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時後,我們來到元朗郊區的路上。元朗位於新界西北,雖然有發展得非常成熟的市區,但亦有不少保留鄉村風貌的地段。這兒沒有市區的高樓大廈,房子都頂多只有兩層,疏落地散佈在狹窄的馬路兩旁。跟港島或九龍鬧市相比,這兒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完全沒有香港寸金寸士、地少人多的刻板形象。
我從車窗望出去,沿路看見零星的建築,有些裝潢得像歐式別墅,有些保留了香港古老的中式村屋風格,更有一些只用金屬板搭成的臨時房屋。這些房子,有些是住宅,有些是冷門行業的辦公室,有些是工廠。我們剛剛經過一個蘭花種植場、一間小型的塑膠廢料回收工廠、一所犬隻訓練所和一間寺廟。每次到這些區域,我便會想什麼時候樹木會被砍光,然後土地被高聳的摩天大樓填滿。香港是個功利掛帥的社會,機械性的、功能性的發展永遠比自然的、守舊的更受重視,久而久之,我們都遺忘了這個城市的本來面貌。
在香港,無論是土地、建築、政策,還是居民,都被打造成相同的外貌,猶如倒模一樣,只講求效果和作用。土地不夠用,便把大海填平,把樹木砍掉,然後興建四十層的大廈。大廈附設購物商場,商場裡放一個美食廣場,讓各個大型連鎖食店進駐。居民如積木般嵌進這些四十層高的箱子裡,每天依靠鐵路,往返市中心的商業區,出賣勞力和智慧。下班回家經過住宅樓下的商場,便到恆久不變的大型超級市場購買日用品。遇上假日,便到這些商場中的電影院看一齣戲,或是約朋友到戲院旁的卡拉OK唱三小時的流行歌曲。小孩子上學學習相同的知識,目標是擠進大學,而在大學裡無論學習什麼科目,目標也是成爲下一批塞進那些四十層箱子的積木之一。
真是一成不變啊!
所以,我對選擇住在郊區的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我是個被現實束手就擒的傢伙,無法逃離這個刻板的社會,可是我由衷地羨慕打破這種宿命的人。呂慧梅選擇移居這兒,我想,她也是想逃離那個硬邦邦的格子般的環境,決心忘掉慘劇,重新開始人生。
阿沁一邊放慢車速,一邊探頭張望。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個寫着“小橋下路"的路牌,她說:“找到了,這邊的路我也不熟。
我們把車泊在一個破舊的巴士站對面,沿着小徑往山上走。小徑兩旁都是斜坡,長滿高壯的樹木,對於生活在香港市區的人來說,這兒就像深山般陌生。走不了兩分鐘,我看到一片平地,有一幢兩層高的舊式平房坐落在矮樹之間。
.汪!”一陣低沉、從喉頭髮出的吼叫傳來後,接下來是一連串急促的狗吠聲。兩頭差不多有半個人高的大狼狗,在鐵柵“鳥..欄後怒目而視。還好柵欄夠高,不然它們應該已經撲過來,住我和阿的手臂,
"阿寶!阿樂!Stop!Sit!”平房的大門打開,一個身穿藍色裙子的女人喝止了兩條大狗,經過庭園來到欄柵的閘門前。
是呂女士嗎?”阿沁拿出名片,隔着柵欄說,“我是《FOCUS》的盧沁宜,早幾天跟你約好.....
我正在等你呢。"呂慧梅淺淺一笑,打開大閘。這個女人便是呂秀蘭的姐姐嗎?我似乎對她的樣子有點印象,卻不大認得,也許曾在報告中看過她的照片。她的樣子和妹妹不大相似,不過眉毛和妹妹有點像,而且她應該四十歲了,看樣子卻仍很年輕光這一點便和呂秀蘭有夠像吧。
“這位是?”她看着我。
“他是許友一警長,是當年的案件調査成員之一。我邀請他一同接受訪問。”阿沁回答。我微微點頭
呂慧梅似乎皺了一下眉,她大概沒想過有我這個不速之客。對案件受害人的家屬來說,警察也是勾起痛苦回憶的人物之一吧,不過她很快恢復本來的微笑。
呂慧梅深深躬身,說:“謝謝您,我妹妹和妹夫泉下有知,也會感謝您替他們緝拿兇手。
“不、不要客氣,只是分內事。
“請兩位進來吧。”
我們走進房子,大廳的裝潢很優雅,即使外表老舊,室內卻和市區一般住宅沒大分別。事實上,這麼大的房子,在市區大概要花好幾十倍租金吧。客廳左面的牆上掛着幾個木質手工藝術品,右邊的架子則放了好些異國情調的裝飾物,像歐洲式的玻璃瓶、日本的木娃娃、稱爲“菲律賓魔杖”的棍棒、不知道來自中亞還是中東的銀匕首,以及我看不出產地甚至用途的抽象擺設。呂慧梅似乎是個曾周遊列國、見多識廣的女士。
在放滿紀念品的架子旁,有一張書桌,桌上有一些散亂的紙張、文件、書本,以及一臺白色的筆記本電腦。我好奇地瞄了一眼那些書的書脊,似乎是一些工具書,有英法雙譯的字典、德漢雙解詞典、世界地圖、歐洲城市圖鑑之類。還有些我看不出來,因爲上面寫着外文,我猜是西班牙語或葡萄牙語的書籍吧。
我和阿沁坐在沙發上,呂慧梅送來咖啡,再坐在我們的對面。今早醒來我只喝了一瓶礦泉水,這杯咖啡來得正好。
阿沁放好錄音筆,從手提包裡拿出一本筆記簿,說:“呂女士,這個訪問的目的主要是讓公衆知道林建笙事件後,相關人物都能重拾生活,如果訪問過程中有什麼地方令你不快,請你坦白告訴我。
“都已經這麼多年,要放下的都放下了。”呂慧梅仍掛着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許警長,當我們談到案子時,請你隨便插話,不用太拘謹,我之後會好好整理訪問內容。"我向她點點頭。
“先請呂女士自我介紹一下吧,"阿沁邊寫邊說,“呂女士是東成大廈命案死者的家人,亦是案件的發現者。事件發生後,你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呢?
我本來住在東成大廈七樓,當年租住那個寓所也是爲了跟妹妹一家人互相照應。案件發生後,我便遷出東成大廈。我原先在家美國旅遊雜誌社的香港分社工作,搬家後便辭職了,在家裡當翻譯,替一些出版社翻譯外文書籍和文章之類。
我沒猜錯,書桌上的果然是外語詞典。阿沁的筆桿不住搖動,左手偶然撥弄耳邊的頭髮,專注地筆錄呂慧梅說的話。
“那件案子令你辭職嗎?”我問道。
“不,”慧梅笑着搖頭,說,“我辭職和搬到這兒跟案件無關,是另外一些理由。如果您以爲我因爲事件而失去對人的信心,躲在郊區一角便錯了。這兒雖然偏僻一點,但空氣好,亦十分清靜,對城市人來說環境簡直無可挑剔吧?”
“這個也是。”我點點頭。
“林建笙在逃亡時令多人死亡,後來死傷者的親屬入稟法庭,以民事途徑向林建笙的家人追討賠償,我知道呂女士你並沒有加入他們,是什麼原因?
“我覺得,兇手所帶來的苦痛已經夠多了。如果不能及早放下,只會被噩夢纏繞。而目,林建笙所做的事情都是他一人的罪行,追討賠償,不是會把他的家人拖下水嗎?兇手已經摺磨了很多人,我不想反過來去折磨與事件無關的人。
“那麼說,你反對向兇手索償?
“不,”呂慧梅認真地說,“我認爲法律賦予市民追索的權利,這是他們應得的,我不反對。這只是我個人的選擇,當時我希望遠離事件,這樣纔可以早一天恢復本來的生活。"
阿沁點點頭,又說:“事件發生後,有議員提出加強出獄犯人的監管,林建笙是個慣犯,有多次的傷人記錄,所以不少人認爲如果政府加強釋囚的管理,林建笙事件便不會發生。你認同這說法嗎?
呂慧梅苦笑一下,說:“這不過是事後孔明罷了。因爲一個獨立事件便引申至整個情況,任何人也知道是多麼的無稽。與其加強釋囚的管理,不如加強犯人的心理輔導,確保他們出獄後能融入社會吧。
我覺得這個呂慧梅很不簡單。雖然事隔多年,但一般人提起這樣的慘劇,也會遲疑一下,尤其是目睹家人遇害。不過,說不定她現在侃侃而談,當年也一樣哭過恨過,只是時間磨光了她的怨懟,有某些事情令她堅強起來。
阿沁圍繞呂慧梅的生活、對政府的意見、受害人的想法等話題打轉,偶爾也問我的意見,但我對這些項目沒有什麼好說的,只好回答一些公式化的答案。
“汪汪!”屋外突然傳來吠聲,可是不像我之前聽到的那種敵對的聲音,倒像是愉快的吼叫。
“媽,我回來了!"大門打開,一個揹着揹包的小女生走進玄關。這個女孩子紮了馬尾,穿着一襲白色連身裙,看來大約十發是個小學生。她看到我跟阿沁,很有禮貌地點點頭,向我們打招呼。
“小安,媽今天有客人,你回房間吧。午餐我們叫外賣比薩好了。”呂慧梅對那個叫小安的女孩說。
“好耶!午餐吃比薩!”小安露出燦爛的笑容,走上樓梯往二樓走去。
“她逢星期天上芭蕾舞課。”呂慧梅跟我們說。
“呂女士,原來你有女兒嗎?”阿沁問道。
呂慧梅點頭微笑,說:“是……是的。
“那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吧,”我插嘴說:“她是鄭詠安,你的外甥女。
“不愧是刑警先生呢,一眼便看穿了。"呂慧梅尷尬地笑着,說:“她便是我妹妹的女兒,秀蘭死後,我便收養她了。”
“她不是叫你'阿姨'而是'媽’?”我問。
“妹妹和妹夫死時,小安只有四歲,整天嚷着要找媽媽,於是我扮成她媽媽的樣子,她才安靜下來。後來她習慣了叫我"媽’,我也覺得無所謂了。
“她今天還以爲你是媽媽嗎?”阿沁訝異地問。
“怎麼可能啊!"呂慧梅爽快地笑出來,說,“雖然人人也說我跟秀蘭外表相像,小孩子很敏銳的,她一早已經知道她父母不在了,只是我一直擔任母親的角色,帶她去學校面試,參加家長會,我和她的母親沒什麼分別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呂慧梅辭職和搬家的理由了。她是爲了照顧外甥女。也許這也是她堅強起來的原因,畢竟她肩負起照料小安的責任。說起來,小安的樣子還有幾分像呂慧梅,尤其是那雙眼睛,外人把她們當成母女也不足爲奇。不過,呂慧梅說她跟妹妹的外表相像?我覺得有不小的差距吧。我依然記得呂秀蘭死亡時那副豔麗詭異的臉孔。
“那天……”"雖然說對方不介意,提起當天的事情仍有點令我難以啓齒。“案發當天,呂女士跟小安一起發現兇案,有沒有令小安蒙上陰影?這些打擊對小孩子不一定有即時影響,搞不好在青春期那些可怕的回憶會--浮現…
我聽過醫生說,小孩遇上這種事件,惠上PTSD的可能性極大,影響可以很深遠
“小安沒見過那情形。”呂慧梅搖搖頭。
"沒有?我記得當年的報告說你早上帶着小安從七樓的家回到鄭宅揭發兇案......
"不,只有我一個人回去罷了。"呂慧梅說,“秀蘭自小便十分任性善妒,我不知道她跟妹夫會不會還在吵架,所以獨自去看看打算確認他們夫婦消了氣才讓小安回去拿書包和校服上幼稚園。那時小安還在我家睡得很熟,她沒看到那..可怕的景象。
“幸好你想得周全.”"阿沁話到一半便打住,看來她發覺這纔不是什麼“幸好”的事情吧。
沒關係,"呂慧梅擺擺手,說,"我也是這麼想。如果小安看到那情形,恐怕會讓她走不出那噩夢,沒法像現在這樣健康地成長。我的童年很糟,我明白小孩子的成長時期很重要,所以我想盡力保護小安。”
"你那時已經很疼小安了吧。”我特意岔開話題。
"對呢,那時候我也經常照顧小安。我想我這個阿姨蠻稱職的。"呂慧梅幸福地笑着。"所以那個人來到妹夫家吵鬧時,我想也沒想便帶小安回家了,萬一他們夫婦之後打起來,也不會傷到小安。“
“他們試過打起來嗎?”阿沁插嘴問道。我已經把話題帶開了,阿沁卻拉回來--也許刺人家的痛處是記者的習慣?
".嗯..….偶爾罷了,其實都是秀蘭發脾氣,妹夫倒不會還手。"呂慧梅苦笑一下。“不過,我不會責怪秀蘭。假如我是秀蘭,知道丈夫在外面惹了一身風流債,還可能弄大了情婦的肚子,我也會發飆吧。”
“鄭元達有私生子?”我稍稍吃驚,問道。
“不,我只是說'可能’。”呂慧梅答。
“那個人…….林建笙在門外擾攘時,你們應該嚇怕了吧。”阿沁說。
“對,其實秀蘭一早已懷疑丈夫有外遇,只是沒料到對方是有夫之婦,那個老公又是這樣的一個危險人物。當隔壁的胡老先生走出去跟他理論時,我擔心胡老先生會被他毆打呢。
“什麼?你是說鄰居曾阻止林建笙吵罵?”我又發現一項報告沒提到的細節。
“是啊,胡老先生雖然年邁,但仍很大火氣,罵人的話很嗆又不怕死。林建笙大吵大罵,胡老先生看不過眼,走出走廊說他騷擾居民,再不走便報警。聽胡老先生說,林建笙舉起右手作勢要打他,胡老先生不但不怕,更伸長脖子讓對方揍下去,罵着對方敢打下去便報警。林建笙憤然收手,多罵幾句便離開了。
這有點不妥。那股不協調感隨着呂慧梅的話再一次在我的腦海中躍動---縱使我沒法弄清楚什麼地方不妥當
“盧小姐,"呂慧梅突然說,“關於小安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寫得太詳細,可以的話最好連名字也不提。我不想她在學校的生活受影響,你明白,小孩子的心靈是很纖細的。
阿沁面有難色,但仍回答道:"好的,我明白了。我只會提及你收養了外甥女,但不會詳細說明。
“謝謝你。麻煩你也別提及我們住在元朗,我怕那些長舌的家長會猜到小安的身份。”呂慧梅向阿沁鞠躬。看樣子對呂慧梅來說,小安比什麼都重要。
我們之後再談及一些針對治安的話題,還有對政府對刑事案件受害者的遺孤有沒有足夠支援的看法“呂女士,今天的訪問也差不多了,謝謝你抽空跟我見面,也謝謝許警長的幫忙。最後我想問問兩位,你們對林建笙這個人有什麼感想。
呂慧梅望望窗外,再回頭說:"林建笙雖然於了好些可怕的事情,傷害了很多人,我不會說我原諒他,但我想,他的所作所爲給社會帶來警惕,讓我們知道幸福的可貴。
阿沁和呂慧梅望向我,我卻一時語塞。我索盡枯腸,只能說出老套的臺詞:"香港警方會全力打擊罪惡,所有市民應該引以爲鑑,別跟林建笙走上同一條路。
阿沁的嘴角微微上揚,看來她看穿了我正氣凜然背後的窘態。她從手提包裡拿出小巧的數碼相機,說:"我想爲兩位拍幾幅照片,選一兩張刊登在專題報道里,可以嗎?”
我點點頭,但呂慧梅說:“我不想刊出我的樣子。
阿沁愣了愣,她大概沒想到呂慧梅會提出反對。
“這個...只拍側面可以嗎?”阿沁仍不死心,畢竟缺乏照片的報道對讀者的吸引力大減。
“還是不太好吧。”呂慧梅斬釘截鐵地說,似是沒有轉圜餘地。
她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達成共識,便是我跟呂慧梅面對面坐着,照片會拍到我的正面以及呂慧梅的背影。沒想過我突然由配角升級當主角了。
“好,請你們保持這個樣子..”"阿沁舉着相機,站在大廳的一角,說道。
我挺直腰板,裝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希望照片出來不會太滑稽。可是我撐這個彆扭的笑容撐了快半分鐘,阿沁仍沒有按下快門,只是不斷地按着相機上的按鈕。
“還沒好嗎?”我問。
“呃,不好意思,我有點搞不懂.……”"阿沁狼狽地按着相機,說,“這相機是新買的水貨,界面都是日文的,我似乎按錯了模式...
“讓我看看。”慧梅站起身,走到阿沁身旁,看着相機上的顯示屏,伸手按動按鈕。"你要選自動模式還是人像模式?這個'POTO-RE-TO'就是人像模式。照片要在雜誌上刊登,分辨率選最高吧,偏色可以PS一下,反正換成CMYK四色印刷照片也會失去原來色調,但如果圖片沒有300dpi以上美編會難以處理...
“啊,勞煩你了!謝謝!”阿沁說,“呂女士你連日文都懂?
“只是一點點而已。”呂慧梅笑道。
拍過照片,我們跟呂慧梅說幾句客套話後,離開了房子。阿沁突然想起某件事似的,在庭園回頭跟呂慧梅說:“呂女士,請問有沒有你和你妹妹一家的照片?可否讓我們刊登?如果你不願意出鏡,我可以把你和小安的樣子做處理模糊掉的。
呂慧梅稍稍皺眉,說:“很抱歉,不是我不願意,只是我真的沒有這樣的照片。搬家時相簿都遺失了。”
“這樣嗎,真可惜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阿的表情蠻失望的。
我們沿着小徑回到阿沁的迷你車裡,剛坐回駕駛座,阿沁便說:“許警長,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看來資料蠻豐富的,這篇報道應該能順利交差。你現在要回西區警署嗎,還是你說有事要處理?我可以載你一程。
我本來想跟阿沁說,叫她載我到醫院,可是我的頭突然痛起來,剛纔對話中的不協調感又一次展現在眼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漸漸看清楚問題的所在。
“剛纔呂慧梅說鄰居胡老先生曾跟林建笙理論?”我問
“是啊。”阿沁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一問弄糊塗了。
“林建笙沒有對付胡老先生。爲什麼?’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啊?
"林建笙爲什麼沒有立即刺胡老先生兩刀?”
"許警長你的話很恐怖耶!”阿沁一臉奇怪地說。
我的意思是,既然林建笙是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慣犯,被一個老先生當面奚落,他應該會發狂吧?尤其那時候他罵鄭元達罵得正凶,他沉不住氣拿刀刺胡老先生很正常啊。
“他的仇人是鄭元達,又不是胡老先生,他沒理由去傷害對方吧。
“可是這傢伙在西區逃跑時,卻害死了無辜的路人。那時候他連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我把文件夾中的剪報拿出來,“目擊者李先生說,他看到小孩子被撞,也沒有減速。
"或許他殺了人後,開始覺得人命不可貴吧?”阿沁側着頭說。
“不,我想理由更簡單,"我盯着阿沁的雙眼,說,“林建笙沒有拔出刀子,狠刺挑釁他的胡老先生,是因爲那時候他身上沒有刀.
“哦?就算這麼說,也跟案情沒有關係喔,林建笙離開後深深不忿,半夜帶着刀子爬水管闖進鄭宅尋仇殺人,不是很合理嗎?”“這看來很合理,當中卻有一個大漏洞。"我對自己釐清了想法感到興奮,說,"本來我打算請你載我到醫院的,但現在我想繼續調查。
“醫院?你身體不舒服嗎?”阿沁詫異地說。
不好,我說漏了嘴。
“只…….只是些小問題罷了。”我支吾以對。
“唉!今早看見你臉色已不大好,你又說頭痛要吃藥,我還勉強你來接受採訪,真是個笨蛋!讓我載你去醫院,這兒最近的是博愛醫院……”阿沁邊說邊扭車匙。
“不,只是舊患,偶爾發作罷了,趁我現在想清楚事情,我想盡快調查。
“什麼儘快啊?這案子六年前已經結案,也不差這麼一點時間嘛!”
“對你來說是六年前,對我來說是上星期啊!
阿沁瞪大眼睛看着我,只怪我衝口而出把原因說了出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早上在車上醒過來,發覺街道的變化,在警署發現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的經過--說出。
“這是很嚴重的失憶症啊!”阿沁大嚷,“難怪你今早怪怪的,原來你忘記了案件的後半部。
“就是這個原因。"我嘆一口氣,說,“我不是要證明林建笙無辜,只是覺得案子裡有一些疑點沒弄清,隨便把案子完結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我的醫生曾跟我說,PTSD可能導致短期的失憶,或者這個"短期"不是指失去多少時間的記憶,而是維持失憶這狀態的時期。我病發至今只不過三小時,或許不一會兒便復原了。
“PTSD?你遇到過什麼重大的打擊嗎?
“這個...還是別提了。”我隱瞞不說,“總之,我想打鐵趁熱,去調査一下林建笙這個人。
“人也死了,如何調查啊?”
“他的妻子李靜如還在世吧?"
阿沁翻開記事簿,說:“的確,她現在在旺角一間小吃店工作。
“你有李靜如的資料?”
"爲了這報道我做了好些資料收集工作嘛。"她得意地笑着說,“我還查到她沒再婚,現在打工的小吃店是朋友開的。死傷者索償後,她已經一貧如洗了。我可以帶你去找她,不過,你得讓我隨行採訪。
本來我想拒絕,但一想到我沒有這六年來的記憶,而她對這案件的後續比我更清楚,我得讓她當我的指路燈。
“好吧,不過接下來的便是警務工作,你得聽從我的指示。
"沒問題!許警長!”阿沁把手放在額前,作勢向我敬禮。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旺角鬧市。從新界的郊區回到九龍的核心地帶,就像突然從抒情的古典鋼琴曲轉變成重金屬搖滾音樂,有點叫人難以適應,也更難叫人相信兩者正是香港這座小城市的不同面貌。
旺角是個怪異的地點,它一方面擁有媲美臺北西門町或東京原宿的年輕人潮流中心,另一方面亦擁有香港數一數二“聲色犬馬、龍蛇混雜”的砵蘭街,滿布色情場所。近年因爲大型商業購物中心朗豪坊在此落成,附近租金大幅上漲,令不少“小本經營的風月場所陸續遷離,想不到警方撲滅不熄的罪惡之都,竟然被地產商削掉一半勢力,真是諷刺。
因爲區內缺乏規劃,交通繁忙,旺角展現出自由市場所能呈現的繁華,也帶來全港最嚴重的空氣污染。旺角的人口密度是世界之最,每平方公里達十三萬人,空氣中的懸浮粒子超標兩倍,還有霓虹燈造成的光污染、露天市集帶來的噪聲問題等,對不少外國人來說,能在這區泰然生活的市民相當不可思議。
下午一時是午飯時間,加上星期日,旺角街頭車水馬龍,人車爭路,阿沁好不容易纔在山東街找到一個停車位“李靜如工作的店子在砵蘭街。”剛下車,阿沁便說。
“是在朗豪坊附近嗎?”我問。
“不,是近油麻地碧街那一邊。”油麻地在旺角南面,算是個較舊式的社區。
“你打算問李靜如什麼?”阿沁邊走邊問。
“不知道。”我聳聳肩。
“不知道?”阿沁站住,意外地看着我。
“不知道,"我說,“我又不是記者,不會擬好問題。調查的目的不一定是找答案,更多時候是爲了找問題。
“哦,”阿沁和我並肩而行,說,“你總有一點想法吧?
“待會兒你別作聲,在旁邊觀看就好。還有,別把自己是記者的身份說出來,她以爲你是警察的話,便由得她。。一般市民不會對記者說真話。
"那對警察便會說實話嗎?"阿沁噘噘嘴。
“如果是心裡有鬼的,也不會說。”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可是我自然有方法讓對方說實話。
我們來到一家沒有座位的小吃店,賣的是熱狗、炸魚丸、煎釀三寶之類的小吃。這家店子在兩家快餐店中間,顯得特別寒酸。也許是地緣關係,這幾家食店不如彌敦道和西洋菜街那邊擁擠,我想砵蘭街還是黃昏後纔會真正熱鬧起來。小吃店只有一個顧客,他拿着一串魚丸離開後,我和阿沁便走進去。
“先生小姐要些什麼?”一個衣着樸陋、容顏憔悴的女人站在櫃檯後,以平板沒感情的聲線問道“請問李靜如小姐在嗎?”我把警員證放在她面前。
女人怔了一怔,表情變得很複雜,慢慢地說:“我..我便是。這位警察先生,請問有什麼事?
雖然店子裡只有她一人,但我沒想過她便是林建笙的妻子。按年歲計算,她今年也不過三十三四罷了,可是她的皮膚和樣貌卻像個四五十歲的老女人。
“我來是爲了查問有關林建笙的事情。”我斬釘截鐵地說,
“這麼多年了,該說的早說完啦!你還想我說什麼啊?我現在已夠倒黴了,你們幾時才肯放過我?建笙人也死了,我房子也沒了,錢也賠了,因爲我是林建笙的老婆,結果工作也丟了,現在只能在這種小店打工,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只掙得幾幹塊,你還想我說什麼?"李靜如顫聲說道,像是爲了壓抑怒氣。
“少廢話,你是林建笙的妻子,所以你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我把頭湊近,盯着她的雙眼道。
"你…"李靜如咬牙切齒,似是無處發泄情緒。她雙手放在桌上,不住顫抖,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敲打着檯面,發出咔嗒咔嗒的
聲音。
阿沁拉拉我的衣袖,像是叫我別逼得太緊,我向她打手勢,示意她別插手
“李靜如小姐,"我保持着平穩的語氣說,“對你來說,林建笙犯下的事情是無妄之災,因爲他個人的決定,連累你陷入今天的環境。可是,你別忘記,當年是因爲你搭上鄭元達,才引起一連串事件。你的一個錯誤決定,導致了今天的結果。即使你不用爲林建笙的罪行負責,你也得爲你自己負責。你再不高興再不滿意,也要面對已成事實的過去。
李靜如像是泄了氣,眼眶泛紅。
“好吧,你問吧。你是不是想問我建笙在事發前幾天有沒有什麼異樣?或者他有什麼藏匿的地點?六年前你們都不斷問這個.
“不,我想問你,你覺得林建笙是個怎樣的人。
“咦?”李靜如詫異地看着我,“怎樣的人?”
“就是你覺得他性格如何,爲人如何之類。
李靜如似乎沒想過警察會問這個問題,一臉狐疑。
“建笙他……脾氣暴躁嘍。那幾年他常常犯事,一點事情便動手打人,坐牢像家常便飯,每次判個兩三個月的。因爲這原因他找不到長工,只能到地盤打散工,還好他死去的老爸留了個小房子給他,否則他和我只能睡天橋底。”
“你們怎認識的?”
“我十六歲時離家出走,在朋友介紹下和他認識的。不久我們便同居,我二十歲時便跟他結婚。剛結婚時還好,不過他每次打工總是不長,他老爸的遺產又吃得七七八八,我便去酒吧打工。就是那時開始吧,他越來越暴躁,我們之間的爭吵也一次比-次嚴重。我二十一歲那年他第一次因爲傷人入獄,我們的關係便越來越差了。"李靜如的語氣漸漸平靜下來。
又是典型的故事。對男人來說,在妻子面前擡不起頭是最難堪的事情。林建笙的收入一定不及李靜如,妻子賺得比他多,他這種大男人一定接受不來,只能借暴力掩飾內心的不安。
“你那時便結識了鄭元達?
“不,鄭元達是我二十六歲時的事了。"李靜如說:“鄭元達之前我也有幾個情人,建笙每次知道後也大吵大鬧,也試過向他們報復,其中一次更打斷了對方兩條肋骨,令他再次因爲傷人罪入獄。真是個大爛人。
“話雖如此,你今天仍記掛着林建笙。
“什麼?"李靜如愕然地看着我,就連我身旁的阿沁也微微發出呼聲。
“你今天仍戴着結婚戒指。”我指了指她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簡陋的銀戒指。
李靜如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說半句話。
“林建笙怎麼知道你跟鄭元達的關係?”
“他看我的手機簡訊。我一向很小心,看完鄭元達的簡訊都會刪去,可是出事前一天我忘了帶手機,而恰巧鄭元達發簡訊約我……那個,於是露餡了。”
“他應該暴跳如雷吧。
“他……那時憤怒得要殺人的樣子。”李靜如囁嚅道。
“他傷害過你?”
“沒有,就算罵得再兇,他從來沒打過我。”李靜如忽然堅決地說,“建笙他不打女人的。
我感到心頭一震。
“他如何找到鄭元達的住址的?
“我在手機裡有記下他的地址,他曾趁着太太和女兒不在,邀我到他的家…難怪林建笙這麼火大,因爲反過來想,搞不好自己的老婆也“禮尚往來”,讓鄭元達到自己的家裡幽會過,。“其實我那時跟鄭元達不是認真的!…"李靜如幽幽地說,"鄭元達好像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女人,我也沒想過當他的情婦,大家只是各取所需吧……”
這個鄭元達其貌不揚卻風流成性,或許他對女性有一套手段,把她們治得服服帖帖
“你.....有沒有替鄭元達生過孩子?”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想起呂慧梅的猜測
"當然沒有!"李靜如斬釘截鐵地說道,"有家室的人才不會這麼大意,鄭元達不會笨得留下這種麻煩。“林建笙有什麼朋友?”我改變話題,
“他年輕有錢時便有不少酒肉朋友,我們結婚後他好像蠻孤僻,頂多跟拳館的朋友來往。“拳館?”
“在油麻地的青龍拳館,不知道是打詠春還是洪拳的,他曾在那兒學拳,但後來沒學了,卻仍跟那兒的人保持聯絡,學過功夫的暴躁男人,難怪常常坐牢。
“你有沒有聽過他提起那兒的朋友?有沒有哪一個特別相熟?!
“我只記得一個叫"阿閻’的名字,他提得較多。不過我沒見過那個人。
“全名是什麼?”我掏出口袋中的記事本,寫下拳館的名字和人名。
“不知道。
我抓抓頭,沒有全名比較難追查下去,但聊勝於無
“林建笙有沒有仇人?”我問。
“如果被他打過的人都計算在內的話,太多了。”李靜如無奈地回答。
“除了你的情人外,他通常是爲了什麼事打人?”
“通常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工作上被奚落、管工對他呼喝之類。
"那他除此之外有沒有得罪什麼人?”
“這很難說,但我覺得沒有。
我靜默了一陣子,思考着每一個可能。
“大致上我想問的都問過了。”我對李靜如說,“你剛纔說的那間拳館在哪兒?”
李靜如沒法說明地址,不過她畫了幅地圖--青龍拳館就在三個路口外
正當我向阿沁示意離開時,李靜如從後叫住我:“警察先生。
“怎麼了?
“這個..…請等我一下。"李靜如走進櫃檯後的休息室,一陣子後回來,手上拿着一本褐色封面的記事簿。“這是建笙的記事簿,他失蹤那天沒帶在身上,我…...我想它對你有用。
我接過記事簿,打開一看,日期還是二〇〇三年。在不同的日期旁邊寫着工作的資料,也有約朋友會面的時間。我點點頭,收下記事簿,離開小吃店。
“她不敢說出來。”在路上,我對阿沁說。
“不敢說什麼?"她似乎對我剛纔的調査感到不解。
“她不敢說'我相信我丈夫沒有殺人’
“什麼?林建笙在衆目睽睽下撞死了七個人啊!
“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他沒有殺死鄭氏夫婦。西區的車禍,她可能認爲是意外。
“你怎麼知道?
"因爲她察覺到我的問題背後的意義,最後還給了我林建笙的記事簿。"我把那本破舊的記事簿拿出來。"她果然對丈夫餘情未了,這麼多年還帶着他的遺物。
“你認爲林建笙無辜?”阿沁的聲調提高了八度。
"不,我只是覺得當中有疑點。"我緩緩地說,“林建笙無辜的可能,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十吧。相比起他是無辜的可能,我比較在意的是他有沒有共犯。”
“共犯?’
“你記得我在車上說過林建笙沒用刀刺胡老先生很奇怪吧。
“你說他當時身上沒有刀子嘛。這又跟共犯有什麼關係?”
“如果林建笙一心要殺掉鄭元達,他衝動地拿起刀子去東成大廈是合理的。可是,如果林建笙一如我們所知般暴戾成性,他不會被一個老頭威脅說報警而留手,他有刀子,一定遷怒面前的需張老頭,即使不刺下去,也會拔出刀子恐嚇對方。可是他沒有這樣做,我只能推斷他當時沒有刀子,換言之他是離開東成大廈後,再去買或拿刀子,之後待半夜攀外牆到三樓殺人。這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殺人事件。我們判斷林建笙是兇手,全因爲在現場找到他的指紋和腳印,可是這麼一來,就有個奇怪的地方一既然是有預謀殺人,兇手會不會笨得不戴上手套,留下一堆指紋?他既然有時間去準備刀子,也應該有時間去準備手套吧?"
“也許他沒想到呢?”
“對,這也有可能,所以我說他無辜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我猜的情形是,林建笙被胡老先生罵走後,跟朋友會合,言談間說起這事,他的朋友慫恿他去教訓鄭元達,提出利用爬外牆水管的方法半夜潛入鄭宅。這個朋友戴上手套先爬進室內,卻因爲某種原因殺死了在睡房中熟睡的鄭氏夫婦,隨後而至的林建笙沒料到這一幕,知道自己脫不了嫌疑,於是慌忙逃走。林建笙沒機會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便撞車死去,所以如果真的有共犯的話,那傢伙至今仍逍遙法外。
“這…….未免想得太戲劇化了吧?
“我說過這只是猜想而已。"我攤攤手,說,“不過當中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林建笙爲什麼要殺死鄭元達夫婦,還要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對付孕婦。剛纔李靜如也說,鄭元達不是她第一個情人,林建笙也曾毆打過那些男人,爲什麼林建笙這一次要用刀子下殺手?我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
“那麼說,你懷疑那個什麼'阿閻’?’
"我不知道,所以才值得調査。"我翻開林建笙的記事簿,査看三月的日程。三月初的某幾天記錄着“開工:寶馬山地盤"“開工,北角碼頭地盤”,可是在三月十一日以後的“開工”寫得十分潦草,變得歪歪斜斜。唯一不同的是三月十六日本來整齊地寫着“光明桌球室:阿閻”,卻被圓珠筆畫掉,在三月十七日--林建笙到東成大廈犯案的同一天--同樣以歪曲的字體寫着“阿間”。
看到“阿閽”這名字,令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找到了事件的關鍵。這種不理性的判斷也許就是刑警的直覺。
“對了,"阿沁突然笑着說,"剛纔你對李靜如的態度令我嚇一跳呢,今早你還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想不到你對着一個潦倒的女人說得這麼狠。"少廢話,你是林建笙的妻子,所以你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就像電影裡的惡警似的。”
“刑警盤問不合作的證人時,最簡單的做法是放狠話,讓對方知道鬥下過自己,只能言聽計從。”我邊走邊說,“這一招通常很有效,對方投降便會從實招來。
“如果對方還是不合作呢?
“這個,”我握起拳頭,“還有這個。”我掀開夾克,拍了拍腰間的手槍
頭方便得多了。阿沁吐吐舌頭。她大概以爲警察都會講道理,其實對付小混混,用我的思緒回到記事簿中的那個名字。
“阿閻”IIII.
我的腦海裡再次出現“既視感”
就像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