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姐妹三人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路過村口的大倉庫,裡面黑乎乎的瞅着沒什麼動靜。
對於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場考試,各級縣府部門下達了硬性文件,要求所有準備考試的知青提前三天放假,用以準備高考,所以沒想考試的知青,也都會報名回去休息。
放到沈家凹村,由於沈光山本就網開一面,初冬時節也沒啥水利工程要清要平要挖的,於是開了大恩,讓知青們可以在家裡等到放榜,考不上的再來。
“看樣子曉雲姐是回不來了。”
小五滿臉惋惜,沈鐵軍裝作沒聽清,裹着身上的衣服朝家走,11月底的周省,已經進了冷冬,陣陣寒風吹着,順利考上大學的熱情也涼了,拐進村子的大路,就見沈老實蹲在背風處,連忙跑過去:“爹,你怎麼蹲在這裡,太陽都沒了呢。”
操着雙手,沈老實不大的眼睛在三人面上梭巡着,聲音發乾:“你們,你們的檢查結果,怎麼樣?有沒有礙事兒的?”
“沒有,爹,咱們回家說,您莫擔心,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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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一顫,沈鐵軍眼睛發酸,摟着沈老實的胳膊道:“爹,你別聽我大哥瞎咧咧,我們都沒事兒,這次去檢查啊,就是爲了讓您放心,可別亂想。”
粗糙的大手拍着沈鐵軍的手背,沈老實點了點頭,走路的背直了不少:“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學雖然要上,可身體纔是本錢,沒了好身體,沒那個命享受,可不是白搭?聽說你們考的不錯?”
黢黑的老臉上浮現層紅潤,不大的眼裡充滿了期盼,沈鐵軍抽了抽鼻子,壓低了聲音道:“爹,你就把心放肚子裡,三姐是一定能考上大學的,就是小五不一定,她的分數正在分數線上——”
“好,好!”
興高采烈的說着,沈老實翻手抓住了沈鐵軍的手,滿臉期盼:“四兒啊,你呢?爹想知道你能考得上不?”
“那肯定啊!”
沈鐵軍看老爹心中還是傳統觀念,沈大梅和沈鐵林考的再好,以後也撐不了沈家的門楣,更談不上光宗耀祖縣誌留名,所以答的是異常爽快,拍了拍胸脯:“也不看看咱是誰的種,是吧,爹?”
“哈哈哈哈——”
中氣十足的暢快大笑着,直震的沈鐵軍兩耳發矇,連忙拍了下老爹的手:“爹,現在消息還沒公佈,到時候咱們就亮瞎那些人的狗眼,知道不,早說就沒效果了!”
“知道,知道!”
沈老實連忙收了聲,搖頭晃腦的哼唧小調:“哼,哈哼哈哼哈~”
悄悄衝沈鐵軍豎了個大拇指,沈大梅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湊趣兒道:“就是啊,爹,咱老沈家有小四這個頂門槓子,你以後就等着享清福吧!知青們都說畢業的這批學生,肯定會受到國家的重用,屬於那個什麼千金買骨?”
嘴角扯了扯,沈鐵軍自動的將這句話排在耳朵外邊,千金買骨那是什麼事兒,恢復高考這個事兒,說成是開科取士收攏人心還差不多,爺幾個踩着夜色回到家裡,又是一陣無言的喜悅。
冬天來了,沈大亮每天天一亮就被沈老實喊走,小六則是要去上學,剩下沈鐵軍裹着牀大被子睡個昏天黑地,沈老實和沈王氏也不以爲意,算是貓了冬。
沈大梅和沈鐵林就沒那麼好命,每天吃過早飯拿着筐子,便出門去當了撿糞工,沈老實高興壞了,又給小六請了一個月的假,學校老師們得知她這次高考發揮不錯,自然會樂的順水推舟,也省的拿那些超綱題來傷害他們的自尊心。
有個逆天的學霸學生,當老師的也是不容易,這年頭又沒出師一說,就只能等她自己考走,到時候裡子面子,還有自尊心啥的,都有了。
沈鐵軍不想下地,是因爲沒穿的,沒秋衣秋褲,破棉襖往身上一裹感覺挺暖和,就是見不得風,只要有道風進來,熱氣兒是一點留不住。
可吃喝拉撒的,又沒有抽水馬桶,小的還好說,有陶器夜壺,大的便要腳踩黃河兩岸,手拿秘密文件,前面機槍掃射,後面飛機炸彈。
兩塊木板搭的旱廁,踩在上面沈鐵軍都是提心吊膽的,腦海裡轉悠着要是一腳踩錯,便要身陷屎地了。
可夢中的記憶顯示,家裡人好像都練過似的,從沒聽說過誰身陷屎地過。
這天也不知是誰傳出來的,沈老實家的三個娃一起參加了高考,準備試試有沒有大學的命,等這個說法傳到沈鐵軍耳朵裡時,十二月份眼看着就要過去,可要等的電話始終沒來。
這天沈老實回來的時候,面色有些難堪,晚上吃飯也只是喝了點水,第二天到了中午,大喇叭便響了起來:“各位老少爺們,我是沈光山啊,我的兒子沈大海通過了體檢,現在呢,我家婆娘正給大家發喜糖喜煙,希望大家不要嫌孬,算是分享點喜氣兒!”
“這次沒考上?”
“不可能吧?”
“沈大海這貨都考上了!”
“那怎麼沒有我的?還有三姐和小五!”
矇蔽四連問,沈鐵軍從牀上一蹦而起,拉過大棉襖裹上圍腰繩子一系,腳上的襪子也不穿了,套上大棉鞋出了房門:“三姐,三姐!”
沈大梅也是面色發白,沈大海都體檢完了,自家兄弟姐妹三個,愣是連通知都沒接到,怪不得昨天老爹是那個神情!
“咱們去教育局查!”
沈鐵軍只感覺一陣熱血衝向腦門,眼睛已經是紅了:“孃的敢這麼玩,老子要他的命!”
一瞬間,沈鐵軍的腦海中閃過各種畫面,被人頂替了?被仇家扣下了?還是被忽略了?亦或者說,哪個環節不小心,卷子丟了?還一丟,就丟了三個人的!?
“哎呀,大爺爺奶奶在家嗎?哦,三姑和四叔也在?五姑來吃糖。”
隨着聲音,一箇中年婦女帶着沈大海進了院門,沈鐵軍面色僵硬的點了下頭,沈光山別看是支書,按照老輩的輩分算,還是他的族侄,這個女人是沈光山的老婆趙來娣,喊沈王氏大奶奶一點問題沒有。
這是來嘲諷人的?
心說怪不得才吃過午飯,沈老實連午休都不休息,直接躲出去,沈鐵軍面色有些難堪,瞅着畏縮的沈大海,開口道:“那要恭喜我孫子考上大學了,也不枉你這麼多長輩費心教你,既然考上大學,以後能學就多學點。”
趙來娣神情一愣,面上的喜悅凝住,手中的糖是遞也不是,收回來更不是,人家也沒喊錯啊,自己的兒子,按輩分來算,可不就得叫人家聲爺爺麼?
“呵呵,吃糖,吃糖~”
手中的糖還是塞到沈鐵林手裡,趙來娣衝着默然不語的沈王氏點了點頭,轉身拉下臉,狠狠的瞪了眼沈大海:“走!”
“小四啊,你不是說要查查麼?趕快去,是死是活總要個說法!”
沈王氏說着從懷裡摸出了個包,抽出兩張十元大鈔,塞進了沈鐵軍的手裡,轉頭看向沈大梅道:“你們姐弟倆一起去,小四在你的後面,大梅你出頭,知道了嗎?!”
白皙的面上又白了幾分,沈大梅胸口一陣委屈,知道這是老孃讓她做好背鍋的準備,咬緊嘴脣點了點頭:“娘,你放心,我一定護好小四。”
“娘,我姐是個女的,讓她出面,真有個什麼事兒——”
沈鐵軍說着說着,就被沈王氏瞪的說不下去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老孃這種眼神,上輩子可是沒見到過,也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個聲音:“就是她是女的,總是要潑出去的水,娘看你近來是真的懂事了,現在怎麼犯起迷糊了?!你當爲孃的,讓你姐出頭,是願意嗎?!”
“不不不不!”
雙手連擺,沈鐵軍咕咚嚥了口唾沫,他也是爲人父母兒女雙全過,孫子外孫都考上大學,要在兒子和女兒間做個選擇,對一個父母來說,又該是何等的殘忍,看了眼沈大梅,就見三姐兩眼通紅,胸口急速的起伏着,知道也是委屈的狠了。
上輩子,三姐和老孃之間,可沒這麼互相傷害過,此事過後,無論結果如何,三姐和老孃之間,是真的有道無法彌補的裂痕了!
沈鐵軍腳下不停,沈大梅緊隨其後離開,沈鐵林抿着嘴看着沈王氏,將手中的糖啪的扔進盛糞的簍子,轉身扛起自顧自的出了門。
半個籬笆高的院子裡,沈王氏身子一晃,捂着嘴進了堂屋,咣噹的關上了門,不想那經常拆下來的半扇,不知是什麼原因,啪的掉在地上,露出了張失魂落魄的面龐。
嗒,一個雨滴打在了院子的鐵盆上,緊隨其後的雨水落在了地面上,剎那間天地籠罩在了一片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