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

義陽郡在戰後基本是一片焦土。謝蘭儀跟着兒子劉昶來到這裡,所見的情景一點不比兩國對峙時的廣陵郡來得好稍許。

“阿母。”劉昶睜着驚恐的眼睛,死死地拽住了母親的披帛,“這樣的地方,我該怎麼治理?”

謝蘭儀也自是心顫,她下了馬車,捻了一撮泥土,茫然四顧,最後道:“先鼓勵農桑,再勸百姓生育……一步步做吧。”

小小的義陽王,緊緊地偎着她的身子,在境內巡視了一圈,倉庫一概空虛,田野一概荒蕪,市集一概冷清,人煙一概稀落……他漂亮的大眼睛裡滾滾淚下,終於嚅囁着說:“如果當時……妹妹嫁給了北魏太子,是不是……”

謝蘭儀倏然回頭看着兒子,咬了咬嘴脣卻不知說什麼,她轉臉朝遠處望去,城牆崔嵬,但是上面遍是荒草,原本應該繁華的市鎮,人馬稀疏,而遠處的田野,幾乎沒有種植,枵腹的農民在地裡刨着野菜和野芋,已經顧不得冬天該怎麼辦。謝蘭儀幾乎不敢再回頭看兒子,也覺得不敢去看那裡的民人們,她咬着嘴脣好半天才說:“北魏剛剛傳來的消息,他們的太子被佛狸鞭殺,而佛狸又被宦官毒死,如今內里正在打饑荒。若是你妹妹嫁在那裡,可想而知……”

劉昶沒有聽出母親口氣裡的驚惶和羞慚。他小大人似的搖搖頭:“唉,都是苦!想來北魏的太子也不好做。若是沒有打這樣的一場仗……”

打仗是他阿父的意思,君命在上,他這個小小的皇子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義陽王府,拿出自己的俸祿米,先賑濟了災民。堂堂的妃子,親自檢視了施粥的大鍋,見燒得金燦燦的小米粥,濃稠得可以立住筷子,才滿意地點點頭。王府長史陪笑說:“娘娘放心,下臣絕不敢在這上面剋扣半分。只是義陽王和娘娘未能享封邑分毫的好處,倒把自己的家底掏出來了,眼下還勉強富餘,再往後,只怕王府的日子也要難過起來。”

不光王府的日子難過,建康的日子也一樣艱難。謝蘭儀想着離開建康前,天天見劉義隆只肯茹素服葛的樣子;又想着王鸚鵡顯擺地告訴自己:太子劉劭在東宮裡,暗暗地過的那些奢侈的生活,她突然有些擔心起來,想回去看看。

這樣的念頭在猶猶豫豫中一直拖延到了入冬(1),直到劉昶這日處理好郡中事務,晚上來問安時說:“阿母,父皇好像在籌備第三次北伐。”

“他還要北伐?!”謝蘭儀大駭,“這消息確切麼?”

劉昶點點頭:“確切。是諭旨交付各驛站遞到河南四鎮的。說北魏近來內亂,皇帝被弒,之前又喪了太子,現在是幼君在位,外戚和權宦爭奪/權勢,官吏請辭的無數,國家內裡亂成一團。父皇諭旨裡說,雖然他知道前一次北伐勞民傷財,但這次真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能夠趁敵方的亂象攻打四鎮,北魏必然自顧不暇,他們的少年皇帝拓跋餘可不是拓跋燾,從來沒有參戰過,不會有能耐回擊。”

機會是好機會,可是親歷了可怕的戰事的謝蘭儀卻沒有再來一次的勇氣了。她搖搖頭說:“美夢是這麼好做的?拓跋燾不在,他手下的戰將又沒有都死光了!何況之前還修書示好,打算與我朝和解。我們爲什麼不好好休養生息呢?”

劉昶畢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事,也不知怎麼辦纔好。謝蘭儀看了看他,攬着他的小腦瓜親了一下,柔聲道:“這樣,快過年了,你父皇雖然沒有讓你們這些外封的藩王回京,我卻可以回去給他拜個年。正好也看看你妹妹如今怎麼樣了。”

劉昶懂事地點點頭:“好吧。阿母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阿母跟妹妹說,我爲她準備了些土產做禮物,叫她日常多笑,別哭鼻子。阿母最好再問問父皇,可否調撥一些糧種來,馬上冰雪消融開春了,早早借種子給農戶人家,指不定今年豐收了,大家可以好好吃飽肚子。”

“我兒的書沒有白讀。”謝蘭儀欣慰地看着兒子,“值守一方,便要做一方的善政。我還要勸你父皇,不要輕開邊釁,不要好高騖遠,牢牢記得——爲他的自負荒唐死去的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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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暌違半載的謝蘭儀,劉義隆有些驚喜,拉着謝蘭儀的手帶到了滋畹苑,冬季的水岸也結了薄冰,蘭草顏色蒼灰,一如土色,但看得出還是精心打理過,一根雜草都不見。

“這座宮苑,還是爲你留着。”他欣欣然地說,“其實,也不一定要走。聽說阿昶在義陽,深得民心,是個好藩王。”

謝蘭儀是一見他親熱就不自在,先還有些若隱若現的久別重逢感,被他的手一拉,渾身寒毛直豎,想甩又不便甩,只能掛着臉被他拽着,拽到內室。劉義隆有些興奮地吩咐:“取烹茶的工具來,好好爲朕與謝容華烹茶!”

他們相對坐着,在清苦的茶香裡品着清苦的茶湯,謝蘭儀每次從嫋嫋的蒸汽裡擡起頭,都能看到劉義隆含笑偷眼打量她的神情。她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陛下老這麼看着妾做什麼?都……”她硬生生把“老夫老妻”四個字嚥了下去,很是奇怪自己爲什麼會想這四個字,欲待換個詞,可是腦子裡像攪和糊塗了似的,一片空空如也。

劉義隆自己笑呵呵把“老夫老妻”四個字說了出來:“……可不是!轉眼,兒女成行了,倒也是欣慰呢!”

謝蘭儀不由一皺眉,岔開話題道:“潘淑妃如今還好吧?”

劉義隆一副頓生煩惱的模樣,搖搖頭說:“別提了她了!蠢成那個樣子真叫作孽!真正是看她跟了我這麼多年,不忍心加罪罷!”

謝蘭儀心一跳,特特問道:“怎麼了?”

劉義隆神色疏淡起來,擺手說:“沒什麼,別問了。”然後隔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家醜!”

謝蘭儀的心,頓時給他的欲言又止撩撥起來。眼見天色晚了,她摸了摸耳垂,故意問:“陛下今兒招幸哪位嬪妃?還是……用羊車?”

劉義隆的目光正隨着她的手落在她潔白的耳垂上,看得忘神,陡然聽這一句,“啊”了一聲,才苦笑道:“你真的要趕我走麼?”

謝蘭儀不知怎麼臉一紅,別過頭說:“妾不敢……”她感到頰上一陣溫暖,是他的手輕柔地撫了過來,從她的臉上直摸到耳畔,在她的耳垂上好好地揉了兩下,那垂掛下來的珍珠耳璫,便隨着他輕撫的手而微微顫動,形成了燭光下一道獨特的景緻。她呼吸一滯,越發覺得臉上發燙起來,雖然告訴自己要拒絕,可是就是力不從心,只好重新告訴自己:要勸諫男人,缺了這牀上一幕可不行。

一張飛霞般的臉,簡直是昭示了欲迎還拒的愛慾。劉義隆只覺得悲喜交加,心裡蓬蓬的焰火灼灼地燃燒着,無數的事不願意再想,只願全心全意享受美人此刻的羞澀和溫柔。燭光下的謝蘭儀,依然美得不可方物,依然令他魄動神搖。他奓着膽子親了過去,居然沒有被拒,而柔軟光滑且熱乎乎的臉頰,讓劉義隆渾身一熱。

進來送晚膳的小宮女,卻沒料到剛剛黃昏,就能看到這樣旖旎的一幕,嚇傻在門口。過了好一會兒,纏綿的兩人彷彿一無所知,她才意會過來,悄悄退了出去,猶自拍着胸咋舌不已。不過緊跟着,她便聽到內室一聲輕吟,連未經人事的小丫頭,都覺得渾身汗燥燥的,不由地嚥了一口唾液。

劉義隆就着幽微的燭光,以脣爲眼,掃視了謝蘭儀的全身,終於拜倒石榴裙下。“蘭儀……”他輕輕呼喚着她,迷濛而真摯,身下人微微戰慄,彷彿不勝其擾,然而星眸微開,又流瀉出十分的光致出來。他們宛若天生的眷侶,由一匹絲綢裁開,此時又歸併一處,天然地合拍,異樣地和諧!謝蘭儀想起一樁往事,低聲笑道:“叫錯了吧?”

“那該叫什麼?”他彷彿從來不知自己以前犯過的錯誤,笑嘻嘻附在她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呼着她的名字——“蘭儀”。

謝蘭儀淺笑中突然滾落兩行淚,順着眼角直流向耳邊。劉義隆驚異地看着,輕輕舐去那淚,還孩子氣地說:“好鹹……”謝蘭儀轉過頭,賭氣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劉義隆嬉皮笑臉道:“我雖然叫過你‘阿修’,好在你從來沒有叫過我‘車子’。”

這個玩笑簡直在挖謝蘭儀的心!她狠狠把劉義隆從身上推了下來,旋即淚如雨下,轉身背向他痛哭失聲。劉義隆先有些吃驚,很快明白過來,心裡有些歉疚,卻也有些放下心的淡然,從背後攬着她,哄孩子似的輕輕拍着她。

“你是怕我不恨你?你殺我阿父,殺我丈夫,還害了我的妹妹,還差點把女兒推火坑裡頭去!……”她喃喃地罵他,恨意在胸口一拱一拱的,卻慢慢地從口裡彌散走了。他們裸裎相對,纔有少見的誠實。劉義隆抱緊着她,隨着她的罵聲,亦喃喃地道歉。直到她的哭聲止息了,兩個人陷入了一陣毫不奇怪的內心平靜中。

作者有話要說:  (1)這裡的時間勿考據,包括以後的,自己知道是錯的,小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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