的家庭,所以西區的治安並不壞,可說是民風淳樸。事實上,西區是香港最有歷史價值的社區之一,在一百年前這兒是著名的風月場所集中地,每次我想到這條曾經滿布妓寨的街道,今天卻矗立一間又一間的幼稚園和中學校,當中的演變叫我吃驚。
我上班的西區警署也是區內的歷史建築物之一。香港開埠初期,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島設立十間警署,除了位於中環的警察總部外,其餘皆編上編號。廣東人習慣把警署叫作“差館”,於是這些警署被稱爲“一號差館"至“九號差館”。百多年後的今天,各區的警署都搬訐到其他地址,原來的建築物不是被拆卸便是改頭換面變作博物館之類,市民也忘記這些一號二號什麼的--唯獨編號“七號”的西區警署,不但只在原址改建擴建,繼續本來的用途,甚至“七號差館"這名字仍被附近居民廣泛使用。或許如歐美人士常說的“幸運數字七”,這警署就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逃過被拆遷的命運,
我經過屈地街,從皇后大道西走向德輔道西。警署就在兩個街口之外,可是此刻我有種奇妙的陌生感。賣衣服的店鋪、路邊的書報攤、欄柵上的海報、馬路口的信號燈,按道理我每天上下班也會經過,應該對這一切也很熟悉,可是它們給我一種陌生感。
雖說感覺上很陌生,我卻沒懷疑過這是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很清楚下一個路口有多遠、該在哪兒轉彎。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就像一杯既溫且冷的開水,明明知道沒可能存在,我的神經卻傳達着明確真實的信息。
就像我每天也看過類似的風景,這一刻纔是第一次踏足這條街道。
"這種病叫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簡稱PTSD。因爲你曾遇上嚴重的心理創傷,那事件在你的意識裡留下不能磨滅的傷痕,即使你意識不到,它留下來的心理傷害仍會持續。你的情緒會因爲小事而波動,失去注意力,甚至出現短期性或選擇性的失憶。
醫生曾這樣告訴我。
現在這感覺叫“未視感"吧?和對陌生的事物產生熟悉感覺的“既視感"相反,“未視感"指對熟悉的事物產生陌生感。怪異的是,我這種陌生的感覺卻又不完全陌生,彷彿“既視感”和“未視感”同時發生。
我晃晃腦袋,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少警務人員也曾患PTSD,重要的是這病有沒有影響工作。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如果被小小的情緒病打敗,我又如何勝任這職務?什麼狗屁PTSD,什麼娘娘腔創傷壓力,只要意志堅強一點把它們克服就是了。
走着走着,我來到西區警署的門外--我沒預料到它給我的震撼,比陌生的餐廳招牌和路燈更甚。
我完全認不得警署了。
警署外頭依舊放了兩門裝飾用的古老大炮,可是樓梯和牆壁都煥然一新,鋪上亮麗的雲石和淺灰色石磚。玻璃門旁的磚牆給換成落地玻璃,讓經過的人對警署大堂一目瞭然。就連牆上“西區警署”四個中文字亦翻新,換上方正的字體。
這是怎麼一回事?才一天光景,警署大門便給重新裝修了?
我呆了半晌,細心察看這個“簇新”的門面。不對。這不是一天完成的裝潢,路磚和牆壁已有點舊,角落有丁點破落,積了好些灰塵,說明了這大門不是昨天給換上的。
那股怪異的陌生感再一次向我襲來。我掛上警員證,推門走進大堂,四周再一次令我陷入迷惘。警署大堂的褐色木椅都換成了時尚的不鏽鋼椅子,牆壁也粉刷過,貼着形形色色的政府海報。那個放宣傳單和警務資料的破木架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外框銀色鋼條的直立式架子,單子和資料整齊地插在不同的間隔內。天花板的熒光管換成內嵌式的節能燈泡,柔和的光線跟我印象中的炫目白光相差很遠很遠。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忙?"一位坐在前臺後穿着整齊制服的女警員跟我說。她似乎看到我四處張望、神不守舍的樣子
”我把掛在頸上的警員證揚了揚,說:“這兒是西區警署吧?“
“是的,學長。”她笑容可掬地回答。
“大堂是昨天裝修的?”我問。
“什麼?”
“我說,這些牆壁、架子、桌椅是昨天裝修好的嗎?
那女警略略皺眉,說:“我上星期才調到這區,我只知道我來的時候大堂已是這樣子了。一個星期前已是這模樣?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同事們跟我開的玩笑嗎?可是,這規模可不是能簡單做到的,誰會大費周章來整我?
“請問學長你要找誰?”女警問道。
我本來很想回答我在這兒上班,可是話到喉嚨卻說不出來。這真的是七號差館嗎?
“刑事科黃督察回來了嗎?”我問道。
“誰?”
“刑事偵緝科指揮官黃柏青督察啊。
“刑事科的指揮官是姓馬的,學長你是否弄錯了?
姓馬?誰啊?
“弄錯的是你吧?我說的是西區刑事偵緝科的組長。
“西區刑事偵緝科指揮官是馬鴻傑督察,並不是什麼黃柏青。
“你找黃組長?”一位路過的男警員插嘴問道。他的前額光禿,看樣子有四五十歲。
“對。”我點點頭。
“老黃三年前退休了啦。他現在應該在加拿大生活吧。
三年前退休了?我昨天才跟他吵了一頓啊?我正想追問,目光卻捕捉到難以置信的數字,令我怔住。
東成大廈的血案,發生在上星期二的三月十八日。可是女警員身後的電子顯示屏,卻寫着今天是三月十五日星期日。一時之間我以爲自己看錯了,但多看一眼,日期的確是三月十五日。令我錯愕的不是日期,是年份。顯示屏上寫着”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五日”。
今年不是二〇O三年嗎?
我轉頭細看壁報板上的海報。“二〇〇九年度少年警訊獎勵計劃”“二〇O九年全城禁毒日活動”"香港警務處二〇-〇/--年度輔警招募計劃”任何一張告示,都說明現在是二○O九年。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清楚記得昨天還是二〇〇三年,東成大廈兇殺案發生後的一個禮拜。我幾乎想問問面前的人現在是哪一年,但這樣問只會讓人以爲我有神經病。不好,我得冷靜下來。我…是不是發病了?
你的情緒會因爲小事而波動,失去注意力,甚至出現短期性或選擇性的失憶。
短期性的失憶。
我從沒問過醫生所謂“短期性的失憶"有多嚴重,是忘記剛看過的電影的內容呢,還是忘掉昨天午餐吃過什麼呢。我一直以爲,這跟健忘差不多,再嚴重也不會有大問題。
可是現在我忘掉了六年的事情!
我靜心一想,如果我因爲發病失去了這六年來的記憶,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一切不合理的地方也變得合理了。街道的陌生感是因爲我只對六年前的店鋪有印象,警署的裝修是在這六年之內完成的,黃組長三年前退休亦十分正常,畢竟他已差不多五十歲呃,我說的是六年前他差不多五十歲。問題是,我對身邊的事情的認知,只維持在六年前的狀態。我現在是否仍在西區警署上班,仍在刑偵科工作?
當我正在盤算如何發問會顯得不太突兀時,一個穿黃色長袖汗衫和黑色牛仔褲的短髮女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警署,走到我身旁跟前臺後的女警說:“麻、麻煩您,我約了刑事科的許友一警長九點半見面,請、請您替我通知….
我回過頭來,詫異地問:“你約了我?
短髮女生看看我,再盯着我胸前的警員證,仔細端詳上面的名字和照片,剎那間漲紅了臉,一臉窘迫的樣子,接着以機關槍的速度一口氣說:“您、您便是許警長嗎?很抱歉!我遲了整整一個鐘頭!我昨晚顧着寫稿,睡晚了,結果今早睡過頭了!都是我的鬧鐘不好,好死不死地選今天沒電,我平時很少失約遲到的!您知道我們當記者的從不會浪費時間,這次只是意外!更糟糕的是,我在公路上才發現油箱快沒汽油了,花時間去加油卻又遇上塞車!那時我想先打個電話給您,怎料我忘了帶手機出來!您的手機號碼我也沒記下來,我真是糊塗啊!很對不起,要您等我,真是十分抱歉!”
面對她連珠炮似的話,我完全反應不過來,旁邊的女警員靦腆地微笑着。
“小姐,請你慢慢說。你約了我見面嗎?
“啊,我前天跟您通電話,您說今天休假,能抽時間接受我的訪問嘛。"短髮女生遞上名片。“我聯絡你們的公共關係科,說想找負責的警官接受訪問,他們便告訴我可以找您,又給我您的號碼。或者我前天在電話裡的說明不大清楚..
名片的左上角印着時事資訊雜誌《FOCUS》的紅色F字標誌,而正中央則以黑色墨水印着“時事組採訪編輯 盧沁宜”的字樣。
“很抱歉,因爲一些突發事件,我想我今天不太方便…"我想,我現在最優先要做的,是到醫院讓醫生檢查一下。盧小姐深深皺起眉頭,說:“一點時間也抽不出來嗎?可是我這個專題不能再拖了。而且呂慧梅女士只願意今天接受訪問,她拒絕了我很多次,我好不容易纔讓她答應.....”
“呂慧梅”這三個字,猶如觸電似的刺激着我。
“你說……..呂慧梅?是東成大廈謀殺案女死者的姐姐?
“對啊,我不是告訴您我正在撰寫六年前的東成大廈謀殺案的報道嗎?公共關係科那邊說您當年是偵查成員之一啊。雖然我認爲我應該儘早到醫院找尋我失憶的原因,但好奇心使我難以拒絕對方的邀請。或許這個盧沁宜能告訴我東成大廈謀殺案的調查結果---如果這案子已經了結的話。
“好吧,”我說,“我想我勉強能抽一點時間出來。
“謝謝您!”她深深地鞠躬,往大門走去,“那我們走吧。
“往哪兒去?你不是說做訪問嗎?
“當然是去呂慧梅女士的家呀。許警長您說您家在附近,叫我到警署接您,我對這兒附近的路不太熟,只知道七號差館的位置。”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我跟着她離開警署,回到大街上。在警署門外,一輛紅色的迷你MKV泊在路邊,盧沁宜走到駕駛座外。“盧小姐,你竟然在警署門外違例泊車?不怕吃罰單?”我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說,。“剛纔太趕嘛,而且交通警察纔不會隨便給泊在警署外的車發罰單,一來不知道會不會是緊急求助的市民,二來不知道會不會是高級警員的座駕,萬一得罪上級便會惹禍上身。”她吐吐舌頭,說道。
“你對着警務人員說這樣的話,想我抓你回去嗎?
盧沁宜怔了一怔,接不上話。
“啊..…..那個..….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
看到她那個慌張的表情,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盧小姐,我不是交通部的,除非你的後備廂中藏着屍體,否則我抓你回去也沒意思。”我笑着說,。盧沁宜這時才發覺我是跟她開玩笑,
“許警長,別戲弄我嘛。”她吁了一口氣,說,“還有,叫我阿沁好了。
阿沁試了三次才成功啓動引擎。“老爺車,沒辦法。”她苦笑一下。
迷你沿着大街往西走,轉眼間,車子走在西區海底隧道的道路上。
“我們爲什麼往九龍去?呂慧梅不是住在東成大廈嗎?”我奇道。
"許警長,東成大廈已經拆掉兩年多了,你沒理由不知道喔?"阿沁沒回頭,一面駕駛一面回答,"而日,呂女十在事發後不久便搬到新界居住,畢竟東成大廈有太多可怕的回憶吧。
“是嗎?事隔太久,我不大記得了。”六年前的案子,不記得也是人之常情吧?況且我根本沒說謊,我真的是“不記得”了阿沁好像有點驚訝,說:“許警長,你不是把案情細節都忘光了吧?我的報道還得仰賴你啊!”
“呃,我只是忘記了一部分,對某些細節還記得很清楚,例如鄭元達夫婦的死因、林建笙的行兇手法等。“這便好了,"阿沁好像舒一口氣,說,“我正想多瞭解警方內部當時的想法.……案件最後悲劇收場,表面的資料光看死因裁判庭的報告已夠詳盡了。
“悲劇收場?”
“兇手林建笙拖累了七八個人陪葬,雖然你們當刑警的司空見慣,但對一般市民來說,這結局真是既可怕又悲傷啊!七八個人陪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建死了嗎?從後視鏡中我看到自己錯愕的表情,不過阿沁似乎專注幹駕駛,沒留意我的樣子。
“是……是啊。真是悲劇。”我硬生生地吐出這句附和的話。
“對了,當年有報道說林建笙遇見警員逃走肇禍,也有說他是企圖用車子撞倒警員,到底哪個版本纔是真的?
“這個嘛.…我也不大清楚。”我敷衍過去,說:“報紙有這樣的報道嗎?
阿沁點點頭,說:"那時我還沒畢業,所以對於不同報章的不同報道特別敏銳。教授老是跟我們說報道即使再客觀也是人寫出來的,只要是人,處理的資訊便有偏差,要當好記者便要每時每刻探求事實的真相。你身旁的文件夾有當年的報道,兩份主流報紙卻沒有統一的說法,我還希望在調查前線的你能告訴我真相呢。
我從車門的間隔拿出一個文件夾,裡面夾着幾份剪報的影印本。看到剪報標題時,我的心臟猛然地跳了一下,一字一句衝擊着我的思緒。
二OO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雙屍命案疑犯劫車逃亡 西環失事釀成八死五傷
【本報特訊】兩星期前港島西區東成大廈發生兇案,警方通緝中的嫌犯林建笙(39歲)昨日於港島西區堅尼地城被巡邏警員截查,林逃跑時搶去一輛的士,在卑路乍街往西逃走,其間衝上人行道,令七名途人死亡、五名途人受傷。林建笙於士美菲路路口被警方衝鋒車攔截,與一部停泊的貨車相撞,林被夾在車廂,救出後送院證實不治。
三月十八日凌晨西區東成大廈三樓發生兩屍三命兇殺案,戶主鄭元達(36歲)和妻子呂秀蘭(32歲)在十八日早上被發現伏屍家內,警方調査後認爲事件牽涉桃色糾紛,通緝一名叫林建的男子,懷疑他因爲妻子與鄭有染而殺害鄭氏夫婦。綽號“鬼建”的林曾多次因犯事入獄,而林於案發後失蹤,直至昨日下午四時兩名巡邏警員於西祥街發現外貌與林相若的男性,上前截查時對方反抗並逃走。吳姓警員表示,林被發現時表現冷靜,待吳與同僚步近時突然發難,往卑路乍街逃去。
林於卑路乍街截停一輛的士,把司機拉出車廂,奪去車輛。目擊者透露,林劫車後駛至山市街前,因爲燈號轉紅,林便把車衝上人行道,無視途人閃避,高速前進,十多名市民被撞倒受傷。“那輛的士好像發了瘋似的,(時速)六七十公里地衝過來,有兩個小孩子在我眼前被撞至飛起,那傢伙準是瘋了。”傷者李先生表示,即使有人被撞倒或輾過,林當時也完全沒有減速的意圖。
的士行走約五百米後,警方的衝鋒車迎面趕至,林疑似一時心急,往左駛去,卻撞上停泊路邊盛載鋼筋的貨車,相撞後鋼筋插入的士車廂。消防員於五分鐘後趕至,由於相撞時的士以高速行駛,車架嚴重扭曲變形,二十分鐘後林才被救出。
所有傷者被送往瑪麗醫院治療,其中八名傷者(包括林建笙)送院後證實不治,目前尚有三名傷者情況危殆,兩名輕傷者包紮後已經出院。死傷者家屬前往醫院等候消息,部分人情緒激動,更有死者的母親暈倒。由於事態嚴重,保安局局長及行政長官先後到醫院慰問傷者及家屬,而行政長官發表聲明,譴責肇事者罔顧人命。對於繼去年“賊王”葉炳雄在西區海旁落網,再有通緝犯潛藏西區,有議員表示關注.……
我看不下去。
我恍似看到一幕幕類似的回憶,汽車衝上人行道,把路人撞倒、輾斃,就像在我面前發生。強烈的噁心感從胃裡涌上,差點讓我吐出來。
我竟然曾認爲這個林建笙是無辜的?這傢伙簡直是惡魔。我對這人渣的所作所爲感到憤怒,這情感勾起沉澱已久的印象,我曾幾何時有過同樣的感想。爲了一己私利,傷害多條無的生命,破壞好幾個家庭的幸福,這種人死有餘辜。
死有餘辜。
-真是如此嗎?
我的心底冒出一個疑問。即便這個林建笙幹了如此天理不容的壞事,即便我是如此反感,那點疑問還是紮根在我的腦海裡。又是那該死的“刑警的直覺”嗎?
頭好痛。
我掏出藥瓶,嗑了兩片阿司匹林。
“你不舒服嗎?”阿沁問道。
"大概是宿醉,我今早開始便頭痛。"我說道,"對了,你爲什麼要把這樣的老案子翻出來?縱使這案件再嚴重,也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時事雜誌應該報道一些新案件吧?”
“總編輯說要跟娛樂組來個聯動計劃,因爲莊大森導演正在拍攝這案子改編的電影。
“莊大森導演?”這名字似曾相識,
“那個去年作品大賣的年輕導演啊。"阿沁的語氣,像是奇怪我不認識這位知名的導演似的,“據說他要拍一部像美國《十二宮》那樣的寫實犯罪電影,所以挑了這案子,電影已差不多殺青了。他們還找了影帝何家輝飾演林建笙,故事集中在主角的心理摧寫,講述他如何從普通人變成惡鬼,心狠手辣把孕婦殺害,再拉一羣路人陪葬。因爲預計這電影會引起一些話題,所以總編要我撰寫一篇詳細的專題介紹這案子,待電影上映後,也許再來一個比較性的報道。
這案件拍出來,大概會像《八仙飯店之人肉又燒包》而不是《十二宮》吧。
“你那本不是時事資訊雜誌嗎?”我問道。
“今天娛樂新聞也給當成時事了,讀者愛看,銷量上升,大老闆下命令,總編輯想反抗也沒法子啊……"阿沁緩緩說道。看來今天記者這口飯也不易吃。
"不如你說說發現命案時的資料吧!"阿沁接着說,“我找呂慧梅女士是爲了跟進那案件的後續,想報道一下受害者走出陰霾的經過。我已訪問了好幾位被林建笙撞死的死者家屬,不過呂女士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也是最接近事件原點的人,我擔心她會受不了。許警長你在場的話,應該能替我補充一些細節...
“這麼說,我只是配角?”我說。
“"喔!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因爲這個報道並不是爲了揭發什麼內幕,雖然讀者都比較喜歡爆料,呃,我這個專題是以受害人爲中心的,所以集中在受害者的角度來說明事件,不過報道一定要全面,許警長便是以一個局外人的客觀身份來審視這案子,讓讀者可以從中抽離,不會覺得雜誌變得情."阿沁緊張地說,好像怕剛纔說錯話。這女生一着急起來說話便像機關槍掃射。
“安啦,我不是埋怨,"我說,“況且我也知道,當年我只是個剛調職的小咖,在組裡是新人罷了。對這案件,我的確只是個配角,主導調查的是黃督察。
“可是你那時剛升任警長了喔?
“職銜比組裡的探員高,卻不見得他們認同。"我想起被同僚孤立的情形,"我的意見他們都不接受,一個剛調職的警長的分量比不上一位在組裡待了二十年的老探員的半句話....
“不過結果你還是在西區的刑事科待了下來嘛!"阿沁笑着說,“其他人不是退休了便是調職了,只有你留在組裡,這不正說明了你的分量嗎?說起來,你比我想象中年輕呢,我還以爲你是個像古畑任三郎的大叔,沒想到你反而像青島刑事。
"他們是誰?日本人嗎?”我問。
"呃..”"阿沁苦笑一下,說,“他們是日劇的刑警角色,我想你沒看過吧。
我沒把心思放在那些什麼古畑或青島身上,我在意的是“只有你留在組裡”這句話。如此說來,我這六年來應該還待在西區刑事科裡,即便組長換了人,同僚都走了,我還是留在原地。
我是因爲不認同東成大廈兇案的結果而留下來的嗎?爲了找尋真相而留下來的?
我搖搖頭。到現在還認爲這案件別有內情,已經稱得上是偏執狂了
“我記得六年前的報道說過,”阿沁回到案子的話題上,“鄭氏夫婦是被林建笙用刀刺死的,兇器一直沒有尋獲,是不是?
“對,兇器大概是一把十多釐米長的刀刃,鑑識科認爲是像蝴蝶刀的那種小刀,但刀刃不太鋒利。鄭元達頸項和胸部中了四刀,呂秀蘭腹部捱了兩刀、胸口中了三刀,傷口很深,兇手下手十分殘忍。鄭元達死時還企圖保護妻子,伏在她身上,可是失敗了,睡房的地板一片血紅。”
“咦?鄭元達不是伏屍客廳嗎?呂秀蘭纔是在睡房吧?
“不,二人都在睡房,我親眼看過。
“媒體的報道果然有差呢,”阿沁說,“所以說,許警長在我的報道里!了很重要的位置啊。兩具屍體的形象再一次浮現。那蒼白的臉孔、豔紅的厚脣.還有那一句“辛苦你了”
夢境和回憶混亂起來,我的頭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