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只香與必粟香的氣息都是極爲濃烈霸道的。”明顯憔悴了許多的元秀慢慢拈起一顆黑子放在了棋盤上,語氣帶着一種極爲漠然的漫不經心,“杜青棠平生仇家無數,你是他膝下唯一子嗣,想來自小受到的覬覦也不少,焉會毫無防備?我不相信那日你進殿時沒有察覺到迷香。”
杜拂日隨手落了一顆白子迴應,若是仔細看去,他的臉色尚且有些蒼白,然口角笑意卻很是溫潤:“的確察覺到了。”
元秀落子的手頓了一頓,定定看向了他,杜拂日毫無迴避之意,兩人對望良久,元秀方道:“你早知道大娘想要那麼做?”
“我只知道她欲對我不利。”杜拂日立刻搖頭,淡淡的道,“畢竟她是郭家養女,乃是郭家當成親生骨肉養大,對杜家懷恨並不意外,但你是文華太后嫡親血脈,我想你既然在寢殿裡,她若要殺我,至少不會將你拖下水,所以不會在珠鏡殿,想來是想給我些苦頭吃。在她回珠鏡殿前,已經知道了我與你對弈終夜之事,我想,薛娘子捨不得惱你,着落到我身上,讓她發作一番也不是什麼大事。”
他說這番話時態度平靜面無波瀾,元秀沉默片刻才道:“我實在不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當時你昏迷不醒,想是沒聽到她最後的一番話。”杜拂日沉吟着,緩緩道,“你大約不知道她當年做什麼會留在宮中做你的乳母。”
元秀皺起眉。
“薛娘子雖然只是郭家養女,但你的外祖父郭守的確是拿她當成了嫡親血脈看的,就是郭家上下也沒人拿她當外人。”杜拂日平靜道,“因此薛娘子少年時候婚姻艱難,並不是沒有郎君傾慕與她,而是因爲郭守擔心她與夫家長輩難以相處,一來郭家勢大,本就壓了許多人家一頭,二來薛娘子那個時候性格堪稱一句驕橫跋扈,偏偏以郭家的家世,尋常人家,郭守又怕只是衝着郭家權勢而來,如此才挑來挑去難以決定。”
“到後來薛娘子在神禾原上遇見了沈家郎君,兩人因賽馬終情,沈家詩書傳家,長輩最想替沈郎君娶的乃是溫柔嫺靜的大家淑女,然而薛娘子委實過於刁蠻了些,所以兩邊頗爲鬧了一場,最後阿煌大約也聽說了,郭守請了長生子出面,那沈郎君之母篤定三清,對長生子敬畏若天人,因而才同意了這門婚事……”
杜拂日說到這裡,元秀忽然冷冷一笑!
“先前,我曾託了賀夷簡打探長生子之事,他告訴我,當初外祖父曾向長生子求了兩件事,便是分辨與母后、大娘有關,大娘的是婚姻,母后的我算了算時間,應是五哥被立爲儲君之事。”元秀似笑非笑的說道,“這兩件事,雖然不知道外祖父向長生子付出了什麼代價,但是到底都成了,可如今想一想,這長生子哪裡是什麼謫仙人?分明就是一個使邪術的妖道!”
“大娘與沈家郎君的婚事起初就不順,後來成了之後也才只過了幾年的好日子?大娘的孩子還在襁褓之中,沈家郎君便因病而亡不說,連帶着大娘自己的孩子都在不久後去了!爲此大娘雖然沒有說,可我想沈家本就對大娘不甚滿意,如今見她丈夫與孩子都死了,豈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
“再說母后這邊——五哥雖然被立爲儲君,可是接着整個郭家都出了事,母后與八弟都身死……後來父皇寵愛六哥,五哥身爲太子卻連帶着王氏都過了數年戰戰兢兢的日子,到了先帝駕崩,這幾年勤勤懇懇,最後卻只落了一個一夕之間身敗名裂,性命委於宦奴之手的下場!”元秀用力將手中棋子丟回棋罐,冷笑,“如今我倒相信他有些門道了,若不然當初外祖父不過是尋他問了兩件事,怎麼一路遺禍到了現在?”
杜拂日淡淡的道:“你說的其實也沒錯,其實說起來,當年叔父之所以堅持要先帝下旨令郭家族沒,並非因爲叔父與郭家有什麼私仇,歸根到底,還是與此人有關。”
元秀看着他,杜拂日略一思索,道:“宮變次日清晨,你與長生子的交易,可是答允給他推.背.圖?”
對他的心思敏捷元秀早已不奇怪,只是道:“你說是長生子,可有什麼證據?”
“這件事情,沒有什麼證據不證據的,就好像當初都說郭家勾結西川節度使意圖謀反,可那些謀反的所謂證據,許多人都知道壓根就是去抄家之時由禁軍帶進去的。”杜拂日微哂,“這也是這些年來許多世家都不太願意再踩郭家的緣故,但也不願意附和太上皇爲郭家洗冤——這些人都認爲,當初郭家要麼得罪了叔父,要麼,就是勢力過盛,惹了先帝擔憂,其實這兩者都不是。”
“世家閥閱的勢力,自本朝興起科舉後,已經大爲衰退,實際上,自從本朝高宗皇帝廢棄元后,扶持武后,後來又出現了武周代唐,更是讓世家大受打擊,五姓七家裡的太原王,因其女爲高宗元后,在武週一朝,亦是戰戰兢兢,後面玄宗皇帝時安史之亂,爲向回紇借兵,肅宗皇帝允回紇入關中後可以任意擄掠,錦繡兩都,遭蒙大難,固然最可憐的是百姓,但世家在這中間受到的損失也不小,所以陸續傳到了這些年來,家聲尚在,但其實勢力早不能與開國之時比了。”杜拂日淡淡的說道,他本身就是城南杜氏子弟,開國時候名相杜如晦便是先祖之一,說起世家的勢力變遷,無疑是切身之感。
元秀神色漠然的聽着。
“當初高宗皇帝之所以廢棄王皇后,歸根到底是擔心世家勢力過大,若不加以約束,會使本朝重蹈前隋之轍——前隋之滅,雖然史書上多言隋世宗好大喜功又剛愎自用,然其時天下反軍如林,李家之所以能夠得了天下,與關中豪門放棄楊室,改爲支持李室不無關係。”如今皇室幾成傀儡,杜青棠大權在握,此刻殿中又沒有旁人,杜拂日說話也是毫不留情,緩緩道,“所以實際上,從玄宗皇帝之後,皇室最忌憚便不再是皇室,而是宦官!”
——安史之亂時,玄宗皇帝倉皇駕幸蜀地,起初叛軍氣勢如虹,唐軍一敗塗地,當時玄宗已經年老,無人主持大局,宦官李輔國便在靈州擁了太子即位,遙尊玄宗爲太上皇,這就是肅宗皇帝。後安史之亂平定,史軍殘部佔據河北,只肯遙尊長安爲首,其時李室也是十分疲憊——那也是河北三鎮的由來。
之後,李輔國自恃功勞,把持朝政,肅宗幾成傀儡,這是本朝宦官專權的由來。後面德宗皇帝將神策軍權交與宦官,更是讓宦官擁兵自重,連諸臣與衆鎮都爲之側目。而正經的李家皇族,卻一路走上了衰微之路——宦官專權自是恐懼明君,由此凡是聰慧機敏的皇子,往往都活不長,如懷宗長子英王便是個例子。
杜拂日淡然而笑:“因此郭家雖然聲勢赫赫,但實際上當時憲宗皇帝與叔父並未起疑,何況憲宗皇帝與文華太后之間頗有情份,對如今的太上皇其實也是十分喜歡的。那時候憲宗皇帝與叔父,最擔心的還是神策軍!”
元秀神色一凜!
杜拂日此言不虛!
她不覺問道:“若是如此,那麼想來先帝與杜青棠,應有假世家之手,壓制宦官之意?可爲什麼最後杜青棠卻堅持要族沒郭家?”她心思轉了一轉,皺眉,“郭家這一支,起自郭老令公,以武起家,難道他們反對皇室收回神策軍?”
“那時候如今的太上皇已經被立爲儲君,乃是郭家外孫,郭家若是反對,文華太后豈能准許?”杜拂日察覺到她態度的轉變,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何況文華太后只有太上皇一子與阿煌你一女,若是郭家未曾被族沒,等到了豐淳時,豈有不倚重郭家的道理?”
元秀抿了抿嘴:“你說。”
“這便要提到長生子了。”杜拂日緩緩道,“十幾年前此人在關中極爲出名,就是叔父也曾慕名與他一會,實際上他對推.背.圖的興趣,長安許多人家都知道,但阿煌你也曉得,因懷宗皇帝當年沉迷丹術,致王太清亂政,所以憲宗皇帝,一反懷宗皇帝之態,對道家十分厭惡,憲宗皇帝與我的叔父,都不信鬼神之道,而偏偏長生子出山時,正是憲宗皇帝當政。其時到現在,推.背.圖都只有宮中收藏,他想要一觀,卻偏偏要與宮廷打交道。在這種情況下,長生子便只有從重臣、宗室下手,當初他與叔父第一次見面時,便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然後呢?”
“此人傳說身具道法,不過道家之術我也不甚明瞭,他在長安風頭極盛那幾年,據說世家都爭相以請他登門爲榮耀。”杜拂日淡淡的笑了笑,“那時候,郭家長女在宮中爲後,膝下有嫡子,子嗣興旺,乃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門第,聽聞了這等高人,總是動了好奇之心,這纔有了後面郭守請其爲文華太后與薛娘子襄助之事。”
元秀皺起眉:“我雖然不曾見過外祖父,但想來既然能夠爲一家之主,多半也是機敏之人,大娘出閣之事,猶可以說是那沈家郎君之母恰恰對長生子敬畏有加,所以請他出面,比旁人勸說都有效果,可是五哥立儲,卻不知道他又是用了什麼辦法?先帝明明厭惡道士,外祖父豈會連這點也不注意?”
“長生子用了什麼辦法,我也不知。不過關於如今的太上皇的儲君之位,我卻聽叔父說過,當初信王李佳之事,先帝早知文華太后冤枉,但爲着時局的緣故,只得委屈了太上皇並文華太后數年,那幾年雖然瓊王與七王陸續出生,上面並有代王、齊王長長,但先帝始終無意立儲,其實心中早已屬意太上皇。”杜拂日笑了一笑,淡淡的道。
“是什麼時局?”元秀頓時敏感的問,“那時候王太清早已伏誅,曲平之亦是新除……曲平之?曲平之除後,似乎邱逢祥並未立刻奪得神策軍權,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局勢,迫得先帝連爲一國之母洗刷冤屈都不能?況且又是誰誣陷了我的母后?”
“曲平之雖除,然餘孽尚在,若非如此,先帝早已趁機奪得軍權,焉能使其落入邱逢祥之手?”杜拂日的眼神很複雜,他若有所思的頓了一頓,方繼續道,“實際上,當時宮中除了曲平之外,尚有王太清時的老人,阿煌不妨算一算,信王殿下落水身亡、矛頭直指文華太后時,是什麼時候?”
元秀皺了皺眉,那是豐淳尚未出生的時候,豐淳生於憲宗登基不久,那時候,王太清尚且剷除,杜青棠並未出頭——因爲杜丹棘還在!
而數年光景,杜丹棘死,杜青棠乃接替其兄,受到憲宗皇帝的寵信與重用……杜丹棘……她抿了抿嘴:“你是說,王太清?”
“不錯。”杜拂日頷首,“信王之死,宮裡宮外都說是文華太后所爲,實際上,信王殿下卻是爲王太清所害,不過是爲了嫁禍於文華太后罷了!”
他沒有說王太清爲什麼要這麼做,但元秀生長宮闈,卻已經隱隱猜到了端倪:憲宗皇帝從做太子時,就是頂着王太清的謀害戰戰兢兢而過,到了懷宗皇帝駕崩,憲宗繼位,名義上他已經是帝國的所有者,但實際上,四十萬神策軍依舊掌握在王太清手中,杜家兄弟雖然皆是才幹出衆,可當時一來還年少,二來,王太清可不是邱逢祥,就是多年不問政的邱逢祥,靠着手中兵權都能夠一夜之間廢棄豐淳,何況是在整個懷宗朝都幾乎一手遮天的王太清?
在這種情況下,憲宗皇帝想要奪政,自然是要慢慢來,同樣的,在私下裡動作時,亦要考慮到瞞過王太清的耳目。可王太清也不是傻子——杜拂日先前就說過,王太清起家於郭太皇太后,而文華太后也姓郭,太皇太后去後,王太清再無節制,郭家作爲太皇太后的族人,對這個權宦必定比常人更爲了解。
文華太后當時已經爲憲宗之後,自然要站在了丈夫這邊,所以,當初憲宗親政後,文華太后爲了配合憲宗奪權,很有可能以自己皇后的身份,在後宮開始與王太清爭奪宮權,如此引起王太清的注意,以便憲宗在前朝有所作爲。
而信王之死,便是王太清對文華太后的反擊,同時也是對憲宗皇帝的試探。
在那個時候,憲宗與杜丹棘都還沒做好誅滅王太清的準備,因此文華太后的冤屈只能拖延下去,憲宗皇帝爲了矇蔽王太清,也就裝作相信了文華太后乃是謀害信王之人,從而疏遠了文華太后與豐淳。
到了王太清伏誅後,固然可以將此事明言,但堂堂皇后被冤枉,身爲帝王卻連妻子的名譽都無法維護——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對憲宗皇帝明君、英明神武的名聲實在不好聽。自然而然,就這麼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