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和王昌盛嘮了會牙,沈鐵軍不見外的進了院子,從屋裡拖出張涼蓆,拿了本電影畫報看起來,物質生活匱乏的時代,精神方面的也不多,連着看了好似模子般帶有戀母情結的照片,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自然醒,天上的太陽已經曬到正當中,沈鐵軍翻身坐起,打着大大的哈欠到了院子外,幾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招呼一聲纔想走,便見到桌子上坐着個熟人。
蘭國棟出溜着伏低身子,直到沈鐵軍坐在了旁邊,黢黑的大臉吭哧吭哧着開了口:“叔,小叔。”
“你不老老實實在家吃飯,這是發財了?”
沈鐵軍皺着眉,桌子上還坐着四五個面生的,倒是沒有女的,清一色都是比自己大的青年,一盤子炒肉片只剩辣椒了,每個人面前擺着個酒盅:“有酒有肉,你這日子可是夠瀟灑的,老師知道嗎?”
上首的男人頭髮老長,支着個腳踩在長凳上,滿臉不含糊:“小蘭,這是誰啊,別耽誤了咱們的事兒。”
“別別別,崔哥,這是我爺爺的學生,不是外人。”
蘭國棟小心的陪着不是,轉過頭面現哀求:“小叔,你就裝作沒看到不行?”
掃了眼長頭髮,沈鐵軍嘆了口氣,蘭教授纔給自己撐了片天,這孫子就不知到要搞什麼玩意,自打上次過年見了,這還是第一次,要不是他躲着自己,也不敢確認:“來,說說,你們想做什麼?”
“啪~”
將筷子拍在桌子上,長髮男人兩眼圓瞪,滿臉兇狠:“你算哪顆蔥?爲什麼要給你說?鋪~蓋啊!”
“行!好!”
指了指長頭髮,沈鐵軍開口道:“蘭國棟,你知道我在哪,今天你不來的話,我會把這個事兒給老師說的。”
“哈,慫貨!找媽媽哭鼻子?”
長髮男子哈哈笑了,拿起筷子將新上的魚頭摘下,放到面前碗裡,大口的吃着,衝旁邊的王昌盛豎起了個大拇指:“嗯,老闆手藝不錯!”
用圍裙擦了擦手,王昌盛仔細打量了面前的幾人,便回到廚房裡忙活去了,比起前幾個月的素菜爲主,現在不要肉票的雞魚肉蛋多了起來,他這裡也賣起了葷菜,生意明顯提高了一大截。
當天夜裡還沒打烊,王昌奇首先蹬着自行車進了院子,放下收好的雞魚肉蛋,開了口道:“怎麼樣,今天有什麼事兒沒有?”
“生意上倒是沒什麼事兒,吃飯的不少。”
王昌盛收拾着地上的東西,往屋裡搬着道:“就是這些天陌生人越來越多,不知從哪裡蹦出來的?”
“還能是哪裡啊?”
王昌奇自己打了碗水喝掉,將碗底子倒在地上,笑道:“肯定和咱們差不多,要麼是自己跑回來的,要麼是通過關係調回來的。別說人家是陌生人,也許在他們眼裡,咱們纔是陌生人呢,陸陸續續的熬不住,就都回來了唄。”
自打去年恢復高考,算是給上山下鄉運動的大堤上開了道口子,通過考學回到城市的人不多,卻帶給幾千萬的知青無與倫比的震撼,原來在生病和接班以外,還有這麼一條路可以選擇,於是紛紛頭懸梁錐刺股,準備用讀書來改變命運。
絕大多數的普通知青,老老實實的執行着領導們的命令,正在山上鄉下等着回城的消息,苦的還是那些沒能繼續等待,在知青點成了家的,便永遠的失去了回城的機會。
收拾完雞魚肉蛋,王昌盛看到大哥坐在院子裡抽菸,開口道:“大哥,大招姐說什麼時候來了嗎?”
“沒有,你怎麼問起她了?”
王昌奇將菸頭掐掉踩滅,到了水池邊面色凝重:“你不會對大招有了什麼想法吧?以前我看你瞅她的眼神就不對,你可別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微微一笑,王昌盛用圍裙擦乾手,面色鄭重:“我一直把她當親姐的,看她的眼神不對,也是因爲我在想,一個女孩子的膽子,怎麼可以這麼能幹。”
“這個事兒就沒辦法說了,也可能是她娘走的早,老爹又下落不明的,自己又當爹又當媽,還要照顧你。行,我走了,今天晚上還有批貨,接完我就不回來了,該輪到我上車了。”
王昌奇擺了擺手,一腳踩上自行車,飛快的竄進了黑夜裡,留下王昌盛衝着滿天的繁星走神。
大哥信了嗎?又信了多少?怕是沒信吧?
兄弟倆從小到大,打過架罵過娘,最後都是被再也見不到的老人一人一巴掌抽改,現如今老人已經走了七年,沒了管教的人,兩人便再也沒揮拳相向,吵過架罵過娘。
如今錢也有了,房子也買了,每個月拿到的份子錢,都足以在市裡買一套大宅子,這錢據說還是少分了一半,另一半全部是小師兄的,小師兄是不要這錢,那個看上去還是個半大孩子的人,嫌這個錢不乾淨,都在大招姐手裡替他保存着。
大招姐還說以後把乾淨的錢給他,她總是個不乾淨的了,用這不乾淨的錢,算是正好。
小師兄是個奇葩的,大招姐也是個不正常的,兩人這麼看倒是針尖對麥芒,半斤八兩!
王昌盛上了牀胡思亂想着,只是在將兩人送入洞房後,隨着一聲大響,眼前出現了個蒙面人,圓睜的雙眼似曾相識,一把尖刀頂着喉嚨,聲音也有些似曾相識:“錢,錢放哪了?”
刺鼻的口臭傳來,王昌盛猛然清醒,下意識的想要坐起,便感覺喉嚨處一涼,好似被人塞了個暖瓶塞子,溫熱的液體噴涌而出,就似夢中那晃了的啤酒,噴的好遠,好遠。
“錢呢?媽的,你怎麼沒問出來就動手了?!錢呢?”
“我沒動手啊,是他自己往刀子上送的,這怎麼怪我?”
“我看的很清楚,你把刀子放在他喉嚨上,他一坐起來,你又沒收刀子——”
最後的意識消失前,白天才聽過的那個聲音響起,王昌盛眼前閃過那個對小師兄發狠的人,也想起了藏在竈臺下的錢。
沈鐵軍起牀的時候,外邊正下着雨,用電推子吱吱的颳着頭上的毛刺兒,很快一個大光腦袋出現在了鏡子裡。
“小師兄,外邊王家飯店的老闆被人弄死了。”
孟慶來拿着兩個大包子,滿臉驚恐:“警察來了好多。”
“被人弄死了?”
沈鐵軍差點剃到耳朵上去,滿臉不可置信的看着點頭的孟慶來,將電推子往牀上一扔,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出了宿舍。
清晨的朝陽還沒刺破淡淡的霧氣,原先的王家飯店門口站着四五個白衣警察,路邊上停着兩輛吉普車,這時候警察的制服還是白色的,頭上的大蓋帽也是白色的,看上去就和夢中的交警夏裝差不多。
門前更多的是自行車,不時有警察從裡面出來,騎上自行車飛快遠去,沈鐵軍面現焦急之色,不想身後捱了一下,轉身就見到楚大招通紅的眼睛,鬆了口氣:“怎麼回事?”
噼裡啪啦的淚如斷了的珠簾,沈鐵軍下意識的探手抹掉,才警覺這個動作有些過了,收回手不動聲色道:“是王昌盛?”
彷彿察覺到失態,楚大招飛快的抹掉眼淚,點了點頭:“我早上下了火車,把王昌奇他們送走,到家睡了沒多久,就被人叫了起來。那是個新回城的,等待街道上安排工作,約定先過來幫忙,誰知道發現警察堵了門,連停沒停就去叫我了。”
沈鐵軍面色一變:“王昌奇走了?”
對於王昌盛,沈鐵軍算是比較瞭解,從出生就算是泡在苦瓜缸里長大,爹孃一輩子在海上討生活,十來年前,也就是在哥倆七八歲的時候,出海就再沒回來。
瞎了一隻眼的爺爺照顧兄弟倆拉扯大,只是老頭有名的臭嘴,在王昌奇下鄉後說錯了話,活生生的給折騰沒了,就此兩人沒了指望。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楚大招可憐這王昌盛,自家有口吃的,那是必定要送點過去,總算是沒成餓死鬼,後來還幫他在街道火柴廠找了臨時工,艱難的活着。
現如今,苦已盡甘未來,饒是兩世爲人,沈鐵軍依舊想不出安慰的話,人能苦到這個份上,是以前的他無法想象的。
原本以爲,冬天沒棉褲穿,兄弟仨擠在一牀破被裡,吃糠咽菜便是苦中之苦。
可誰曾想到,還有苦瓜缸裡泡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