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說薛娘子,那麼也該曉得當初她沒出閣的時候雖然與我並非是最親近的,可好歹也是兄妹一場,這些年來她在宮裡陪着你,與我談不上時時刻刻的照面,可年初的時候她從太原折回路上遇了刺,豐淳使了我去迎接,沿途我親自安排了人馬接應照拂,如此她可曾認出我來?”邱逢祥冷笑不止,一字字道,“你想要怎樣的經歷,讓一起長大的義妹也認不出自己的兄長?!”
元秀閉了閉眼,張開後依舊冷漠一片,她問道:“那麼你就要報復自己的嫡親外甥?當初郭家之事是先帝與杜青棠欠了你們,可我的母后呢?八弟本已是她第三個孩子,若不是對郭家着急上緊,又怎會爲人所趁,聽到郭家的結果後急火攻心、以至於難產而亡?!”
邱逢祥冷笑道:“她是爲了郭家急火攻心,還是爲着郭家一旦在長安除名之後,你們母子在後宮失了前朝臂助而急火攻心?!”
“若母后對郭家全不在意,你當初又如何取得了我五哥的信任?”元秀冷笑着反問,“母后去時我的確年幼,可五哥其時已經年十二,並非三歲幼童,他幼爲東宮,跟着先帝耳提面命,若不是母后平素裡與家中親近,連帶着影響了五哥也對郭家深懷好感,你進得宮去也能夠哄得他和先帝離心、一門心思的追着杜氏不放,以至於使朝臣離心、諸臣惶恐,有了今日的階下之辱?!”
就算郭家族沒的真相當時還不爲豐淳所知,就算豐淳對文華太后感情極深,但郭家心懷冤屈,其倖存的族人對皇族豈會毫無怨恨?豐淳當時已經十二,又身爲儲君,如果不是因爲在文華太后在世的時候就對外祖家存了一分親近,郭十五郎想得到他的全然信任可不容易!
“元秀公主,往日之事你又懂得多少?”邱逢祥譏誚的笑了一笑,搖着頭道,“我與豐淳接觸的時候,已經是內侍省之監,邱逢祥了!那時候他正與瓊王鬥得死去活來,因着羅美人盛寵,又有羅家在外爲助力,雖然太原王氏對他不無扶持,但在憲宗皇帝面前卻漸漸有了失寵之態!在這種情況下,憑空落下了四十萬禁軍爲助力,那個時候他與你一樣,巴不得叫我這廢人一句舅父!你以爲他不知道我堂堂世家子淪爲一個閹人潛伏宮中多年,必定對皇室有怨嗎?只不過他正需要我之幫助,故意裝做不知道罷了,你且看他登基之後,立刻將從前的東宮侍衛袁別鶴安排進神策軍裡就知道——他無非是認爲我已成廢人,並無後嗣,又對皇室與杜氏滿心憤恨,即使發現了他的奪權,也未必肯與他計較罷了!”
元秀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道:“如今五哥已成階下之囚,生死皆繫於你之手!前話說來無用——只是,你的身份,杜青棠是幾時知道的?先帝可是也知此事?!”
“當初。”邱逢祥眼神陡然如刀,直直看她半晌,方冰冷道,“郭家一夕之間傾覆,惟獨我得了一道赦命,但長安不乏暗中落井下石之人,原本父親,你的外祖臨終前叮囑我先避往太原郭氏,待長安風聲稍平,而豐淳也年紀略長,在朝中漸有勢力,再返回長安!”
元秀皺眉道:“大娘生前也說過,道你本是先回了太原的,只是太原那邊待你似乎很是冷淡,接着便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先前聽到了你與五哥有所聯繫,大娘還詫異得緊……”
“便在去太原的路上,我道中墜馬,驚馬從我身上踏了過去!”邱逢祥閉上了眼,雙手雖然藏在了寬袖之中,卻可見他整個身軀微微顫抖,足見胸中情緒之激動,元秀本不明白他爲何要提一件受傷之事,乍見他如此,心念轉了幾轉才明白了過來,卻聽邱逢祥冷笑着道:“我郭家世爲武將,就是薛娘子這個養女,六七歲時也能夠馴服一些不聽話的馬兒,何況我這個郎君?而且那道上前後左右並無異常,好端端的馬就發起瘋來,竟然連我都制它不住!你也是宮闈裡面長大的,雖然身份尊貴許多齷齪的手段不必使用,但想必見總是見過的?”
元秀臉色一變,邱逢祥已經森然冷笑起來:“憲宗皇帝告訴豐淳,杜氏告訴你,都道郭家餘人如今都在西川對不對?在西川隱姓瞞名,等到李室位傳二十一代之後,還能夠再次返回長安,甚至是洗清從前的罪名?”
“你的意思是……”元秀陡然覺得一股涼氣從心底冒出,幾乎是剎那之間直透頭頂!
“連我這個赦命所免的人都被暗算,他們若有孤墳,如今墳上青草無人去除,想必也枯榮過十幾年了?”邱逢祥目光冰冷,似笑非笑的望住了她,低低道,“這一點豐淳也是心照不宣,怎麼阿家你,當真相信了?”
“當年憲宗皇帝與杜青棠惶恐那長生子乃是魏州細作,得到推.背.圖之秘後,公示天下,李室福祚已衰,這本是憲宗皇帝與杜青棠自身之過,卻爲了坐享富貴,硬生生的推了我郭家出面!你道當初憲宗皇帝下詔赦免我,是當真爲了你的母后與茂王之死心有不忍?他是擔心若不這麼做,你外祖與幾位年長舅父絕望之下將真相散佈出去!”邱逢祥冷笑着道,“所謂餘人暫避西川,使我駐長安爲引,位傳二十一代之後,再還我郭家清白,不過是個虛無飄渺的承諾罷了!那些流放的族人早在離開關中時就被滅了口,而我因是接了赦命赦免的,父親早就知道憲宗與杜青棠的許諾並不可靠,他們既然已經決定了要以我郭家在長安除名來抗衡長生子的讖語,那麼又怎會給予我們哪怕一絲一毫的可能泄露消息?難道他們不怕魏州同樣派了人留意郭家之人生死,只要任何一人活在了這世上,終究有水落石出、使李家爲天下所棄的一天嗎?”
元秀嘴脣微微顫抖:“那你……你是怎的進了宮?”
“我在道中遭遇駿馬發瘋,便已猜測到了這是憲宗不容我再活於世,族人定然已經無幸!”邱逢祥慘然一笑道,“原本我墜馬之後所受的傷倒也不是全然無救,只是我當時已經遇了一次襲,又遑論前程?我又不是燕郎杜十二那等高手,無非長安一個尋常浪蕩子罷了!憲宗派去的人在馬上做手腳害不死我,必然有後手,絕望之下,我索性……淨了身!棄馬更衣,在荒野之中足足兜了數月,纔敢重新折回長安,好在父親赴刑前爲我留下了聯絡郭家舊部的方法……”說到這裡,邱逢祥悠悠的問,“你可知道爲何我如今的形貌連薛娘子都不曾認出過?尊貴如阿家是絕對不會想到的——爲了改變骨骼形貌,我忍受着遙遠西域流傳過來的種種改容易形的旁門左道之法,我的這張臉,更是生生毀去重塑而成!如此我放棄了姓氏放棄了身爲男子的尊嚴又放棄了自己的容貌身形——在長安市中轉了數日,故意遇見了數名往昔故人,皆未識破與留意,這才進了宮!”
“也幸虧曲平之死後,憲宗皇帝與杜青棠不滿這百年來禁軍始終落在了宦官手中,想借機奪回軍權,與內侍省諸人爭奪不休,纔給了我這準備進宮的時間!”邱逢祥眼神如冰,一字字道,“靠着郭太皇太后駕崩前留給郭家的暗子,再加上了郭家幼子的身份,我最終得到了神策軍權,你問憲宗皇帝與杜青棠幾時發現了我的身份?大約就是我拿住了神策軍權的時候吧!說起來我之所以能夠得到軍權,其實最大的一個原因還是因爲杜青棠太過陰毒,迫得內侍省當時幾個大宦官幾乎走投無路——哦,先前,引你去蓬萊殿見豐淳的那個紀公公,便是其中之一!這個時候我以郭家幼子的身份站了出來,再加上了郭家獲罪真相的威脅……”
說到這裡,邱逢祥譏誚道:“父親當初答應郭家合支犧牲,固然有迫於憲宗並杜青棠的壓力,也有爲着文華太后與你們母子考慮,更有他的確想要以此爲李家盡忠之念!卻不想憲宗與杜青棠爲了掩蓋李祚已薄,竟然如此對待忠臣,爲了萬無一失,要使無辜盡忠之人徹底斷子絕孫!”
他長嘆了一聲:“若非如此,我郭家當時之聲勢,便是杜青棠算無遺策,又豈是一道消息也傳不出來的?而憲宗與杜青棠之所以默認由我接管神策軍,便是因爲,我告訴他們,已經將讖語之事傳與郭家死士,甚至連推.背.圖之第一象與第二象皆留了摹本!一旦我在宮中身死,那麼此事將立刻隨信鴿飛遍天下!我郭家死士不足以顛覆天下,但夢唐四方藩鎮若得李祚衰弱、國位無多的消息,便是憲宗一朝能夠彈壓下去,等他死後,其子其孫將何以處之?!”
元秀用力攥緊了手中帕子,尖叫道:“可五哥也是你嫡親外孫!你若是怨恨李家皇室,在先帝的時候既已經得了神策軍權,難道無力報復?卻爲何那時候不發作,卻在五哥繼位後算計與他?你可知道他是多麼信任你?先前我去興慶宮時,他帶着我沿龍池轉了幾圈,猶豫再三都不曾說穿過你的身份!不過臨別之前提醒了我一句仔細你!若非是聽人說見到了穆望子在宮中出現,到這會我還不知道你居然就是我母后的幼弟!你這樣做將來有何面目去見我母后?!縱然外祖泉下有知,難道看見同爲郭家血脈彼此殘殺會欣慰麼!”
邱逢祥冷笑着道:“憲宗皇帝並杜青棠手段太過狠毒,拿捏住了我之把柄,若不然我既然有軍權在手,你當我爲什麼這些年來從不幹政?我可不是曲平之,幫着憲宗與杜青棠才除了王太清,根基未穩就迫不及待的顯露出來驕橫之態!以至於被憲宗與杜青棠抓住了這一點,對內侍省那些個根深蒂固的大宦官下手!近年來亂政的王太清,從前也不過是郭太皇太后足下一條狗罷了!我本是郭家子孫,執掌神策軍,比之王太清與曲平之不知道穩固多少!你當我頂着內侍省監之職、拿着神策軍虎符,整日在後宮處理着掖庭宮的雜事,不時還要對後宮客客氣氣是想修身養性麼!”
元秀咬牙道:“你有什麼把柄好拿捏?郭家已經族沒,你也已經……已經進了宮!這世上你連嫡親外甥都不在乎,還有什麼可以迫得你在掖庭蟄伏十幾年,在前朝竟得了一個賢名?!”
“我有一子。”邱逢祥忽然道,“你與豐淳,還算不得我在這世上最爲親近之人!”
元秀一愣,連俯地的霍蔚也是全身一顫!
邱逢祥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淡淡的道:“那個孩子本是一個意外,他之身份如先前的任秋案裡的任秋一般,父在世之時並不允許我認下他,當時我還爲此與父親私下裡在書房鬧過一場,因着父親堅決不肯承認私出之子,此事也被他一力瞞下,家中再無第三人知!當時我對父親還極爲怨恨,又擔心父親爲此會急着爲我定親,將來那孩子身世暴露,我之妻子會對他不利,因此退了一步,請父親派了心腹帶他離開長安,往劍南避居……”
“燕九懷?!”元秀大驚,“他竟是你之子?!”當初她才與燕九懷相識之時,便覺得此人之名與爲人大相徑庭,九懷漢時王褒所作,追思屈原,共分九篇,雖然算不上多麼高深,但也非尋常人家會如此爲郎君取名,可燕九懷卻滿身市井之氣,連“致仕”二字都聽不太懂,又怎會有這樣一個風流的名字?若說他的師父燕寄北,傳言裡面一直都是個慷慨悲歌之士,九懷二字因是追思之意,燕九懷又是郎君,若是燕寄北所起之名,恐怕要更加的慷慨些!
只是後來得知他寄身勾欄,秋十六娘固然是鴇母,然而北里的樓閣中的女郎們,沒個幾手絕活又哪裡混得下去,何況還是北里數一數二的迷神閣,以風月場中人的習性,這九懷二字倒彷彿更容易起出來,如此一來倒是未再提起——按着薛娘子生前所言,邱逢祥還是郭十五郎時,是長安出了名的風流浪蕩子,就如同如今的杜七一樣,照這樣來看,燕九懷那生母的出身可未必會好到哪裡去,按着郭十五郎的身份,雖然未必沒有沾染良家子的機會,可是良家子又豈會不知道輕重,未曾得到郭家准許就誕下子嗣來?
私出之子不比庶生子,非按律而生,宗祠素來不認的,尤其郭家當時人丁興旺,身爲後族,尤重家聲,郭十五郎那時候年幼,還沒成婚,將來子嗣上面可未必會少,郭家並不稀罕這麼一個兒子——就是皇家,齊王至今膝下只有世子李釗一子,長孫明鏡還不是死死咬定了不許任秋進門?
所以燕九懷的生母,恐怕與北里也脫不了關係!燕九懷乃是私出之子,名字恐怕也是其母所起,九懷既可作漢人追思屈原,又可作字面之意——九爲極多,懷者念也,亦是那女子表達自己對郭十五郎的依依之意……
“很意外麼?”邱逢祥淡然一笑,眼中竟流露出了幾分得意,“你在他手裡可吃了不少虧吧?先前你着我到這珠鏡殿來,話裡話外的敲打,可也是爲了他?當初打發他到劍南去,本是因爲那裡有父親舊部,打算以其侄的身份養着,將來長大了,再以舊部之侄的身份到長安來,我也好名正言順的替他謀取一個前程!這件事情,父親也是答應了的,卻不想他纔到劍南,護送他的人卻與劍南燕寄北結了一個善緣,後來郭家出事,若非燕寄北,他也未必能夠活下來!”
說到此處,元秀似想到了什麼,震驚的以袖掩口,果然邱逢祥眼中露出恨意:“當初送走他時,父親擔心走露風聲,與我說親時爲女方置疑,一切皆是暗中行事,後來郭家出了事,我更不敢與之聯繫,惟恐牽累到他!哪裡想到杜青棠當真是好手段!硬生生的尋到了人!”
“那燕小郎君所謂的赴長安尋醫……”元秀說到這裡,已經恍然大悟!她脫口而出,“賀夷簡所謂避禍到長安來,可也是你的主意?!”
先前她路遇賀夷簡,被對方糾纏上,這一件事雙方一直都認爲是偶然,而燕九懷的插手,也被認爲是偶然遇見,路見不平!爲此元秀還感激過他一段時間,只是後來她再到平津公主府裡出門時,燕九懷闖進馬車裡,雖然兩人言笑晏晏,元秀卻隱隱感覺到他的算計之意,其後燕九懷更是仗着武功在身,對自己不乏惡意……她只當這是市井中人對皇室成員常有的羨慕嫉妒恨,卻不想燕九懷之所以對自己態度古怪,竟是因爲他是邱逢祥之子!
那麼這樣一來,燕九懷與自己牽扯上了關係,也未必簡單了!
果然邱逢祥不屑的冷笑了一聲:“你父皇與未來的夫家長輩將郭家利用殆盡,連一個未入族譜、在族中都無幾人知曉的私生子也不肯放過,如今報應到了他們的後嗣身上又有什麼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