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你知道當警察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保護市民?警惡懲奸?”
“嘿,你今天才從學堂畢業嗎?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留待升級試對上司說吧!當警察最緊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在堅尼地城海旁,兩名警員緩步走着。時間是凌晨三點,街上沒有半個人影,就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位警員信步而行。軍裝警員每天不分晝夜巡邏,年輕的警員往往跟年長的配成一組,在體力上和經驗上互補長短。
“華叔,這樣說有點不好吧。”被老警員叫作“阿一"的許友一按了按警帽,說,“當警察就是爲了犧牲自己維持正義,如果面對匪徒,我們一定要挺身而出啊。
“阿一,你入行多久了?”華叔保持着相同的語調,雙手交疊背後,緩緩地問道。
“已經四年了,下個月考升級試。
“我當老散當了三十一年哪,明年便退休。”華叔笑了一聲,“每年總會遇見幾個像你這樣的小夥子,一腔熱血,老是把除暴安良掛在嘴邊。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如果你現在面對一位持槍的悍匪,你會怎麼辦?"
“當然是跟他搏鬥,把他拘捕。
“這樣子你有九條命也不夠死呀。”華叔嗤笑一下,說,“你應該立即躲起來,用對講機要求增援。警察不是消防員,消防員面對大火,他們不得不前進,因爲他們的職責是拯救被困的人;可我們的工作是防止罪案發生,你魯莽地犧牲自己,不見得能把事情辦好,到頭來只是白白丟了小命。
許友一沉默不語,不置可否。他明白華叔的意思,但他有着不同的想法。如果在鬧市中匪徒亮出武器,即使再危險,警察也得優先保護市民。若連警察也退縮,試問誰敢迎上前去,敢向惡勢力說不?
當然,許友一不打算直接對華叔說出自己的意見。華叔是警署的老臣子,就算是督察級也會尊稱他一聲華叔,跟對方同級的許友一如果執拗不放,便未免太不世故,不懂做人。華叔加入警隊時廉政公署仍未成立,在後來那個打擊貪污的年代,他沒被撤職便證明他正直清白。許友一猜想,華叔年輕時也許跟自己一樣,懷抱着熱情投身警界,只是這三十年的打滾磨光了他的熱誠。
警察局是另一種辦公室,一樣有辦公室政治,有派系鬥爭,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當你見過風浪,嘗過苦頭,便會知道光靠着一股蠻勁有害無益。槍打出頭鳥,像你這種年輕人要學的,不是如何表現自己,而是如何安分守己,無論在街頭面對罪犯,還是在差館面對上司,道理也是一樣。”華叔繼續說。
“什麼風浪?”
“嘿,這個留待你自己見識見識了。”華叔不懷好意地笑着,"熬得過便平步青雲,熬不過的話,便像我一樣,當三十年老散囉。
許友一默默地跟華叔並肩走着。雖然這一次是他首次跟華叔一同巡邏,但他跟華叔在警署內有過不少交流,華叔對他很是關照。之前他一直期待跟華叔拍檔,希望從這位老前輩身上掙點經驗,只是沒想過對方傳授的是這些手段撇步。
時間已是凌晨四點。新海旁街在西區堅尼地城海邊,雖然馬路一邊設有街燈,漆黑的大海還是一片暗淡朦朧。由於港島土地不敷應用,政府不斷填海,堅尼地城的海岸線便不斷向海延伸,曾有人打趣說終有一天維多利亞港會被填平,港島會跟九龍半島連接起來。這說法雖然誇張,但許友一清楚地知道,他現在所處的新海旁街,以前是海的中心,距離岸邊至少一百米。許友一自小在西區長大,小時候時常跟父親到海旁垂釣,可是當政府把附近的碼頭圍起來,讓工程車把泥土倒進大海里,那些愉快的時光只能變成回憶。
華叔在新海旁街的一座貨倉旁邊,打開放置簽到簿的小木箱。巡警每次巡邏,也會依照安排,按時在各個簽到簿上簽名,證明巡邏工作完成。西區沒有夜店,通宵營業的只有一些茶餐廳,所以這兒的巡邏警員們的工作不大辛苦,跟九龍區一些龍蛇混雜的街道相比,這兒可說是天堂。許友一這些年來跑夜班,頂多遇上有市民投訴噪聲,或是小車禍之類,某種程度上可說是非常沉悶。
就在他們簽名途中,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手插口袋,不慌不忙往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華叔,我想"盤'一下那人。"許友一盯住那個打着呵欠的男人,跟華叔說。“盤”是巡警的慣用語,意思是攔下路人盤問一下,檢查他的身份證,看看有沒有可疑。
"我看他沒有什……”"華叔不以爲意地說道,可是許友一沒等前輩贊同,筆直地向男人走過去“先生,麻煩你給我看看身份證。”許友一伸手擋住對方。
“長官,什麼事嘛。”男人再打一個呵欠,不情不願的樣子,用左手掏出皮來
“你住在附近嗎?”華叔走到許友一旁邊,向男人問道,
“對啊,就在下一個街口……”男人轉頭向左邊望過去,兩個警察隨着他的視線,向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轟!
在沒有任何先兆下,許友一前方傳出一聲巨響,和聲音一同出現的,是熟悉的硝煙氣味。許友一隻把視線從男人身上移開半秒,就在這半秒的間隙,他已陷入想象不到的危險處境之中。
那個男人的右手握着一柄短小的、黑色的手槍。槍口正在冒煙。
持槍男人的表情沒半分變化,沒有憤怒的樣子,更沒有猙獰的笑容。許友一在瞬間知道,對這個男人來說,開槍殺人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是平常不過的事
許友一發覺自己沒中槍是下一秒鐘的事情。華叔在他身旁發出慘叫,然後向前彎腰,倒下。許友一想伸手拉住華叔,但他的身體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因爲接受過嚴格的訓練,還是出於動物本能,他這一刻沒有再把視線移開,直盯着面前的男人、對方的臉孔、他所握住的手槍以及扣在扳機上的食指。
一要死了。
這念頭在許友一腦海中閃過。
他在警校學過如何處理目前的情況,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一般來說,警員遇襲時應該拔槍,確保自己和同僚的安全,然後求救;可是,他知道此刻這些知識派不上用場。
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時間拔槍。
男人和自己只有幾十釐米的距離,而且對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只要有一絲猶疑,只要拔槍的動作慢上半秒,便要吃上一顆子彈。
他亦知道這距離無處可逃,無論他向哪個方向逃走,子彈還是會無情地擊中自己
許友一做出一個他沒想過的行動。
他伸手握住男人的手槍。
他沒有多想,他只知道目前要做的是阻止對方發射第二發子彈。
他以右手虎口緊按手槍的滑膛,再以食指壓住扳機的後方。他感到男人的手指正在扣動扳機,只要他手指一鬆,另一顆九毫米口徑的子彈會穿過自己的胸膛。
許友一感到跟對方角力很久,可是這不過是五秒不到的事情。男人似乎沒想過許友一有此一招,露出一點詫異的表情,隨即鬆開右手,以拳頭揍向許友一的面頰。
“啪!”許友一結實地捱了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不過他沒有倒下。他以左手叉向男人的脖子。他不擅長近身格鬥,但如果比體力和耐力,他還有點信心。
男人發覺策略錯誤,連忙多揍幾拳,但許友一沒放開左手。許友一的右手仍緊握男人的手槍,他想過把槍抓好,或是拔槍指嚇對方,可是他沒有餘暇處理。光是集中精神應付面前這兇悍的傢伙已不能分心,如果對方突然拔出小刀,也足以讓自己喪命。
許友一嘗試把男人按倒地上,但他沒有成功。男人企圖把他推往海里,也一樣失敗。二人就這樣僵持着,你一拳我一腳互相扭打。許友一佔了一點上風,他用右手握住的手槍,以槍柄重擊對方的頭部,男人血流披面,但仍不住掙扎。
這場扭打只持續了一分鐘。由於傳出槍聲,附近有居民報警,碰巧有一輛巡邏車停泊在附近,五名警員很快到場。看到對方增援已到,男人不再反抗,被趕到的警員用手槍指嚇下伏在地上,任由他們替他上手銬。
這場一分鐘的打鬥,在許友一心中卻像三個鐘頭那麼長。當他回過神來,看到血泊中的華叔,不由得跌坐地上,面容扭曲。許友一對男人被捕、救護車到場之間的事情全無記憶,只知道大力地喘着氣,精神恍惚地左顧右盼。
他記得的,只有蜷縮地上、身上一片紅褐色的華叔的身體,以及那個血流披面、沒露出半點感情的惡魔的表情。
半小時後,鑑識科人員在現場蒐證,許友一坐在警車中,按着發瘀的臉頰,喝着熱茶,向做筆錄的警員說明經過。縱使他能清醒地敘述事件,但他心裡猶有餘悸。
“那麼說,當時你本能地扣住對方的手槍,所以才逃過一劫?
許友一點點頭。
“我用手指穿過扳機後的空間,所以對方沒能開槍。
負責筆錄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便衣警長。他記下許友一的供詞後,瞥了放在旁邊包在透明塑膠袋裡的證物一眼-那把黑色的半自動手槍。
“老弟,你真走運,對方拿的是馬卡洛夫而不是黑星。”警長笑了一笑。
“什麼?”
“那是蘇制的馬卡洛夫PM,而不是大圈常用的大陸制54式黑星手槍。
“不,我問的是爲什麼說我走運?”
“黑星的扳機後方沒有空位,你沒可能把手指插進去跟對方角力。"警長指了指手槍的扳機。“流進香港黑市的手槍,十把裡有八把是黑星,給你碰上馬卡洛夫,不是好運是什麼?”
許友一倒抽一口涼氣,剎那間感到背脊發麻。
十分之八……就是說,剛纔有五分之四的機會,自己的抉擇會徒勞無功。
一位穿制服、身材略胖的中年警員緊張地打開車門,看到許友一,說:"你這回成名了,警署剛證實犯人身份,你抓到的那個原來是葉炳雄。
“賊王葉炳雄?”許友一訝異地問道。
“就是那個頭號通緝犯。
葉炳雄跟過去十五年多宗持械劫案有關,劫去的財物高達八千萬元,案件中共有三名警員和六名市民被槍殺,警方亦相信他跟條黑市槍械買賣渠道有密切的關係。在十年間他一直是警方的頭號通緝犯,可是一直無法確定他的行蹤,連他有沒有潛逃外地也不清楚。就算提供數十萬元的懸賞,依然沒有任何情報。
立這種大功,應該很容易通過升級面試吧。"便衣警長插嘴說,“看來你很快便告別這身軍裝了。
即使抓到大賊,許友一也沒有半點興奮的心情。他的內心仍被生死一線的經歷所震撼。他的腦海裡仍是充滿倒在地上的華叔的影像,以及葉炳雄那副蒼白陰鬱的臉孔。
“華叔……華叔現在怎麼了?”許友一鼓起勇氣問道
胖子警員臉色一沉,良久,開口說:“華叔走了。子彈擊中動脈,失血過多,沒到醫院便去了。
許友一感到一陣反胃,那種不安的情緒彷彿要從喉頭涌出來。
一如果我沒有攔下葉炳雄,華叔便不會死。
一如果我沒有大意把視線移開,華叔便不會死。
一如果我及時送華叔到醫院,華叔便不會死。
一如果……如果不是種種巧合,我便會跟華叔一樣被殺死。
許友一感到天旋地轉。
一我當老散當了三十一年哪,明年便退休。
一當警察最緊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混亂的感覺充斥着全身,不安和疏離感慢慢滋生,許友一感到一陣暈眩。他覺得現實猶如一面沉重的高牆,正慢慢地倒塌,壓向自己。周遭的空氣變得如糨糊般黏稠,似要被空氣弄至窒息。
他不知道,他的內心,已留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