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卻是好睡,到了夕陽西沉的時候,元秀才醒過來,她惺忪的坐了起來,黑鴉鴉的長髮披了一肩,寢殿門口坐在小杌子上做着針線的採藍和采綠都起了身,過來伺候,采綠捧着水,採藍擰了帕子替元秀絞了把臉,元秀這才清醒了些,盆裡水卻是溫的,微微泛着緋紅之色,是在醒來前就拿熱水泡着玫瑰花瓣,拿蓋子蓋上,到這會恰好端上來,玫瑰能夠令人好顏色,元秀如今雖然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年紀,但深宮裡面最不缺的就是各樣保養法子,無論昭賢太后還是薛氏都是一直堅持給她這樣調養的。
元秀看了眼銅漏,不由皺起眉來:“都快兩個時辰了,爲何不及時叫醒了我?”
採藍解釋道:“方纔到了阿家說的時辰,本想叫醒阿家的,但見阿家睡的極沉,霍公公說阿家怕是當真乏了,若是強行叫醒反而折損了身子,不如索性叫阿家睡夠了再起來,反正鄭美人身邊也不是隻有一個人,再說如今子嗣左右也沒了,總不能爲了追查不顧阿家的身子。”
“雖然如此,但本宮說了什麼時辰,下回還是照什麼時辰。”元秀有些不太高興的說道,霍蔚和採藍這麼做,雖然是爲了體恤她,但爲上位者,卻也不可太叫身邊人做主,採藍聽出她話裡的不悅,忙垂手應了,元秀看了看天色,夏日裡天晚得慢,反正也誤了原本打算的時辰,她索性吩咐準備熱水沐浴。
換了一身衣裙,元秀坐到了銅鏡前任采綠拿帕子替她一點點絞乾着長髮,道:“差不多可以叫霍蔚去望仙殿傳人了。”
“霍公公方纔聽說阿家已經起身就去了,說望仙殿離咱們珠鏡殿遙遠,他腿腳也不快,慢慢兒的去,阿家這邊正好。”采綠回稟道。
元秀嗯了一聲:“霍蔚到底是老人,思慮究竟要周到些。”
這算是方纔斥責了霍蔚和採藍的自作主張,這會卻贊上一句,算是表示對他們關心自己的心領神灰了。
采綠抿嘴笑了一笑,但轉念又忐忑起來:“其實徹查落胎之事,五郎既然交給了阿家,正如霍公公所言,五郎定然是不會叫阿家出醜,只會叫阿家得臉的,這事兒以阿家的聰慧辦起來也不難,但……”她歪着頭從銅鏡裡偷偷看了眼元秀的臉色,見她新浴後兩頰嬌紅,嘴角微勾,似乎心情還不錯,這才繼續說了下去,“奴擔心的卻是阿家的終身之事。”
元秀不由笑了:“杜拂日有什麼不好?本宮選擇他雖然別有所圖,但他人其實也是極好的。”
“奴說一句實話——不提阿家金枝玉葉的身份,單憑阿家的才貌舉止,那也不是尋常郎君配得上的。”采綠咬着脣道,“那杜家郎君連個功名也無且不去說了,他的叔父乃是先帝一朝名滿天下的杜青棠,這般好的家世,在長安竟寂寂無名,若不是其人才智不足,爲免丟了杜青棠的臉才這樣低調,就是城府極深,故意隱瞞,相比之下,奴倒覺得,那賀家郎君還要坦白些。”
“賀夷簡與他本就是兩種人。”元秀淡然一笑,“只是你覺得不提本宮的公主身份——若是沒有這個身份,本宮再好再出色,你以爲當真能配誰?這兒沒有旁的人,本宮也說句不忌諱的話,平康坊裡的迷神閣本宮也是帶你去過的,那一回秋十六娘叫出來陪宴的魁首,本宮記得彷彿叫秋錦娃的,若不是在迷神閣裡見着了她,在旁的地方,給她換一身鳳冠霞帔,身後跟一羣宮人,說她也是身份高貴之人,誰又能夠想到她不過是樂籍中人?”
采綠跺腳啐道:“阿家何等尊貴?什麼不好比,居然拿那等下賤之地的人比起來了!”她啐過了才道,“那些風月地裡就是裝得再不食人間煙火又如何?說到底也不過是樂籍,比起平民也是不如的,寒門還有個良家子弟的說法呢,阿家提她們,實在是……實在是有失身份!”
元秀只是笑了一笑——前朝大隋覆滅的時候,雖然許多公主郡主最後收進了本朝,可是先前長生子故意提過的那位蕭後,那是輾轉了四五人,才由本朝太宗皇帝特特從蠻夷那邊迎回的,這中間所受屈辱史書上雖然一筆帶過,但蕭後素有面如桃花之稱,本是陳朝公主,後嫁爲隋國王妃,然後是皇后……這一路尊貴在隋世宗亡故之後嘎然而止,後來的奔波輾轉可想而知!
說到底高貴的身份其實也不見得就一定有用,倘若夢唐當真如長生子所言到了盡頭,那麼她這個夢唐公主,下場又能夠好到哪裡去?趙芳儀跪稟豐淳的時候說宮裡今年失掉的兩個子嗣都是公主的侄兒,她相信公主定然不會偏心,話裡話外的意思,王子節雖然是皇后,究竟也是豐淳之妻,況且王子節自己又沒有子嗣,未必就見得旁人生下來,若是交給了王子節來追查,誰曉得會查出什麼樣的結果來。
元秀想到這裡抿了抿嘴,大隋覆滅後,也有前隋公主做了本朝太宗皇帝之妃,還誕下子嗣封王的,但那子嗣再怎麼出色到底也只是藩王罷了。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伉儷情深,這一點舉朝皆知,那位公主在前朝的時候,文德皇后見着了定然也是要小心伺候、躬身行禮的,可前隋沒了,原本的金枝玉葉,不能不收斂起從前的脾氣習性,謹言慎行的伺候着自己家族的仇人——曲意逢迎、婉轉敷衍,與自古以來那千千萬萬老死宮廷的妃子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搖了一搖頭:這一位前隋公主還算好的了,隋世宗膝下子嗣不少,宗室裡面的郡主縣主也是很有一些的,前隋覆滅的時候,這些從前的天之嬌女,生得越是如花似玉,恐怕越是……
采綠原本已經替她擦乾了長髮,這會正拿玉梳梳着,見元秀搖頭,只當她不喜自己現在梳的這個髮式,忙放了下來道:“阿家這幾日都梳着飛仙髻,想來也是膩了,卻不知道要換個什麼?”
元秀被她出聲打斷了思緒,定了定神道:“就雙螺吧。”
雙螺髻也是元秀常梳的,比之飛仙髻卻簡單多了,采綠手腳利落,三下兩下便挽出了髮髻的形狀來,元秀的頭髮本就自幼養護得好,如今才洗過,更是烏黑髮亮,髮絲盤扭之間猶如墨玉精雕細琢而成一般,因元秀身上穿了翠色衣裙,采綠替她擇了一對碧玉芙蓉花戴了上去,又在眉心帖了一點翠鈿,拿丹色胭脂在脣上染出一朵杏花形狀,元秀才出浴,臉色紅撲撲的未曾全褪,正是顏色鮮豔可餐,倒也不必用粉了。
這時候外面採紫也進來稟告:“霍公公帶着人來了。”
元秀微一點頭,采綠正替她攏上披帛,就聽採紫道:“還多了一個,是承暉殿的宮女,是崔芳儀聽說了霍公公去傳人,索性打發了一起來回阿家。”
“知道了,先帶他們進來,我這就出去。”元秀答應了一聲,對着銅鏡仔細端詳着妝容儀態,採紫忙應了一聲,轉身退出。
仔細檢查無礙後,元秀方道:“走罷。”采綠趕緊上前虛扶着她。
正殿裡面兩個一高一矮的宮女已經端正的站着,見元秀進來,忙躬身行禮。
“起來罷。”元秀淡淡點頭,在上面坐了,打量了一下,但見那個子略高的宮女穿一身秋香色窄袖上襦,藕荷色齊胸羅裙,中間束了一根杏子黃的絲絛,頭上盤桓髻,斜插了兩三支銀鎏嵌寶簪子,面上只淡淡抹了層粉,脣脂顏色也是淡淡的,想來應該是鄭美人身邊的人——唐宮裡的宮女,慣常喜歡裝扮,以至於流淌出宮的御溝中水都呈現赤色,這宮女一身衣裙連帶飾物卻都刻意挑了偏素的顏色,這顯然是因爲鄭美人才沒了子嗣,但胎兒尚未成形,又已失去,既不能帶出喪意,又要照顧鄭美人的心情,才這樣打扮的,如此看來這宮女倒也是個有心的,不過元秀叫霍蔚去傳的就是鄭美人身邊貼身之人,這點兒眼色也無,怕也貼不了身了。
再看另一個,應是承暉殿的宮女,個子略矮,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模樣,圓臉細眼,看面相倒也有幾分靈巧,穿着桃色窄袖上襦,下面束了緋色羅裙,中間繫着彩色絲絛,還結了個如意結,面上脂粉也分明鮮豔許多。
元秀打量畢,便問道:“你們叫什麼?”
她問話時沒有指人,兩名宮女便先怔了一下,都用眼角看了眼對方,最後到底是承暉殿上的宮女先回道:“奴是承暉殿崔芳儀身邊的繡水,奉芳儀之命來阿家這兒聽候吩咐!”
“奴是望仙殿偏殿鄭美人身邊的箏奴,得霍公公傳話,前來聽候阿家吩咐!”那個子高些的宮女這纔跟着說道。
見她們這樣回答,元秀微微點了下頭——這兩個倒也知道規矩,繡水不算崔芳儀的貼身宮女,但崔芳儀位份卻比鄭美人要高,所以箏奴雖然是鄭美人的貼身大宮女,回話時卻還要排在了繡水之後。
“本宮聽說崔芳儀因擔心鄭美人之故傷了腳,回宮後事務繁忙還未親自過去探望,如今芳儀可還好麼?”元秀先溫和的問道。
繡水忙代崔芳儀謝道:“勞阿家惦記着,耿太醫看過,說芳儀雖然傷了筋,但仔細調養着便無事了,說起來奴過來時芳儀還叫奴一定要跟阿家謝過阿家着人送去的藥材,耿太醫開的方子裡有幾道恰好用上了呢。”
宮裡爲着躲鄭美人小產這件事情,又傷又病的,元秀自然也都要表示些心意,她雖然自己沒過去,禮總是到了的,這些禮不是大事,採藍與採紫便做熟了,元秀不過過目一下單子。
“也不是什麼大事,說起來芳儀也算本宮的嫂子了,都是一家子人何必如此見外?芳儀若還要,本宮這裡還有多的,你一會回去,正好帶上一些。”元秀淡然一笑,繡水聽她提到嫂子二字,眉宇一動,忙壓住暗喜,恭敬道:“多謝阿家!”
問過了崔芳儀,元秀這纔看向了箏奴,先嘆了口氣,才問道:“美人如今怎麼樣了?”
箏奴面上露出哀慼之色,聲音也有些哽咽道:“美人自是還在傷心難過,但又怕叫陛下、皇后還有阿家擔心,所以好歹一日也進上兩碗稀粥,只是到底才這麼些日子……”
元秀蹙着眉溫言道:“本宮尚未出閣,旁的事情也不懂,但美人尚且年輕,如今這個沒有緣分,或者下一個也不晚了,再者子嗣既然已經沒了,總是保養好自己身子最是要緊——如今夏日正是耗費的時候,美人一日才喝兩碗稀粥,這樣怎麼成?”
箏奴哽咽道:“阿家說的是,奴也勸了,美人也不是故意不喝——只是如今美人屋子裡不能進冰,又正是六月天氣!一面傷心難過,一面是身子虛,雖然受不得涼到底也熱得慌,所以奴也只能叫廚下往粥裡多熬一些燕窩之類滋補之物,勸着美人慢慢進了。”
“那熬湯的粥也要用牛骨的高湯纔好。”元秀吩咐道,“另外如今雖然是夏日,但美人小產必有虧損,采綠叫人去庫裡取些阿膠等物。”
不必采綠吩咐,旁邊的錦木已經屈了屈膝下去,箏奴忙也代鄭美人謝過。
如此場面走過了,元秀正了正臉色,這纔開始切進了正題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