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局中之局(二)

不過焦氏夫婦沒能想到的是,正當他們虔心祈禱着夏侯浮白能夠逃出生天、或者戰死時,夏侯浮白卻正正襟危坐在了明堂之下,一臉恭敬道:“杜相所託之事,某幸不辱命!”

堂上坐的不只是杜青棠,還有邱逢祥,兩人先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認認真真的看罷了桌上一幅長絹,絹帛上面,清清楚楚的記載着河北三鎮這些年來的兵力、賦稅、關要、重要將領……甚至還有三位節度使後院之事,並夏侯浮白已經知曉的、河北陸續安插到了長安的探子名單。

其中焦氏夫婦的名字赫然在列!

這一份長絹分量可想而知。

但杜青棠與邱逢祥神色都是淡淡的,看不出來喜怒,見此,夏侯浮白非但沒有惱怒,反而露出了越發凝重之色。

半晌,邱逢祥撣了撣衣襟,似笑非笑的對着杜青棠道:“是杜相的人,咱家就先回避了。”

“邱監慢走。”杜青棠毫不客氣的目送邱逢祥遠去,方看向了堂下的夏侯浮白,他思忖了片刻,似在考慮合適的措辭,方道,“這些年來,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之名也算是天下有聞,你已做得不錯。”

他這麼一誇夏侯浮白更是難掩失望之色,低下了頭道:“某自知愚鈍,但想爲杜相分片刻之憂!”這句話他說得鏗鏘有力,誠摯之意拳拳。

杜青棠搖了搖頭:“你的性情,本是一意尋求武道之人,當年之事,老夫早已說過,對老夫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你根本無需放在心上,又何必如此惦記?爲間之人,不過是耽誤你之年華,況且也是兇險之事,你當初願意爲老夫主動前往魏州,老夫已經足感盛情……”說到這裡,他看了看眼前長絹,嘆了口氣,卻隨手草草堆到了一邊。

夏侯浮白一頭霧水,見他此舉,不由壯着膽子道:“不敢欺瞞杜相,這絹上消息皆是這些年來某仔細蒐羅而成,其中許多更是得自賀之方那老賊書房最深處,只可惜賀老賊派某前來長安刺殺元秀公主時,長生子尚未帶着血詔趕到魏州,爲免賀老賊懷疑,某隻能先行上路,途中甚至還在河北邊境等了半日,未見長生子的行蹤方繼續動身。”

“昔年李太白有句言,天生我材必有用。”杜青棠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緩緩道,“因此用人者,當盡其所用,所以當初你執意爲了些許小事要爲老夫做事時,老夫原本是打算讓你做如今杜默的位置,卻不想你見老夫爲藩鎮憂慮,便自請爲間,以你性情爲人,此事委實是委屈了你!”

見他字字句句說委屈,卻對那幅長絹視而不見,夏侯浮白十數年爲間,如今一朝返回舊主身邊到底情難自禁,忍不住出言直問:“敢問杜相,這份情報難道皆是假的?”

“不能說全部,應該說半真半假。”杜青棠輕嘆了一聲,悠悠道,“或者應該說,大部分都是真的,只是,最致命的消息,卻全是假的,老夫說的如何?”

夏侯浮白臉色一變!

杜青棠卻彷彿壓根就沒有看到一樣,慢條斯理道:“老夫方纔反覆強調你之性情,便是在告訴你,當年你以老夫爲你安葬老母,意欲報答老夫,所以自請爲間魏州時,老夫就已經察覺到了你之用意……十幾年蟄伏一朝發動,那時候賀之方在老夫跟前戰戰兢兢,懼如虎狼,卻不想他私下裡,亦有這般手段!”

若說方纔夏侯浮白還心有僥倖,此刻被杜青棠幾乎直接說穿了意圖,夏侯浮白再不猶豫,覷得堂上再無第三人,心知此刻惟有速速取了杜青棠爲質,自己方有一線生路,就算不能取其爲質,也該將他擊殺當場,方不負自己多年潛伏!

夏侯浮白藉着跪於堂下,一蹬地面,整個人猶如鷹隼!直撲杜青棠!

明堂雖廣,但以他之身手,不過兩息,手指已經越過了杜青棠面前之案!

對於這種情況,杜青棠神色淡然,只是說了一句:“這件袍子才換上,你莫要弄髒了它!”

他話未說完,眼看就要扼住杜青棠咽喉的夏侯浮白忽然覺得背心一涼!

這一箭來得無聲無息,卻帶着不可思議的剛猛勁道,以夏侯浮白河北第一高手的武功,竟被硬生生的釘入了杜青棠面前的地磚之中!

夏侯浮白人被釘在地上,手只觸到了杜青棠跪坐之時垂下的前襟,他知道杜青棠既然早有準備,自己今日理當再無生機,顧不得自己生死,手腕一翻,袖中滑出一柄匕首,用力向杜青棠擲去!然而他匕首才取出,又一箭轟然而來,這回卻不再無聲無息,箭簇破空之時的尖利嘯聲震懾常人雙耳,狠狠穿過夏侯浮白的手背,硬生生連着匕首釘入地磚之中,接着不等夏侯浮白再掙扎,第二聲箭嘯聲已到,將其另一隻手也釘住!

三箭三中,夏侯浮白號稱河北第一高手,也許未必當真是第一,但實際論來在河北三鎮網羅的高手之中名列前三那是一定有的,在這三箭面前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他既然是賀之方多年前佈下之子,反間多年,自然對杜青棠身邊之人的情況有所瞭解,此刻拼着最後的力氣慘然笑道:“燕俠長徒果然名不虛傳!聞說你天賦異稟,自幼箭下從無虛發,單論箭技,即便燕俠也不敢與你相比!如今死於你之手,我也不算辱沒了自己的名頭……咳咳……”他拼着一口氣說到了此處,因胸前之傷已經不住咳出血來,卻仍是撐着冷笑道,“不過,師承燕俠,那是何等光明正大的好男兒?爲人卻學得與你叔父一般狡詐卑鄙,堂堂名師長徒,竟只會在人背後下手的齷齪小人!當、當真是無恥!”

他罵了這半晌,杜青棠眼皮也沒擡,只是皺眉撣了撣衣襟,輕責道:“到底還是沾上了一滴血,這件袍子乃是你阿姐出閣前替我做的,今日心情不錯,才特特穿了出來,卻不想你還是沒把人攔得遠些。”

“他的身手很不錯,攔在此處已是盡我所能。”杜拂日終於出面,只是卻非從堂外走來,而是輕巧的自樑上躍下,他一頭墨發以玉環束起,身穿石青緊身胡服,腳登皁靴,裝束利落,越發顯得英氣勃勃,在他手中執了一柄玄色長弓,弓弦色澤深絳,猶如久飲人血,腰間斜挎箭壺,見夏侯浮白被釘在地上兀自不服的扭頭瞪視自己,不覺微微一哂:“你可知道爲什麼叔父一再說你性情不適合爲間,而當年又是如何看出了你之可疑?”

方纔他第一支箭雖然未曾直接穿透夏侯浮白的心臟要害,但箭身勁道猛烈,將夏侯浮白釘入地磚之時,也隨之震碎了他大半內臟,如今夏侯浮白不過是因着十幾年反間無果反遭殺戮、拼着這一口不屈之氣勉強支持着才未死,如今也到了彌留之際,他滿心憤懣時聽見杜拂日這麼一問,不由一愣,暫時丟開了燕寄北之徒居然會背後偷襲之事,下意識的含糊問道:“爲何?”

這兩個字他說得已經十分輕微,好在杜拂日箭技驚人,耳力自來就好,當下淡然一笑,爲他解惑:“當初你初遇叔父,是無錢葬母,叔父與你錢財,你安葬了那據說是令堂的婦人後,便以此爲藉口要報答叔父,叔父本打算將你安排在我身邊爲侍衛,但你大約見不能留在叔父身旁,便趁着叔父憂心藩鎮之時,自請往魏州爲內應……”

說到這裡,見夏侯浮白還是一臉茫然,他搖了搖頭,嘆息道,“同一件事,若交與不同之人處置,結果或者會相同,但手段與過程,卻往往因人而異,這是因爲人的性情,各有不同,即使同一類,微妙之處,也有差別的緣故,你爲了得到一個可靠的能夠刺殺叔父的機會,不惜爲間十幾年,但卻不想,你之漏洞,便在此處就留了下來!”

夏侯浮白果然武功高明卻並不諳爲間之道,掙扎茫然道:“某……某自知不擅僞裝……因此、此在杜相身邊未久,便、便自請往魏州爲間……在杜相身邊停留時日不長……漏洞在何?”

“人之性情有異,譬如一個女子,素來溫柔懦弱,若有一日,她的閨閣裡傳出女子爭吵之聲,鄰人必定不會先想到是這女子,反而會懷疑她的姊妹與阿嫂等人,只因這女子慣常的性情柔弱,高聲叱罵之事,非這等人能夠做出。”杜拂日似乎心情不錯,將杜青棠丟在了一邊,溫言與他分解着,“先前,你道自己無錢葬母,得了叔父之助,即使叔父一再聲明此乃小事,亦是竭力欲要報恩,此事因有家師在前,倒也不至於多麼可疑,畢竟對叔父來說是小事,對常人來說,先人得一棺一穴極爲重要,加之叔父當時權傾朝野,欲投奔者亦不少。”

說到這裡,見夏侯浮白兀自糊塗,饒是杜拂日性情溫良,也有些失笑了:“在這個時候,你表現出來的性情頗似家師,武功高強、重義、念恩、耿直、重諾!”

夏侯浮白茫然道:“那爲何還要疑我?”

“哈!”上首杜青棠卻是不厚道的笑出了聲來,“拂兒你又何必與他羅嗦什麼?我早便說過,此人一身武功是了得,不過因此其他地方也就那麼一回事,論起心眼,恐怕賀之方後院那一些姬妾也要比他機靈些!”他搖着頭,“因此我纔在刺殺之事發生後直接見了他,空有武力而無頭腦,能耐我何?”

他的話語清楚的落進了夏侯浮白眼中,夏侯浮白怒氣填膺,頓時又嘔出了一口夾雜着內臟碎屑的血來!

“真正重義耿直之人,又身負高明的武功,的確有可能會淪落到了連母親入葬都無錢的地步,家師當年攜師弟入長安求醫,也曾落魄過。”杜拂日耐心道,“然而這等身負高明武功、卻不屑偷盜或恃強劫財之人,在面對恩人之時,亦不會失了誠懇——這等人,是決計不會自請爲間的,因爲一來,如你方纔自己所言,這樣的性情做不好一個內間,擔心誤事;二來,爲間者,尤其是兩方隱隱之中敵對時,常要做許多違背本心之事,譬如家師,那是決計不成的,而你卻自請爲間……”

杜拂日笑了笑,“可見你性情縱然平素耿直,但若是事急,卻也並非不肯從權宜之計!”

“如此之人,母親當真病逝無錢下葬,又豈會不先向附近富家暫‘借’銀錢,安置先人?”杜拂日見他掙扎漸漸弱了下去,淡淡一笑,將弓收起,悠然道,“當然,你這麼做,還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欲藉此事投奔叔父,如此雖然用了些心機,但不過求一進身之階耳,亦是自己身手不錯,叔父也不會計較這些。不過若是如此,你也不會自請爲間了,因爲爲間者,生死難測,爲了大局隨時可被犧牲,更不必說榮華富貴……汝等江湖中人,投身官家,若不爲了封妻廕子與富貴權勢,只爲大義,又深知叔父用人之能,豈會明知自己性情不合宜,還要勉強爲任?無非是一來避開叔父免得露出端倪,二來,蟄伏十幾年爲了今日一擊,若非你當年就露了破綻,今日便是杜伯在旁,怕也要受些傷!”

杜青棠懶洋洋的接口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瞧我這身袍子!”

堂堂河北第一高手,作間十數年,只爲尋求一個有把握刺殺的機會——如今死在了他足見,在杜青棠看來,尚且不及自己女兒出閣前親手縫製的一件袍子上染了一滴血。

“賀之方之隱忍,單從此人身上可見一斑。”出了正堂,命人進去收拾夏侯浮白的屍體,杜青棠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沒有再提袍子上的血,而是開門見山道,“我在十幾年前便看出夏侯的可疑,這十幾年來,賀之方未必心裡沒數。”

杜拂日明白了他的意思:“叔父是說,這一回他只是碰運氣?”

“沒錯,就是碰一碰運氣!”杜青棠淡淡的道,“不管怎麼說,這一步棋他埋了十幾年,若是不用,那就徹底的廢了,若是用起來,就算失敗了,好歹也能證明我已看破此局,這樣,也算是再次探了探我的能耐!”

“夏侯浮白雖死,但外界尚未得知,此人這些年素有河北第一高手之稱,在河北三鎮並淄青等鎮,都有偌大名聲。”杜拂日若有所思,“若是此人被我等誅殺,委實太過浪費,不如讓他棄暗投明,未知如此河北會怎麼想?”

杜青棠笑了一笑,提醒道:“賀之方既然敢讓他前來,必定也做好了他被殺的準備,何況河北三鎮的節度使,如今都不是才上任的,皆是一羣老狐狸,你可也要做好了他們早有準備的打算。”

杜拂日聽他這麼說了,知道杜青棠無意反對,這就是說杜青棠也認爲如此可行,他沉吟半晌,舒眉笑道:“賀之方可在十幾年前設下間中之間,難道我之計劃,他就能一眼看穿麼?”

“你既已有打算,那便去罷。”杜青棠悠然說道,見杜拂日拱手欲告辭,卻又叫住了他,正色道,“前襟上的這滴血,我等你忙完了親手替我洗掉——總是你學藝不精!”

見杜拂日莞爾一笑,就要答應,他卻又眼珠轉了一轉,意味深長道:“當然,若是你那未來的新婦願意代勞,我也可以接受,只是她如今受驚不小,怕是無暇的,你忙歸忙,對付女郎,究竟還要多多關懷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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