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狐之罪

做父親的鞭殺兒子,雖然不算罪過,畢竟也是招惹物議的事情。拓跋燾事後大約也有點後悔,臉黑了幾天,大家當着他的面不敢多話,除了崔浩。

“阿修,你說我是不是個殘暴的父親?”

謝蘭修又見他臉上茫茫然的神色,張了張嘴,愣是不知道是該勸還是不該勸。不過拓跋燾大約也不是要聽人勸,只是想有一個發泄的口子供他傾吐而已:“今日崔浩上奏,說得好不客氣。可是我居然對他生不起氣來。”

謝蘭修大着膽子問:“崔司徒說了些什麼?”

拓跋燾說道:“跟我講仁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不仁,何有忠臣?父若不慈,何有孝子?”他的眼睛望着窗戶外的梅樹,卻不知目光聚焦在哪裡。

謝蘭修帶着些冷意笑道:“那太子爲何能夠孝順呢?”

拓跋燾不假思索道:“崔司徒話裡話外,便是說伏羅過來時,爲人所陷,誰知道那人是不是——”他驀然停口,直直地盯視着謝蘭修。謝蘭修爲了兒子,卻無怖畏,繼續冷笑道:“如此,佛狸又疑心阿析了?”

“也不是。”拓跋燾恢復了剛剛的那絲茫然,搖了搖頭說,“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朝中大臣,倒是爲太子鳴冤的多。不過阿析有時陽奉陰違,這我還是知道的。不干犯大過,我也不想管了。”

殺了一個兒子,畢竟是有悔意的,一時之間,對其他在世的兒子總會多點不捨。太子只要像之前一樣把他哄好,大約目前不會有大難。

謝蘭修偷偷鬆了一口氣還因爲:太子拓跋晃雖然對兄弟不夠友愛,不過在外總顯得“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深受朝中大臣——尤其是鮮卑族大臣——的愛戴,他刻意經營莊園,散漫花錢,常有急難之義,也爲他掙得了不少忠誠的死士。只是,與拓跋燾這樣的父親相處,就如同走鋼絲一般,平衡上有一點拿捏不好,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晚來,拓跋燾習慣性地要喝酒。其時蒸餾酒還沒有出現,糧食釀製的醴酒甘美芬芳,極易上口,喝多了也會上頭。拓跋燾心裡有事,又是不加節制地喝到酩酊,然後就開始流淚,拉着謝蘭修的手喃喃道:“阿修,你爲我唱歌……”

謝蘭修對這個男人有說不出的感受,既怕他,又憐他,既愛他,又恨他,嘆息了一聲,揀了首當時時興的歡快民間小調爲他哼唱起來。拓跋燾手中握着酒杯,任謝蘭修怎麼搶都搶不走,他兩顴是晶瑩淚痕,嘴角又是奇異的笑容,隨便謝蘭修唱的是什麼,他總是哼哼着變調的《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最後,謝蘭修給攪得唱不下去了,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手被他握得緊緊的:“陛下……佛狸……”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執拗地哼着,執拗地哭着,執拗地露出奇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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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拓跋晃的心思,也像在大風大浪裡顛簸起伏一般。讒害自己的弟弟,他內心有愧,可卻不得不爲,拓跋伏羅的死,讓父親失神,更讓他好幾日都如丟了魂一般。

但是,現實總是那麼殘酷,他很快從黃門宦官總管宗愛那裡得知了崔浩所上的奏疏的細節,驚怕不已。不過宗愛諂笑着對拓跋晃說:“殿下只管把心放到肚子裡去!崔浩那老畜生進讒,可陛下並沒有相信,陛下案上另外半邊,都是盛讚太子捨身救父、仁慈德行的奏本,陛下讀得更細緻。”

拓跋晃勉強一笑:“盛讚太過,豈是好事?總管還當幫我避嫌纔是。”他招招手對宗愛說:“我才得了一塊新產業,田畝肥沃,只是太子僚屬不足,實在管不過來。明兒我把地契帶給你。”

宗愛雙手亂擺,壓低聲音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這樣,豈不是折殺了老奴的草料?”

拓跋晃拍拍他的肩膀:“咱們倆!別多話了,給人聽見不知我們在講什麼呢!你就當幫我照應田莊,嗯?”

宗愛勉爲其難地應了下來,心裡樂不可支。

拓跋晃卻因崔浩的這份奏疏而陡然心思上身,他必須時時警覺,不能有絲毫的放鬆。雖然恨毒了崔浩,但向他下手必須謹慎,要萬無一失!

他把意思私下裡跟高允提及了。高允當面只是皺着眉頭,勸他“稍安勿躁”。可當晚,拓跋晃便接到了東宮屬官送來的一副象棋。象棋並不是新鮮玩意兒,縱使被盤查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打開棋盒的拓跋晃擺了棋子,卻發現其中少了一顆“卒”。

“咦?”他問送棋來的人,“這不全,怎麼下啊?”

那人探頭一看,賠着笑說:“哦喲,真的!這是高博士送來的,臣也不曉得少了一個子兒。臣這就回官廬,問問高博士去。”

不多時,回來的那員小官氣喘吁吁地送來一個手絹包。拓跋晃小心打開那方手絹,裡面正是一枚象棋子兒,上面書着一個“卒”字。

拓跋晃想了一個晚上才突然明白過來,他愣愣地任由東宮的侍女爲他披上硃色朝服,而後突然急匆匆蹬上鞋子,顧不得提起鞋後跟,飛快地往皇帝理政的華顯宮而去。

拓跋燾在華顯殿臉色陰沉,咬着牙聽下面人激憤的彙報而一言不發。他眼睛依然敏銳,在聽這些嘵嘵言語的同時,還能看到殿外飛奔過來的硃色身影,那身影在殿前停下來,跪在丹墀下一起一伏,似乎在大口喘息。殿門口的小黃門上來稟報:“回稟陛下,太子殿下求見——”拓跋燾不等他說完,用力向裡招了招手,刀子似的目光直直射向拓跋晃。

拓跋晃一身狼藉,鞋子沒有穿好不說,朝服的帶子居然還系錯了!他大約剛剛在路上摔過跤,膝頭是一片泥污的痕跡,而下巴上一塊青斑。可這些他本人都沒有注意,因爲此刻拓跋晃心裡波翻浪涌,又百味雜陳,想好的話無數,臨了聽着上頭人的鑿鑿言論,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國書》暴揚國惡,簡直是居心叵測!”發言的那個鮮卑大臣揎臂捋袖,說得口沫橫飛,“先國國號爲‘代’,幾方夾擊,幾度絕處逢生,崔浩他輕飄飄幾句話就帶過去了。可太后惟氏與石勒交好,他崔浩大書特書;昭成皇帝娶兒媳婦賀蘭氏,生下道武皇帝,他崔浩也不知爲尊者諱!……南朝那些酸漢人,本就藉着機會踩我們一腳,說服着四周的國家瞧不起我們!這些事情,本來我們自己知曉也就罷了,偏偏刻在碑石上,是打算萬世之後大夥兒也都來嘲笑我們麼?!”

他義憤填膺說到最後,渾身都抖了起來:“陛下明鑑!南朝人說:‘人要臉,樹要皮’,如今我們先朝那些沒皮沒臉的事還刻在碑上叫人笑話,國朝顏面何在?崔浩用心險毒,焉知他不是漢人那裡派來敗壞我國聲名的奸細?!而高允阿附崔浩,溜鬚拍馬不一而足,真是鮮廉寡恥,當時提議刻碑也是他的主意,臣看高允也是個是非不分的東西!”

太子的目光瞥向一邊的高允,高允早已伏地頓首,自劾道:“陛下恕罪!臣竟不知崔司徒又如此惡毒用心!臣與崔司徒一道編纂《國書》,校對不嚴,罪該萬死!”

拓跋燾冷冷問:“崔浩編書時,這些地方有沒有什麼說辭?”

“有的。”高允渾身發抖,“崔司徒說……陛下叫他秉筆直書……”

“放屁!”拓跋燾終於把壓抑的火氣爆發了出來,狠狠一拍身邊的坐席,“朕叫他秉筆直書,寫的是給皇室閱讀的《國書》。誰請他刻做碑林,也把這些一起寫進去的!”他最恨人把責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不由咬着牙,眼睛燒得通紅,眸子裡閃着鷹隼般的銳光,環視下方一週道:“諂事崔浩,暴揚國惡,哪些人都有份兒?!”

高允毅然道:“臣罪不容誅!”

“高允!”拓跋晃幾乎是慌亂了,上前跪在父親面前,語無倫次,但是說得一點不猶豫,“陛下!父皇!高允只是崔浩的手下,誰知崔浩如此奸惡,用心險毒。高允他……”

高允恨恨的目光瞥向拓跋晃。拓跋晃陡然想到他送來的那枚“卒”,心尖兒一酸:他要他棄卒!他願意爲除掉崔浩,犧牲掉自己!拓跋晃淚下如雨,磕頭如雞啄米一般:“高允微賤小臣,值此大變,語無倫次。臣曾關注過《國書》修纂的過程,崔浩說一不二,絕不容他人染指——父皇,崔浩性格,您不瞭解麼?”

拓跋燾狐疑地瞥過太子,又瞥過高允,終於問高允道:“真像太子說的那樣嗎?”

“非也!”高允擡起頭,看都不看拓跋晃,直面着拓跋燾暴怒的眼睛,坦然地說,“如果定罪,我的罪當滅族。”

“暴揚國惡”,在律法中並沒有寫清罪行如何責處。高允以身涉嫌,自潑髒水,構陷崔浩;如今又自請滅族,實則是給還沒打算好的拓跋燾施上了一劑眼藥。拓跋燾自負而苛酷,高允的話在恰當的時候說出來,正好是給他一種“崔浩當族滅”的錯覺。

拓跋燾點點頭說:“高允正直啊,臨死不移,赦無罪。”轉而又說:“崔浩,及其他編書的郎吏,一概收押,好好審理清楚!”

崔浩罹此奇禍,尚不知緣由。他在獄中胡亂招供,連自己曾拿過別人的一些好處,替人說項消災等微末小事都說了出來。他拉扯得越多,拓跋燾越厭惡他,深覺這漢人臣子竟是如此善於掩飾,藏在自己身邊佞幸了這麼些年!

最後,太子拓跋晃小心翼翼捧來部曹審判崔浩等人的奏本,拓跋燾匆匆看了看,冷笑道:“這樣的奸臣,別說他不能留,他的三族怕也不能留!朕以後,不會再篤信這些無德的漢人!下詔:崔浩夷三族,清河崔氏抄斬,姻親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亦瓜蔓抄,一個都不要留!”

崔浩,歷經三朝,深得三位帝王寵信,晚年驕縱弄權,結仇於太子拓跋晃及鮮卑貴族,謀略蓋世而頗精陰陽之道的崔浩,竟沒有算出自己身首異處的命運,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在平城城南市口斬殺曾經不可一世的崔浩時,鮮卑族的押運士兵有心戲弄他,數十人解開褲帶對着崔浩的頭臉撒尿,崔浩羞憤難當,嗷嗷呼喚蒼天不公。可惜,蒼天並不會知道。

國史之獄,以北魏的漢室大族族滅爲收官。

作者有話要說:  董狐刀筆,直書史實,堅定不移。

我雖然想寫美好的人性和愛情,可惜若要秉筆直書,只怕也只剩下無盡的黑暗了。

狐狸心裡,大概也閃過一屑光明,但是,只要在他清醒的時候,理智就會壓倒他的孱弱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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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說:有權就是任性,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