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宮裡邱逢祥步伐輕快的進了門,小內侍機靈的奉上了茶水,邱逢祥接過喝了,正待批示昨日案頭積累下來的公文,卻見案上有個陌生的盒子,不由叫過了方纔上了茶的小內侍:“這是誰送來的?”
“是珠鏡殿的霍蔚公公方纔送來的,恰好紀公公在,聽說是元秀公主的一點子心意,想到邱監說過對珠鏡殿禮遇些,就替邱監接了下來,紀公公已經檢查過了,只是一塊尋常的玉佩,並無異常。”除非是具體服侍某一宮或某一處貴人的宮人外,餘者都是要在掖庭宮中起居的,邱逢祥身爲內侍省之監,位高權重,更是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之人,能夠在他身邊伺候的人皆是機靈之人,那小內侍口齒伶俐的解釋完,邱逢祥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紀公公是跟着他多年的人了,爲人精明仔細,他既然檢查過了,那麼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而且珠鏡殿那一位貴主聰明得緊,是不會做出在公然送過來的東西上面下毒或旁的暗手的,畢竟如今幼主在位,邱逢祥若是死了,那個才六歲的孩子又能夠做什麼?元秀公主除非是想被四十萬人活活的剮了纔會做這等蠢事。
估計這會是有所求吧……邱逢祥還沒猜到了元秀到底是爲了什麼主動向自己送禮起來,盒子已經被打開來,露出裡面已被紀公公再三查過的玉佩,邱逢祥一眼掃過,臉色頓變!
他臉色變化是如此的劇烈,以至於一旁的小內侍壓根不敢裝做未見,驚恐的上前一把扶住了邱逢祥:“邱監怎麼了?可是這玉佩有問題?”
“啪嗒!”邱逢祥臉色慘白,卻用力的將盒子關上,避過了小內侍去取的手,他張了張嘴,目光茫然,足足半晌方尋到了焦點,彷彿不似自己的聲音:“去請元秀公主來!”
這句話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的,小內侍不敢怠慢,轉身就要去傳話,然而他才走到門口,卻又聽身後一聲暴喝:“站住!”
再回頭時,邱逢祥卻扶着長案顫顫巍巍的起了身,嘴脣蠕動半晌,彷彿切齒道:“元秀公主還在養傷,還是咱家去探望她吧!”
“是!”小內侍看着他那站都站不住的模樣,有心勸說他保重,然而被邱逢祥的目光看着卻是半個不字也說不出來,小心的退了出去傳宮車。
…………………………………………………………………………………………………………………………
邱逢祥到珠鏡殿的時候閒人都已經被打發了,他暢通無阻的進了元秀“養傷”的寢殿,於文融守在了殿門口,看到他來淡淡看了一眼,並無行禮之意,跟着邱逢祥的小內侍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出言替邱逢祥發作,卻見邱逢祥看也未看於文融一眼,徑自就擡腳進了殿,那小內侍猝不及防,忙收了到嘴邊的話又追了進去。
繞過了六折嵌雲母繪春日麗人出遊屏風,但見一塊豔麗的錦氈一路鋪入,帳幕高卷下,元秀面無表情的坐在了榻上,目光冰冷的看住了他們!
因旁邊只有採藍、采綠並霍蔚伺候,而東平、雲州兩位公主今日尚在利陽公主的延春殿裡照拂着,她並沒有作病中裝束,反而起了嚴妝,穿着杏黃公主禮服,釵環俱全,邱逢祥初進殿的剎那竟有些爲她那居高臨下的目光所懾,頓了一頓方繼續走了進去,兩人對望了片刻,邱逢祥冷笑了一聲:“阿家如今正在養傷,卻仍舊不忘記塗脂抹粉,若是傳了出去,未免要叫人笑話了!”
“本宮究竟有沒有受傷,邱監最是清楚不過,邱監雖然很希望本宮最好能夠在刺客手裡吃足了苦頭,可到底還是要失望了。”在宮變之前,邱逢祥對皇室一向恭敬,宮變後,態度也是很客氣的,如今忽然翻了臉,採藍與采綠都有些心驚,惟獨霍蔚並無懼怕之色,反而漠然的看着邱逢祥,而元秀則是揚了揚雙眉,不屑的道。
她此刻的語氣儼然宮變之前斥責一個尋常宮奴,跟着邱逢祥進來的小內侍不覺怒目叱道:“好大的膽子!”
“邱監有事來稟告阿家,什麼時候輪到了你這賤奴說話?”採藍與采綠大怒,縱然皇室已經淪爲了傀儡,夢唐一日未亡,元秀一日爲金枝玉葉,在邱逢祥與杜青棠跟前退一退也就罷了,什麼時候連一個小小內侍也敢公然叱責堂堂公主了?就是杜、邱這兩人,在朝堂上面又何嘗不要向着才六歲的新君行禮與請示?霍蔚卻已經冷冷的叱了回去,“還是你這小賤奴才進宮沒學過規矩?怎麼掖庭宮裡還教不好規矩的奴婢也能夠繼續留在宮裡嗎?”
“你……”那小內侍近身侍奉邱逢祥,平素也是在掖庭宮活動,幾乎沒有見過宮中的貴人們,加之如今長安人人都曉得邱逢祥廢棄了豐淳帝又立了豐淳的庶長子爲新帝,實際上已經與杜青棠聯手執政,自覺不必將一個公主放在眼裡,因此見元秀對邱逢祥說話不客氣,自然要出言維護邱逢祥,只是他究竟年紀小,比起霍蔚這種伺候過文華太后、在宮中熬了數十年的老人來不能比,被霍蔚叱着罵着,陰冷的目光看着竟是說了你字就再也說不下去,好在邱逢祥開口爲他解了圍,淡淡的道:“你且出去等咱家。”
“……是!”那小內侍本還欲不忿,但聽了邱逢祥的話卻是不敢違抗,只得乖乖退了出去,卻聽邱逢祥復看了一眼採藍、采綠,沉聲道:“你們也出去!”
採藍與采綠可不似那小內侍一樣單是聽他的,都是一動不動,一直到元秀慢悠悠的道:“雖然利陽昨兒高燒,八姐與十妹如今都守在了延春殿,然而八姐一向愛護我們,可不要又跑了過來,叫她曉得了我的傷是瞞着她的可就傷了她的心了,你們且去門口守着,另外於文融你去延春殿那邊看一看利陽怎麼樣了,就說是採藍問的。”
聽了元秀這麼說,採藍三人才對望了一眼,欠身行了禮去了。
如此殿中只剩了元秀與霍蔚並邱逢祥三人,元秀看了一眼霍蔚,霍蔚知趣的走了下去,繞過邱逢祥身邊,將殿門關了,復回到了元秀身邊。
見狀,邱逢祥冷笑了一聲,譏誚道:“到底是文華太后留下來的老人,這幾個人阿家不發話,咱家竟也支使不動,不過原來阿家也曉得接下來的事情見不得人?故而要趕緊掩了門戶?”
元秀尚未回答,霍蔚已經穩穩的接過了口:“老奴未曾讀過幾本書,遠不比邱監能幹精明,但也聽文華太后提過,古賢有言說是爲尊長者諱,不過是阿家一片苦心罷了!”
聽霍蔚這麼回答,邱逢祥原本滿臉冷笑,卻忽然頓住,盯着霍蔚,彷彿是見了鬼一般,半晌,他才古怪的低笑起來,笑聲又冷又尖利,倏的將目光移向了元秀,轉爲大笑——他幾乎笑出了眼淚,對元秀道:“文華太后怎會替你擇了這樣一個內侍?爲尊長者諱?咱……我是尊?是長?是什麼?你要爲我而避諱?!”
“你若不來,或者是旁的人來了,我自然無需爲你避諱。”元秀對他的異常全當作沒看見,她說的很慢,也很冷,“你既然親自來了,便也不再用我去多想,我想,就是你了。”
邱逢祥冷笑着道:“元秀公主一向聰慧,一道血詔、一個徐王,非但迫着咱家與杜相這等經歷兩朝風雨的老人都不能不饒了豐淳那小兒一命,甚至於至今拿你這搗亂的公主殿下沒辦法,如今忽然巴巴的送了一塊玉佩到掖庭宮裡去,咱家心裡實在好奇得緊,所以過來看上一看,阿家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母后去的早,我對她的記憶早已不清楚,更別說外祖父家。”元秀看着他,語氣溫和,眼神卻極爲冰冷,“但薛尚儀常與我說起她與舅父姨母們的相處,說郭家上下皆是慷慨豪邁之輩,因此兄弟姊妹之間極爲和睦,哪怕是對她這個養女也是視如嫡親血脈!”
邱逢祥冷冷的道:“咱家不明白阿家與咱家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因着大娘總是這樣說,時間久了,我也總以爲,郭家的人若是有僥倖活了下來的,就算不能夠與五哥同我那麼親近,必定也是極親的親人,總也不會比旁的兄長姊妹那樣更冷淡。”元秀看着他,一字字道,“直到昨晚,我才發現,並不是這樣!”
“你害得五哥好苦!”元秀森然道,“十、五、舅、父!”
她終於叫出了這一聲!
霍蔚早在她提到文華太后時便已淚流滿面,此刻忍耐不住,俯地痛哭:“文華太后聞郭氏下場,氣怒交加難產而亡!新誕的小皇子可憐只活了三日就夭折!如此才換得十五郎君一道赦命,卻不想正是這道赦命害慘了五郎與阿家!若是太后在天有靈未知會何等傷痛?郭十五郎!你好狠毒的心!”
邱逢祥在元秀叫自己舅父時全身一震,閉上了眼,聽見霍蔚的哀哭卻又張開,冷笑着道:“若不是她嫁給了李綸之後一心一意的爲了自己夫婿着想,不惜哄着勸着孃家到處幫了她,郭家又何至於落到了如此地步?!明明是李綸與杜青棠所造之孽,要我郭家舉支來掩蓋,這些年來皇室倒是心安理得的緊——如今我不過向李家收取些許利錢,你這老奴,倒也有臉替你的主子說我狠?”
“先帝與杜氏欠郭氏的確不假!”元秀冷冷的道,“五哥登基,聽說也有十五舅父鼎立襄助之恩!這些我與五哥皆銘記在心!然而五哥那樣的信任你,甚至罔故了自己生身之父的叮囑、以及昭賢太后手中遺詔的威脅對你言聽計從,你卻生生的哄着他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氣,顫聲道,“那可是你嫡親長姐的獨子!我母后少年嫁入東宮,受王太清之害,多年無孕,婚後十一年方有了子嗣!我知道郭家的人並沒有全部死去,如今都寄身西川,就算沒有先帝那一道赦命,你身爲幼子也未必會死!可是若非如此,郭家留下來的人手怕也未必會到你手裡!這是我母后與八弟拿命爲你換來的,你竟忍心這樣回報她麼!那可是你嫡親阿姐!”
“我出生時她已經出了閣,那時候正全心全意的幫着李綸對付王太清,謀劃帝位,有什麼心思能夠落到我身上來?所謂長姐也不過如此罷了。”邱逢祥不爲所動,淡淡的道,“你這邊口口聲聲與我說什麼不念姐弟之情,九娘,你自己又好到了哪裡?如你所喚,道我是你十五舅父……倒真沒想到,你見了這般的我還真叫得出口!”
他頓了一頓,冷笑着道,“你乍然發現了我之身份,拿薛娘子先前得自了我父親所賜的玉佩引了我來,可有先問一問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從前堂堂郭家嫡出幼子、長安城中人盡皆知的紈絝,名聲絕不弱於紅衣薛娘子的郭十五——如何進了宮爲宦官?!”
元秀頓時默然。
她昨晚聽了於文融的稟告,思來想去,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穆望子明明知道自己在宮中,尤其是掖庭宮中,認識他的人甚多,卻還是換了一身內侍服就公然在宮廷之中走動,足見另有依仗,起初元秀想是郭十五郎爲了什麼事情派了人來與邱逢祥商議,只是隨即又覺得若是如此,穆望子又何必從大明宮過?直接從太極宮那邊到掖庭豈非更近也更掩人耳目?
郭十五郎既然當初能夠影響到了豐淳的帝位,可見他手中勢力不小,又怎麼可能瞞得過杜青棠?如今杜青棠與邱逢祥之間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郭十五郎在此刻出現,如果——如果他當真是一股非兩方之中任何一方的勢力,的確可以打破這種平衡,使一方壓倒另一方,在豐淳失位已經成了定局的情況下,這種做法,元秀雖然心中微涼,卻並不反感——畢竟她與豐淳也沒爲郭家做過什麼,甚至皇室還是虧欠着郭家的。
但若郭十五郎意圖投機,在事情落定前,以他多年來扶持豐淳卻在長安毫無風聲的手段,又豈會在這個時候讓穆望子不小心被人撞見?
元秀正自思索不通時,乍然想到了離開興慶宮時,豐淳附耳的叮囑:“永遠不要信任邱逢祥!”
元秀不知道曾經的郭十五如今身在何方,又以何等身份出現在人前,但豐淳卻是知道的!
邱逢祥乃是發動宮變之人,元秀爲什麼還要信任他?
恍然之間,元秀知道了豐淳那未出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