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沒得記錯,如今腳下踩着的這個地方,就是她與趙樽分手的地方。但如今空間潮溼、悶熱、高溫依舊,她自己也依舊,就是那人不是依舊在這裡等着她。
胸口一陣悶痛。
她難耐地躬下身來,喊得嗓子幾乎破啞。
“趙十九!”
一聲,又一聲。
“殿下!晉王殿下!”
一聲,還一聲。
“天祿!天祿!”
一聲,再一聲。
無數人都看見了希望,放聲吶喊,喊聲蓋過了她的聲音,可除了敲擊鐵錘榔頭和鑿子的“乒乓”聲,再無迴應。
幸而夏初七確認了地方,衆人有了挖掘的目標,精神了許多。陳景領着幾個將士揮舞着膀子,拼命挖掘前面攔路的堆積物,一一挪動開來。
這個地方大多是塌陷的土,裡面夾雜着硬石,比先前純粹的硬土和原石,容易得多。狹窄的甬道,越擴越寬。從天梯石洞中滑下來參與挖掘的人,也越來越多。
可人始終未見。
人一多,百媚生的霧氣,淡了不少。
夏初七緊張地攥着手,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裡。
無力加入,她只能默默等待。
往前挖了約摸兩丈多遠,仍是不見趙樽的人,如風終是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泥土,放大嗓子,聲音在甬道里的空響,極是清晰。
“大都督,大都督,不能再往前挖了。”
“爲何?”
東方青玄看着他,眼尾挑出一抹含着冷芒的不悅,絲毫不像往日永遠噙着微笑的柔和,樣子極爲駭人。如風喘着粗氣,回頭看了一眼開挖的甬道盡頭。
“大都督,這個地方,原是塌陷,填充物皆是由上頭而來,土質鬆軟,硬石不穩,若我們貿然往裡開挖,定會再次塌方……”
塌方在這般深的洞底有多危險,東方青玄自是明白。
他微微眯了眯眼,徑直越過如風走到前面,仔細看向兵卒們在躬腰刨土的地方。果然,此處與上面的硬土不同,塌陷下來的土裡雜着石塊,沙礫,確實鬆軟,無法支撐甬道。
“大都督,怎麼辦?”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東方青玄的臉上。
趙樽要救,但旁人的性命也不能不顧及。若裡面大面積的鬆土,這般挖掘不僅救不了趙樽,還是在拿旁人的小命去玩。到時候,只會有更多的人爲趙樽陪葬在裡面。
四周安靜了一會。
元祐看了看夏初七虛弱的樣子,伸手扶住她,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可她卻推開了他的手,靜靜地走到了東方青玄的身邊兒。
“下面有黃金,很多很多的黃金。八間偌大的屋子裡,裝滿的都是黃金,珠寶,各種價值連城的寶貝……”
她低低喃喃,聽上去情緒並不多。
但是地面的人卻熱絡起來……
“黃金?天啦!”
“難道藏寶就在裡面?”
有人抽氣,有人低嘆,有人不太相信。
東方青玄瞥了一眼她蒼白的小臉兒,鳳眸微微一暗。
這時候的她,眸子很淡,情緒很涼,平靜無波樣子有一些可怕。可她眼下故意說有黃金的意思,他又豈會不懂?胸口莫名銼了一下,他脣角揚起,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透出一絲寒意,又夾雜着一絲淡淡的嘲弄。
“諸位可有聽明白?黃金,只要挖開這裡,找出晉王殿下,就會有很多很多的黃金,足夠你們享用一生,你們還怕死嗎?”
“可是……大都督!真是不能再挖的,危險……”
如風低低的辯白,聲音略小。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沒有錯。但是這裡除去趙樽本人的親信人馬,別的人也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並非都願意爲了“聽得見卻摸不着的黃金”去送命。而更緊要的是,在大部分人的心裡,像這般大面積的整體坍塌,力量如此之大,趙樽在裡面也被活埋了,過去這麼久,活着的可能性太小。
“大都督,諸位兄弟——”
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紅腫的眸子淺眯着,望向了衆人。
“我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挖掘有危險,但即使還有一線生機,我們也不能放棄殿下的性命。我也知,胡亂挖開鬆土容易造成坍塌,但我們可在這處岩石壁爲基礎,慢慢往裡擴大,一邊往裡搜救,一邊將鬆土運出,一邊築牢甬道,速度雖是慢一點,但比什麼都不做強。”
頓了頓,她嚥了嚥唾沫。
“當然,得以大家的性命安危爲緊要……”
她嗓子早已沙啞,但一席話說得卻很誠懇,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出聲哀求,就是這般平靜的樣子,才更是讓人瞧着揪心。
“挖罷!”元祐第一個出聲,狠狠拽過一名兵士手上的榔頭,率先開動,“放心,出了事,小爺擔着,你們誰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爺定會爲你們養老。”
“挖!”
陳景二話說,衝了上去。
“弟兄們,開挖!大不了,爲殿下陪葬!”
響應着元祐與陳景的話,幾乎就在他們上前的同時,趙樽的近侍們和元祐手底下的金衛軍們也都紛紛行動。而剩下來的一些人,猶豫不決,一陣寂靜,面面相覷着,似是在等待東方青玄的意思。
東方青玄沉默了。
夏初七也沉默着看他,目光蘊含了熱切。
站立點已經沒有了趙樽,那麼很大可能是被沉下去,這般大的面積,靠少數人的力量,一時半會是沒有辦法挖開的。但時間多拖一刻,趙樽便多一刻的危險,她需要東方青玄的幫助。
二人目光在幽暗的空間交接一瞬,他輕緩柔和的聲音終是響起。
“都照她說的做。不然,回京我等也無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這樣的地方挖甬道,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這屬實是一個要命的活汁。可有了黃金,有了命令,衆人商議了一下較爲安全的築牢甬道法子,終是艱難地往裡探行。
這一回,提着心,吊着膽,除了鐵器與硬土石頭的撞碰出的“鏗鏗”聲,再無人隨便說話。氣氛沉寂得令人心臟扼緊,呼吸微窒。
“報——”
一道曳長的喊聲,從天梯洞口傳來。
“大都督,右將軍,北狄的阿古將軍求見。”
聽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沒有好氣。
“何事這般急?”
那人道:“阿古稱,是爲皇陵之事而來,帶着北狄皇帝的手書,要與大都督和右將軍商談……”
很顯然,挖皇陵不再僅僅只是救一個人的事情。
而是已然上升到國與國的政務高度。
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僅是北狄的祖先,還是他們的尊嚴。
北狄阿古率人來陰山,如今這算是先禮後兵了。
歇息了這般久,若是再一戰,又將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時人皆遵從死者爲大。
即使前朝已覆滅,大晏軍這般大規模的公然盜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氣壯的事。傳出去會讓天下人戳脊梁骨,寫入歷史,也得遭千秋萬史的後人唾罵。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鬆了一口氣。
可看了東方青玄一眼,元祐卻冷笑着,重重一哼。
“挖便是挖了,小爺管他孃的那些破事?東方大人,我上去會會阿古,你帶着人繼續挖,無論如何也得把天祿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事的責任,由我一人承擔。”
說罷,元祐急匆匆的離開了。走前,他紅着眼走過來,要安慰了夏初七,但她仰天看了他一眼,牽了牽脣,神色卻極是淡然。
“哥,你去吧,我沒什麼事。”
這個時候,她脊背站得很直,但血卻是冷的。
戰與不戰,旁人的死活,她已然提不起力氣去關心。她知道自己自私,眼下心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偏執念頭,也只關心趙樽……趙樽他如今在哪裡,他是不是等着她去救他?那個滿載着黃金的迴光返照樓,是否隨着他一起,還深埋在地下,他又能等待多長的時間?
……
陰山的天,冷入肌骨。
駐軍大帳裡,元祐與幾個大晏軍將校一起,與北狄的阿古將軍圍爐敘話。彼此本就是宿敵,打仗也是多年。如今又因了太祖皇陵被挖掘一事,氣氛一僵,自然更是談不攏。
尤其元祐與阿古。
一年多前,他二人曾在盧龍塞外的藥王廟打過交道。當時是與北狄交接公主烏仁瀟瀟。大概心疼他們的公主殿下,阿古一見到元祐出現就沒有好臉色。但還是公事公辦地將北狄皇帝的文書遞了上去。
“右將軍,這是我們皇帝陛下親筆所寫。”
懶洋洋地接過北狄使者遞來的信函,元祐粗略地看了一眼,其上內容無非是要南晏停止盜取他北狄祖宗的皇陵,並指責這種行爲有多麼的不恥和遭世人詬病。末了,又說,若太祖皇陵被盜,祖宗不得安生,北狄與南晏將會永久寧日,北狄舉全國之力也將復此大仇,哪怕戰至最後的一兵一卒,也寫要與南晏拼個你死我活。
元祐脣角冷冷揚起。
又不是沒有打過仗,如今說這些有何意義?
更何況,趙樽還未找到,他如何能答應這事。
“前朝都已覆蓋,喲,你們還敢自稱皇帝呢?”
他略帶諷刺地挑了阿古一眼,“唰”的一聲撕毀了手書,在阿古和幾個北狄人變色的目光瞪視下,笑吟吟地彎着脣,壞壞地繼續說,“回去告訴你們的皇帝……螻蟻勿要與雄獅爭鋒,北狄還是消停點過日子罷。自然,要打也並無不可,小爺我就在陰山等着。至於這個墳墓嘛……扒也得扒,不扒也得扒,管他是誰的?”
元祐此人向來沒個正經,尤其此時說話的腔調極是氣人
阿古腮幫一鼓,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你……豈有此理!”
“我如何?什麼是理,什麼不是理?”元祐挑高俊朗的下巴,一雙鳳眼斜斜地睨着阿古,眸光流波間全是殺氣與怒氣。很明顯因了趙樽之事,他的心情陰鬱得已然憋到了極點,正愁找不到人來發泄,脾氣又怎會好?
“阿古,我還就告訴你,若不是小爺我心存仁義,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就憑你這又拍桌子又罵人的德性,小爺我立馬要你們血濺三尺,再也回不去你們的北狄狗窩!”
“混蛋,欺人太甚!”
說話的人不是阿古,而是先前一直侍立在他邊上的一個小個子黑臉侍衛。他圓瞪着一雙眼睛,像是氣到了極點,就要衝上前去與元祐理論。
可還未出例,就被阿古拽住了手腕。
他朝那個小侍衛遞了一個眼神兒。那小侍衛終是帶着惱恨退到了他的身後。阿古鬆了一口氣,放開手,抱拳朝元祐和座中的將校施了一禮。
“南晏既然一意孤行,我等便先行告退了。只是,你南晏不仁,就怪不得我北狄不義。屆時,兩國興兵,生靈塗炭,誰勝誰負還未有定數……”
“哎,可算嚇住我了!”
元祐不冷不熱地嗤一聲,看着阿古的背影,又笑了。
“我大晏堂堂天朝上國,也不是不講理的,你們若只是來拜祭,並無不可,喜歡怎麼跪怎麼跪,喜歡跪多久我們也不會理會。至於其他?陰山是我大晏的地盤,還輪不得你們說三道四。”
阿古頓住腳步,沒有回頭,重重一哼,揚長而去。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沉悶潮熱的甬道里,來來去去已不知多少人。
每挖開一個地方,夏初七都會衝上去看去喊。
可每一次給她的都是失望。後來越挖挖深,她再想上前,東方青玄就不許她再靠近了,她只得等着那一處堅硬的石洞邊上,心急如焚。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送來了食物。
將士們吃了東西,又接着挖掘,不停換着人的挖掘。
第一批挖掘的人,都因百媚生離去了。只有夏初七一直不肯走。旁人吃,她就吃,旁人挖,她就看。整個人鎮定地蜷縮在一處,若不是火把光線下的面色太過蒼白,幾乎看不出她有半點異樣。
“仔細!甬道要塌——”
突地,有人吼了一聲,人羣開始後退。可他話音未落,只見頭頂一處土爍突地鬆動,一塊夾雜在土中的巨石因底部的鬆動,忽然失去平衡,帶着沙礫泥土當空栽歪下來。
“咚”一聲,有人慘叫。
只見那塊大石頭,砸在了一個人的腰上。
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後,他當場暈了過去。
“大都督!”有人厲聲喊,“不能再刨了,全是鬆土!”
“對啊,大都督,若是晉王在下面,只怕如今也……”
這人的聲音不大,可說出來的卻是大家的心裡話。
東方青玄神色一凜,擡了擡手,瞥向那個被砸暈的人,“將他擡下去。”說罷他鳳眸微微一斜,冷哼一聲,輕輕道,“即便只是一具屍身,也得給本座挖出來。不然,等回了京師,你我拿什麼給朝廷交代?不照樣掉腦袋?”
這一唬,那些人紛紛噤了聲。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晉王是王爺,他是皇帝的兒子,就算他死了,就算只能找到一具屍體,就算他們爲了一具屍體,必須犧牲掉無數人的性命,也不得不這般做。
“大都督!”
東方青玄話音剛落,外面突地又傳來一聲。
“大都督,乙字號甬道發現一人。”
乙字號甬道是緊挨着甲字號甬道往裡挖入。
可皇陵地底的機關複雜,雖說趙樽先前在這個地方與夏初七分開,雖說迴光返照樓的位置確實是在這個地方,但誰也不敢保證,那設計陵墓的人,還有沒有後手,會不會把原本在這裡的人,挪動到了旁邊的地方。
這一回,夏初七搶在了東方青玄的前面問。
“是不是殿下?”
那個報信的兵卒搖了搖頭。
夏初七心臟頓時收緊,失望地垂下了眸子,卻聽見他又說,“那人的樣子瞧着極是高大,但身上受傷極重,衣裳和臉都已瞧不清……我等無法辨認。”
失望的心,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精神一震,無力虛軟的雙腿頓時來了勁頭,幾乎剎那,她就衝在了面前,要去認人。
東方青玄挑了挑眉,使了一個眼神兒,讓如風扶了她上去。
再一次回到地面,夏初七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是帶着無比激動的心情,跑入安置營帳的。
那確實是一個人。
一個被深埋在土裡狼狽得不成人樣的人。
他的身上和臉上都受了傷,血液凝固着泥土,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衣裳破碎,顏色早已不可辨認。聽人說,他是從乙字號甬道塌陷的泥土裡刨出來的。從位置上來看,與他們挖掘的“迴光返照樓”極緊,很有可能就是晉王殿下。
然而,夏初七隻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趙樽。
他是甲一。
他身上的傷勢極重,人已暈迷,奄奄一息。
微微鬆開的手,一點點捏緊。夏初七的身子晃了晃,終是艱難的開口。
“找老孫頭來,幫我。”
……
經過她的全力搶救,幾個時辰後,大亮的天色再一次暗沉下來時,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甲一,終是活轉過來。他身上的傷口多不勝數,就連那一張英俊的臉上,也受傷極重,不知傷好後,會不會留下疤痕。
“甲老闆……”
夏初七長鬆了一口氣,坐在牀邊,看着他纏滿紗布的腦袋,聲音虛弱不堪。
“你在下面,可有看見殿下?”
甲一眼眶青紫浮腫,脣角青紫一片,面上有些變了形
他努力的張了張嘴,可發出來的聲音卻極是微弱。
“我……沒……”
夏初七沒太聽清。蹙了一下眉頭,她低頭貼近了他,仔細看了看,發現他除了身上的傷勢之外,聲帶似是也有損傷。
“甲一,你可以說話嗎?”
甲一點了點頭,出口的聲音細若遊絲。
“我沒……見……殿下……”
他吃力的吐出幾個字,夏初七總算聽懂了。
緊緊抿了一下脣角,她又幹着嗓子追問,“那你從鴛鴦池跌落下去,可有見到一座迴光返照樓?”
甲一搖了搖頭,啞着嗓子道,“我……沒見……我掉入了水裡……”
心裡一窒,夏初七念頭一轉,眼睛倏地一亮。
“什麼樣的水裡?”
甲一張了張脣,聲音小得她幾乎聽不見。
夏初七不得不俯到了他的胸口,將耳朵貼近他的脣邊,這才聽見他道,“水很熱……發燙……我腦子……不太記清,水極深,我嗆了水,喉嚨……喊不出來……腳亦是觸不到底,水裡有鐵鏈……是,有鐵鏈,我一直拽着鐵鏈,知覺極弱……後來……地動山搖……”
說到這裡,他潤了潤脣,像是想到了什麼,裹着紗布的腦袋偏了偏,目光看向了夏初七近在咫尺的臉。
“我……我好像……聽見你與殿下……”
說到此,甲一像是反應了過來什麼,閉上了嘴。
“什麼?”
夏初七冷着眸子,這時候,她已然認同趙樽是她的夫婿,自是顧不得羞澀,也顧不得甲一聽見的,是不是她與趙樽歡好的聲音,她只想確定一件事。
“甲老闆,你到底聽見什麼了?”
她不避諱,迫不及待的追問。但瞄了一眼邊上的如風,甲一身軀僵硬了一下,低低道,“沒……聽太清……依稀有你們說話……我意識極弱……拽着鐵鏈想爬起……四周是石壁,爬不上……我想喊……也喊不出……”
夏初七澀然地一抿脣,大概明白了。
甲一從鴛鴦池掉落,沒有掉在迴光返照樓上,而是直接掉入了沸水湖裡,所以趙樽沒有見到他。也因爲如此,他才能聽得見她與趙樽的聲音。但是湖底的藥性更濃,他的意識完全被百媚生控制,並不很清醒。
想到他有可能聽見她與趙樽做的那些事,夏初七耳尖稍稍燙了燙,但卻來不及考慮這個,再次直入了重點。
“沸水湖裡,不是滾水,對不對?”
甲一蹙眉,搖了搖頭,氣息極弱。
“我不知,沸水湖……是何物?水是很熱,很燙……燙得人……好難受……”
他身上的傷勢是孫正業幫着處理的,但夏初七也有經手,作爲醫生,她自是瞧得明白,那些傷勢大多來自塌陷時的砸傷,絕對不是滾水的燙傷。
甲一在沸水湖能活下來,證明水並非沸水。
他都能堅持到現在,她不相信,趙十九會撐不住。
喉嚨哽了哽,她輕快地扯了扯甲一的被子。
“你先歇着,我回頭再來看你。”
……
“迴光返照樓”舊址上的挖掘還在繼續。
雖然危險重重,雖然隨時會有飛沙走石,泥磚礫土,但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在於總能做出非常之事。此處,也再一次印證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一層層堆積在沸水湖上的土礫和磚石終是一點點被扒開了,扒出來的泥土,又一筐筐運到了上面。
慢慢的,終是挖到了底部。
沸水湖也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在貼近石壁的一處,有一個土堆巨石堆壘的斜坡。
如今挖掘的人,大多都集於這一斜坡處,再往裡探入。
但是,接近沸水湖,燻人的熱量越發濃烈,挖掘的進度再一次停了下來。湖中被填入的泥沙磚石不少,但除了沸水湖的水位升高之外,溫度似是沒有受到影響,在火把的光線下,百媚生的霧氣還在,燻蒸灼人的熱量撲面而來。
“大都督!這是沸水,不能再繼續挖了……”
一個兵卒站在壘起的土堆巨石上,試探性往被扒開的湖中探了探,只見那水面灼人,還一直冒着“咕嚕咕嚕”的熱氣,不由退了一步,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確實是沸水……”
“不是!不是沸水……”
夏初七從天梯石洞一出來,剛好聽見這話。
心裡一急,她搶步上前,拔高聲音。
“這裡面的水是燙,但不是沸水。”
聽見她沙啞卻充滿了希望的聲音,東方青玄回過頭來,皺眉打量着她,一張妖冶俊美的臉孔上,凝滯着,略有複雜之色。
“你怎的知道?”
夏初七把甲一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當然,關於甲一聽見她與趙樽的“聲音”的那一段,她進行了一些處理,但根據她的述說,不論如何,至少可以確實,甲一當時就在這個湖水裡面。他都沒有事,又怎會是沸水?
“不能啊,這分明就是沸水。”
看着仍在“咕嚕咕嚕”冒氣泡的沸水,沒有人相信她的話。此處接近地面已然熱得受不住,水裡的溫度得有多高可想而知。更何況,如今這一塊空間都刨出來,根本就沒有人見到夏初七說的“迴光返照樓”,更沒有人看見半塊她說的黃金,先前的信任感,自是又低了不少。
人人都在拿懷疑的眼睛在看她。
他們甚至都在想,從“迴光返照樓”到“遍地的黃金”,根本就是她中了百媚生之後產生的臆想,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甚至於,他們也在想,晉王殿下……也不是她臆想的。
“不相信?我下去試一下。”
夏初七說着,一咬牙,就要上前。
“七小姐!”東方青玄攔住了她,“你不要命了。”
看着冒着氣泡,熱氣驚人的水面,夏初七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緊緊攥住了東方青玄的袖子,激動的低低吼道。
“大都督,這個是油鍋,油鍋。”
“什麼油鍋?”
他吃驚不解,但夏初七來不及與他解釋那麼許多,只一邊快步走下斜坡,往沸水走去,一邊對緊緊跟隨的東方青玄說,“你可有見過江湖藝人往油鍋裡面撈鑰匙的絕技表演?那都是哄人的。我估計這湖水底有硼砂這樣的物質,受熱會產生大量的氣泡,看上去像是水沸騰了……實則上水溫雖熱,卻遠遠沒有達到沸點。快,快下去撈人。”
她說得極快,神經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狀態。
可東方青玄卻拽住她的手腕,不入她下去。
而正在這時,耳邊突地傳來“啊”的一聲慘叫。
一個原本站在石堆上觀望的兵卒,突然抱住腦袋,痛苦地大口呼吸着,身子一軟,就滾入底下的沸水裡。
有人在驚叫着喊他的名字。
“是百媚生。”
他是中了百媚生的毒,失去意識產生了幻覺這才失足跌下去的。可是,情況與夏初七想象的“油鍋原理”根本就不一樣,那個人在霧氣騰騰的沸水裡喊着,掙扎幾下,就撕心裂肺的叫喊了起來,他高高伸出的手,還有浮在外面的臉,被燙得通紅一片,雙目圓瞪的痛苦樣子,極是猙獰。
到這個時候,說它不是沸水,不會有人再相信。
“大都督,是沸水,是沸水。”
“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夏初七喃喃一聲,升起的希望,瞬間跌入了谷底。她想不通,明明甲一在水裡,他說水燙,但是他沒有事……證明那時不是沸水的,爲什麼現在又會變成沸水?看着一片黑壓壓的,渾濁不堪的沸水湖,她站高高壘起的石塊上,終是抱着雙膝無力地跌坐了下來。
先前強忍的情緒,崩塌一般傾泄而出。
“趙十九,你在哪裡?”
她先是低低的喊,然後用力全盡嗚咽般吶喊。
“趙十九,你聽不聽得見?你倒是說話呀。”
她一吼,嘶啞的聲音,幾近破碎。
“趙十九,你這騙子,騙子!”
他騙她小金老虎被盜,騙她簽下了賣身契,騙她做了他的奴婢,騙掉她所有的銀子,騙掉她的心,騙她的吻,騙她的身子,騙了她的一切一切之後,結果騙得她與他天人永隔……
她低低哽咽着,卻沒有哭。
可有的時候,哭不出來,比哭得慟動更加難受。
人人都在憐憫地看着她,她卻沉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側過臉來,看着東方青玄。
“他是一個騙子。”
東方青玄眉梢微揚,“是,他是很會騙子。”
“對,他就是一個大騙子。”
她抿了抿脣,嘴脣顫抖幾下,竟然笑出了聲來,“所以,我不能就這麼輕易饒了他。”
“嗯?”
看着東方青玄不解的樣子,她笑了。
想她當初從清崗縣,追他到了京師。從京師,又追他到了盧龍塞。從盧龍塞,又追他到了漠北。從漠北,又追他到了陰山。這一路走來,她也已經追了他一路。
難不成,她不能追他到閻王殿嗎?
說罷,她縱身一躍,往沸水裡跳去。
可在鴛鴦池她已經有過一次這樣的作爲了,東方青玄早就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又豈能再給她這樣的機會?幾乎霎時,他一隻手攔腰勒住了她。
“你這個瘋子!要死也不是這般死法。”
“東方青玄……放開我……我找他算賬去,我不能讓他這般欺負我……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定要撕下他的肉……我要咬死他……”
她有氣無力的吶喊着,像一個癲狂的野獸,臉上像被人扒了一層皮,滿臉通紅,樣子猙獰,目光卻空洞無物。明明在看他喊,可他卻沒有在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
一直堅持的信念沒有了,她綿軟得像一團棉花。
眼前是黑的,耳朵“嗡嗡”直響。
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沒有了趙十九,眼前縱有千萬人,於她而言,亦是無物。
心力不濟地掙扎着,她眼前倏地一黑。
看着她軟倒在懷裡,東方青玄抿緊了脣,緊緊攬在她的腰上,大喊了一聲“如風”,樣子淒厲到了極點,那一張美豔如花的臉孔上,神色也是說不出來的扭曲。
他左手垂着,右手緊緊勒住她。
試了幾下,連將把攔腰抱起來,都做不到。
看着如風默默地抱着他上去,東方青玄汗溼的額頭滴下滾滾的熱汗,回頭再看了一眼冒着熱氣的湖面,他終是淡然了下來,輕輕一笑,吩咐衆人。
“想辦法撈,無論如何,也要把晉王屍體打撈出來。”
……
……
夏初七被安置在趙樽原先的營帳裡。
東方青玄交代了孫正業和鄭二寶照看,自己又去看望了一下受傷昏迷的夏廷德。接着,他在大帳裡他見到了元祐。兩人相對而坐,心思各異,片刻都沒有開口。
凝重的氣氛,讓空間裡的氣壓極低。
終究,還有元祐先開口。
“她怎樣了?”
“老孫頭說,沒有大礙,只是太過虛弱,休息幾日便會好。”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元祐卻是苦笑。
這又豈是休息幾日就能好的?
接下來,又是一陣久久的沉默。
先前,元祐怎樣看東方青玄,怎樣不順眼。但這幾日看着他對趙樽的營救,還有對夏初七的照顧,不可謂不盡心,屬實挑不出一絲毛病來,他的看法又稍稍有了一些改觀。
“不枉你與天祿相交一場。”
東方青玄有鳳眸微眯,不置可否地笑。
“小公爺不必擡舉我。本座如今做的,只是盡職責與本分。如今,咱們還是應想好,該如何向朝廷報喪。”
元祐脣角抿緊,目光涼透,卻沒有回答。
事到如今,他的心裡也有了底……經過這一番浩劫,掉入那沸水之中,又過了這幾日,怎的還可能有活路?看了東方青玄一眼,他點了點頭。
“是該報喪了。”
頓了頓,他又說了與阿古見面的事情。
“這一次,北狄韃子的態度極是強硬。”
東方青玄聽完,輕輕一笑,手指疲乏的撐着額頭,“換了誰家老祖宗的墳被刨了,也都得上火……看來,他們不肯善罷甘休了。”
輕嘆一聲,元祐冷笑,像是無所謂。
“不善罷又如何?我們還怕他們不成?”
東方青玄望向帳內的火盆,火光映着的臉上,帶着一絲涼薄的笑,“右將軍,此戰歷時一年有餘,勞民傷財且不說,上次陛下從京師給晉王的手諭裡,已有退兵之意。想來,聖旨很快就會到達陰山。到時候,北伐軍都得撤兵了。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找到晉王,最好不要因皇陵之事再與北狄興兵,這件事……說來,是大晏理虧。”
“理虧?”
元祐眼睛赤紅,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狗孃養的……”
東方青玄挑了挑眉,然後笑了。
“罵誰?”
元祐一咬牙,橫眼過去,“罵你。”說罷,他也不管東方青玄的表情如何,哼一聲就站了起來。
“懶得與你說話,我看看我妹子去。”
“嗯”一聲,東方青玄並未說話,但元祐擡步走在前面,他隨後亦是跟了上去,往趙樽的大帳走去。元祐猛地停了下來,轉過頭,目光涼涔涔地盯着他。
“你幹嗎跟着我?”
東方青玄脣角一牽,仍是帶笑。
“本座自是找孫太醫換藥。”
元祐瞥了一眼他左手腕上厚厚的紗布,丹鳳眼微微一眯,終是把心底的鬱氣嚥了回去,但該提醒他的話,也沒有忘記。
“東方大人,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天祿雖然是不在了,但是我妹子,你也不要肖想……哼,不要以爲小爺我看不出來你那點兒黃鼠狼之心。”
就像沒有聽出他的諷刺,東方青玄也不生氣,只是淺淺一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元祐,聲色俱柔,可字字如刺。
“右將軍似是忘了,她並非你的血親妹妹。”
“那又如何?”元祐挑高了眉梢。
東方青玄看着他,脣角揚了起來。
兩個同樣英俊的男人,目光就那麼交匯在一處。
久久,才聽得東方青玄嘲弄一笑。
“本座有什麼心思,右將軍未必沒有?”
“你……你他孃的胡說八道!”
看着他頓時漲紅一片的臉,東方青玄輕哼一聲,拂袖走在了前面,只留下一句。
“右將軍,本座只是監軍,並非軍中主帥,如今晉王殿下不在,北狄軍明向不向,還得你多費些心思纔好。”
……
夏初七這一覺睡得有些久。
整整三天時間,一直昏昏沉沉,未曾甦醒。
經過八室,又經迴光返照樓的三日,她原本羸弱的身子,經此一激,已然支撐不住。這三日裡,她一直在發燒,孫正業心急火燎的開了無數的方子,嘴角上火,起了好幾個大瘡。鄭二寶亦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在旁邊盡心侍候着,聲淚俱下的樣子,看得東方青玄直蹙眉頭。
“你們都下去罷。”
“是,大都督。”率先回答的他的,是兩個臨時過來照看夏初七的舞伎。因她們是女人,爲她換衣擦身都方便得多,這才被東方青玄特地弄來的。
可她二人聽話的下去了,孫正業看了東方青玄一眼,人卻沒有離開。另一個鄭二寶亦然,他維護趙樽的心思比孫正業更重,擠了擠紅腫的眼睛,他好不容易纔稀開一條縫,破着的尖嗓子,粗嘎了不少。比之往常,更是難聽。
“大都督,楚小郎是我家主子爺的人,奴才自會侍候。”
看他一臉防賊的心思,東方青玄捏了捏眉頭,妖妖嬈嬈的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輕柔地笑問:“可如今你們家主子爺不在了,她若醒過來,一意求死……”略略停頓,他的視線從孫正業的臉上,又轉到鄭二寶的臉上。
“你們誰能攔得住?是你,還是你?”
孫正業與鄭二寶對視一眼,被他噎住了。
楚七的性格多麼剛烈,他們都曉得。就她那個性子,若是醒轉,極有可能會隨了趙樽去的,他們確實也攔不住。
孫正業是個老夫子,嘆了一聲,紅着老臉退了下去。
可鄭二寶卻是一個硬脾氣的太監,跟隨趙樽日久,這兩日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若不是因爲楚七還在,他自己都隨趙樽去了,哪裡還會怕由東方青玄?
他雙手垂立,目不斜視,卻不肯離去。
“奴才就在這守着,哪也不去。”
說到此,他眼窩一熱,又哽咽了聲音。
“不然,我家主子爺回來,一定得怪罪奴才……”
見他這般,東方青玄也不理會他,讓他端了水來,替夏初七敷額,自己則出了門口,向如風交代幾句防務,然後才轉回來來,合上門,精疲力竭地坐在了離牀不遠的椅子上。
“二寶公公,你守了這些日子都沒有閤眼,去歇一下罷?”
他好脾氣地說着,實在是真心的勸慰,可鄭二寶紅着的眼睛看他,就像在看一匹居心不良的狼,態度恭敬,聲音卻是不肯示弱。
“多謝大都督爲奴才掛心。可奴才侍候主子慣了,一日不侍候,就渾身不舒坦……我家爺不在,奴才更得好好侍候我家王妃。”
東方青玄看他這牛性子,垂下了眼皮。
“隨你。”
燈火氤氳,空氣裡瀰漫的藥味極濃。
牀上的夏初七換了一身月白色的乾爽衣裳,看上去臉蛋兒更白,下巴尖瘦如削,不知昏迷中想到了什麼,她雙眉緊緊蹙在一起,雙手緊揪被子,像是沉浸在極大的痛苦中,嘴脣一直在發顫。
“趙十九……”
高燒昏迷中的她,囈語了一聲。
像是咕濃,像在吶喊,又像是在掙扎,聽不太真切,但東方青玄卻知,她一定在喊趙樽。瞥過頭,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撐着額頭,面上情緒極是複雜。
“趙十九……趙十九……”
她像是做了噩夢,聲音如同嗚咽,像在哭泣,身子扭曲着掙扎起來。東方青玄看了一眼坐在那裡垂着腦袋已然睡過去的鄭二寶,慢慢起身走過去,坐在牀沿,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好好睡一覺。”
“爺……你……還在……”
她嘴角哆嗦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緊緊的,她像抓着救命的浮木,手在顫,身子也顫抖起來。
“不要……爺……不要離開我……”
大概是發高燒的緣故,她神智不太清明,掌心一片溼濡,力道卻極大。東方青玄手指微微一抽,想要收回來,可她又整個人的扼住他,帶着緊張,害怕,根本就不鬆開,緊得他手心也汗溼了一片。
遲疑地着看她,他終是不再抽手,只安撫地回握住她,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他才諷刺地冷笑一聲。
“你這個人,當初爲了趙綿澤要死要活,爲了他,還說什麼寧願捨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壽命。那時,你是多想他能贏過趙樽。如今,你爲了趙樽,也要死要活。可這一回,你不僅要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壽命,你這是寧願把命也一併搭給他。”
他低低說着,臉上情緒不明,略帶着一點嘲弄。
“輕賤生命的人,可恨!本座極是厭惡。”
說罷,他又轉頭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放開手。
帳內的燈火忽閃忽閃,入夜的天,越來越冷。
他斜斜地靠在了榻邊,相握的掌心傳來的熱度緩緩地涌入他的心間裡,帶出他臉上一陣澀意。不知過了多久,他嘆了一口氣,終是閉上了眼睛。
可是,他卻無法用另外一隻手來替自己拉一條薄被蓋上。
……
寒風席捲了陰山。
在這片蒼茫大地上,處處可見大晏軍的身影。
夏初七艱難地跋涉着,覺得前方的路,實在太漫長。而這似乎永遠也不會天亮的夜黑,也實在太過漆黑。幸而,趙十九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白雪紛飛,還是寒風大作。他們二人在錫林郭勒草原上騎馬,大鳥的馬腦袋上,立着大馬和小馬,惹得大鳥甩着響鼻生氣,像是咆哮這樣不公的對待。
她嘻嘻哈哈的笑着,將身子依偎着他。
“趙十九,你欠我多少銀子了?”
“爺的人都是你的。”
“我不要人,我就要錢。”
“傻瓜,爺比錢貴重。”
“哈,你臉皮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厚了?”
“姑娘,這都是跟你學的。”
她生氣地嘟着嘴巴,緊了緊他的手,剛想要開罵,手腕卻被他緊緊地反握住。她一驚,原本漆黑的天空,突然亮堂了起來,刺耳的白光緊張得她哆嗦一下,微微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她熟悉的營帳……
不久前,她才與趙樽在這牀上鬧騰。
可如今,卻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覺。
“趙十九……?”
“你醒了?”
東方青玄極不耐煩地抽回了手,看着她轉頭時,突然涼下來的臉,脣角一挑,幾不可見地捻了捻涼卻的指尖,懶洋洋地擰動一下痠痛的脖子,輕輕一笑。
“七小姐,晉王殿下到底欠了你多少銀子?這人都不在了,你還在念叨?”
“東方青玄……”
夏初七啞着聲音喊他,她不喜歡聽“他人不在了”這句話,可終究身子無力,即使是想罵人,也聲息微弱。
“有進展嗎?他……找到了嗎?”
“他?你是想說他的屍體?”
看着她頓時煞白的臉,東方青玄仍是淺笑着,非得把每一個出口的字都磨成一片片鋒利的刀尖,向她的心窩子裡戳去,“七小姐,那一處接近火山口,全是沸水,水又極深,湖面還寬,沉入的沙礫也多,有不少將士都受了傷,撈屍更是沒那般快。”
又是一句“撈屍”,讓夏初七的心縮成了一團。
嚥了咽口水,她眼巴巴的看着他,“爲什麼非要這般殘忍?”
“這就叫殘忍?呵,本座是爲了讓你認識實事。”東方青玄立在牀邊,一襲紅袍火一樣的鮮豔,頎長的脊背風姿如舊,鳳眸微眯着,迎向她紅得兔子一般的眼睛,臉上的笑容,牽出一抹極爲柔媚的光芒。
“怎的?還想隨了他一起去?”
夏初七看着他,動了動嘴皮,沒有反駁。
“大都督,你無須這般諷刺我。爲人殉情在你看來,可能極是可笑。但於我而言,死不死,並不可怕。只怕人活着,魂沒了。這樣的人,和行屍走肉又有何差別?”
輕“哦”一聲,東方青玄挑了挑眉。
“決定了?”
遲疑一下,她突然說,“我先前有些衝動。”
這句話,她回答得風馬牛不相及。
“想明白了?”東方青玄微微抿脣。
夏初七目光淡淡的,明明看着他,卻像在自言自語,“我不該那般求死。不論怎樣,我也得先找到他,這樣纔好與他葬在一處……”
“七小姐。”
東方青玄面色涼了涼,那一剎的寒氣,幾乎是當頭罩向了她,可聲音,卻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柔媚笑意,“你只顧着去找他追討欠債,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欠了別人的債,需要還清?”
“我欠了誰?”
夏初七微微一愕,可東方青玄卻沒有回答,只是好看的眸子,帶着絢爛的笑意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然後,他輕輕擡起左手,那個他原本不想展示在她面前的左手,神色輕鬆的將上面纏繞的紗布,一圈一圈地退開……
“東方青玄,你的手?”
夏初七低低驚呼,聲音喑啞,喉嚨像被噎住。
只見,他美得令她無數次嫉妒的一隻左手,齊腕沒有了。還沒有癒合的傷口,模糊了一片的血肉,能見到白慘慘的骨頭……與他絕美無雙傾國風華的容色相映襯,這一道傷口,無疑成了世間最殘忍的一種摧毀。
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卻斷了手……
一場鉅變,死了趙樽,殘了東方青玄,可她爲什麼活着?
“無礙,人有缺憾,纔是完美。”
他輕鬆地說笑着,看着她深陷的雙眼,還有傻愣住的小臉兒,又慢條斯理地將紗布纏繞上去,莞爾一笑。
“你在一心求死之前,是否可以把我的手治好?”
“……”她還在發愣。
“這個要求,不過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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