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行至將軍府,車輦倏地停了,在簾外一片恭迎聲中,衛悠對着她璀然一笑,步態輕盈地下車,素白的衣裙迎風而起,青絲徐徐飛散,有幾縷不甚溫馴地在眉梢徘徊,平添幾分翩然如仙的閒雅。
她吩咐車伕須將太守夫人安全送至驛館後便步上洛府的階梯。
候在階上的洛伯飛快撩袍迎上來,引着她踏着滿天揮灑的淡金光亮緩步入內。
在洛伯的帶領下,穿過一道長長迴廊,來到花廳。
小廳仍舊婀娜於桃花林間,靜止的空氣中陣陣幽香浮動,嬌豔柔和的色彩與明媚春日默默對峙。
侍女們將酒菜早已備下,各自退下,只餘素心一人緊跟公主。
光影斑駁中,洛少謙披着一身天青色緞衫,那在精美華貴的服飾映襯下的臉龐於十分自信中略隱三分倨傲,即使是未着戎甲,亦無法掩飾眉宇間那份誰與爭鋒的氣勢。
見她盈盈踏來,他笑了?
淡淡的、禮貌的、閒散的笑容令她不覺錯愕,回想起宮中不少侍女提及威遠候時傾慕的羞澀之態,忍不住想到,原來他笑容竟如此好看,宛如乍暖還寒時的第一縷帶着明媚陽光的微風,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撩動了她的心湖,怎麼以前從未注意過呢。
他應該經常笑笑,那淺淡的笑容不經間逸出只屬於他的雍容冷峻。
其實,他真的,真的很好看!
孫明珠的忽然出現將她所有患得患失的情緒淡化,再見他時便如新生,含笑端詳他時——從未有過的目光,那是遇見一個風采翩然,英挺迷人男子的方式。
他的微笑一閃即斂,真如風過無痕。
“爲何我會開始在意他的笑容?”她在不解之餘悄悄嘆了口氣。
“看樣子,你好多了。”她忽然想起關於朝陽公主於酒中下藥的不堪傳聞,恐他知曉後心情不佳,便緊張起來。
“早已沒事兒了。”他似乎不願多提,只是挺直地坐在近窗的檀木椅上。她暗暗吁了口氣,只見他提壺爲她斟上酒,說道:“公主來真準時。”
“好豐富的酒菜。”她左右張望,正自疑惑怎麼無人侍候。洛少謙已悠然接口。“不用看了,我讓她們散了。” 他們每次見面或是談天說地,或是爭鋒相對,難得今日如此平靜無波,她反而覺得有些異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四下轉了轉,想找一個離他遠些的地方坐下。但放眼四周,只有他身邊設了一張相同的椅子。她猶豫了不決,不知是挨着他坐下呢還是將椅子搬遠一些。
校場比箭之前,她必定會坦然坐在他身邊。可眼前的這個洛少謙,除了同樣俊美的臉龐令她熟悉之外,那雙深黑的眼睛卻給予她全然陌生的感覺。因此,她的目光不安地滑過他的臉龐,轉向一邊。
“怎麼傻站着?”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語氣中充滿了善意的促狹。“莫非,你坐我身側有失千金之儀,惹人閒話。”
“誰怕了?”她惱得雙頰緋紅,徑直走過來坐下,然後衝他揚眉笑道。“我身負太多是非......有何懼,倒是怕……”
她本想說:倒是怕連累了你威遠候的英名,可轉念便想到他已爲迴護自己弄得緋色傳言四散,自己再出言調侃,未免太過,便臉頰一熱,噤聲不語。
“來,讓我先敬大燕首位女勇士一杯。”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她的困窘。
他的讚許令她心歡喜之極,亦一笑舉杯,兩人相視而笑,同時飲下。
經過連日的緊張與不安,衛悠終於在舊友面前放鬆下來,兩人初時尚算斯文,後說得盡興之時,她乾脆左手執杯右手拿壺,自斟自飲了起來。
洛少謙盯着她,眼見她有七八分醉態了,低聲道:“對不起,小悠。”
“昔覓良人子,築我鳳凰臺……哈!”她喃喃念着幾句詩,聞言放下酒壺,張着霧水空瀠的眼睛,一邊認真地端詳着他,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那裡對不起我了,不是你,你很好,真的很好。”
目光一滑,見到自己腕上的鐲子在豔陽下寶光流動,彷彿眼睛被瞬間刺痛,毫不戀惜地摘下狠狠扔了出去。
他一怔,上前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欲將頸上水晶鏈子一把揪下的動作,那樣,只會傷到她自己。
“我不要了,你給我讓開。”她惱了,掙扎之時,幾聲斷線的輕響劃過五彩繽紛的光影,十餘顆珠子自空而墮,彷彿下起了一場水晶雨。
‘雨珠’滾了一地。有幾顆在墮地之後,碎成了棱角分明的顆粒,在淡金色的光芒覆蓋下,折射着夢幻般絢麗的色彩。而多數未碎的珠子則靜靜躺在那兒,彷彿鮫人的淚水,晶瑩而聖潔。
洛少謙被這奇異的美麗震憾了,轉眼一瞥間,素心已乖巧至極地上前扶住即將醉倒的衛悠,東風吹進來,紗簾四下飛舞,她纖弱的身影便如那紗簾,彷彿隨時都會乘風歸去一般,他忍不住上前攬她入懷。
案上酒未冷,佳人卻醉,合上的眼角尚有一點未能及時滑落的淚水,一如碎裂的水晶珠子般清澈剔透,他表情就也跟着迷茫了起來,“小悠,只盼今日之後,你能安心入睡。”
“將軍,公主是不是醉了,奴婢這就送公主回宮。”素心地道。
“不必,讓公主先休息一下,你就在此等候。”
丟下這句話之後,他驀地低首,微一弓身,便雙臂托起衛悠的身子,大步向廳外走去,姿態輕巧之極,似乎掬在手心的只是一束瑩潔的玉色光亮,澄靜得不染絲毫凡塵。
穿越花林,洛少謙來到她衛悠曾居過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她放置在榻上。
“她醉時是否可愛多了?什麼痛苦都忘記了,自然快樂無悠。”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突兀地自他身後響起。
不必回頭,他亦知道是誰,冷冷答道:“永寧公主從不需要借酒澆愁,她的勇氣超乎你我的想象,只是我不希望她的勇氣用在與夢魘對峙上,請閣下遵守諾言,爲她解除夢魘。”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色周密而仔細地侵襲了這座精緻小樓中的每一個角落。
洛少謙負手立於樓外的通道一側,流風無比小心地鼓動起他的衣衫,於是,那瑟瑟飄動的寬大廣袖,便成爲了此時陰鬱夜幕下惟一的一線自由。
忽然,一點搖不曳的燭火透過紗窗,逸出一分微薄的溫暖之色。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窗,心一點一點揪起。
似乎感覺到洛少謙的擔憂,宿醉的衛悠終於掙扎着撐起來,身體火般炙熱,劇烈的頭疼令她輕輕□□了一起,輕輕道:“少謙,少謙。”
無人迴應,她只覺視線一片模糊,忽地,一張鷹般犀利的臉龐出現眼前,湛藍的眼珠迫視着她,灼灼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