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誰存趙武心
她手一揚,青絲帶在空中轉了一個圈,束到了她的腰上。月夕淡淡一笑,徑自坐了下來,垂下雙目盯着眼前的空酒樽,絲毫也沒將這位萬人之上的趙國之主放在心上。
她面上又露出了笑容,可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笑意。她方纔的一字一句,仍都似冰堅一般,冷冷地逼住了趙丹。趙丹身爲趙王,一生之中,除了平原君,便只從月夕這裡聽過兩次這樣冷硬的語氣,且一次比一次惡劣。
上一次在紅泥小棧,她不曉得他趙王身份,那也就罷了,可眼下她明曉得自己是趙王,可仍是這樣不客氣地對他說話。他對月夕實在是捉摸不透,只是呆呆地楞在那裡,一時之間,竟然無法說出話來。
卉姬見氣氛微妙尷尬,忙又拜伏道:“妹妹無禮,還請趙王務要見怪。” 月夕伸手又要扯她起來,她反而拉住了月夕的袖子,搖了搖頭。趙丹一聽到“妹妹”兩字,略微鬆馳了臉色,問道:“你是霜晨的姐姐?”
卉姬聽到他一直稱呼月夕爲霜晨,心中曉得其中必有玄機,因此絕口不提月夕的真姓名,只以妹妹相稱。此刻聽到趙丹這樣問她,她不曉得月夕的主意,又有些遲疑。
月夕卻笑道:“不錯,卉姬是我結拜姐姐,我是她的妹妹。誰若欺負我的姐姐,我定然百倍奉還。我雖然是個小女子,可不會似有些人一般,平日裡裝好人。說什麼護得一個是一個,可遇到事情,卻縮在一旁。不敢爲人出頭。”
她眼睛沒有瞧趙括,可話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對趙括指桑罵槐。趙丹雖聽的糊塗,卻因她這話尋到了一個臺階,笑道:“妹妹愛惜姐姐,是情理之中。卉姬,我不曉得你是霜晨的姐姐。方纔說話無禮,你可莫要計較。”
他破天荒這樣對人低聲下氣說話,已是太過難得。卉姬哪敢受禮。忙道:“卉姬不敢。”
趙丹坐到了月夕的身邊,低聲道:“我已經賠過不是,你莫要生氣了”。月夕斜覷着他,眼中慢慢露出笑意。可仍是冷聲道:“這快風樓。幾年來總有惡人騷擾不斷,我姐姐謀生艱難,我聽了便生氣。你若要賠不是,便幫她設法趕走這些惡人。”
“這事容易,”趙丹忙道,“我叫我二弟去辦。叫他將那些惡人統統趕走。”
“這個便是你二弟麼?”月夕見趙玥仍捉着趙括的手。一點小傷,兩人竟拉拉扯扯了這麼久,實在是叫人心煩。她指着趙括。冷聲道:“你不是說他風流成性麼,哪會有空去理會這些閒事。”
“你叫我做。我便幫你去做,”趙丹笑道,“我叫他做,他自然不得不做。”
“趙王有令,在下定會查明這些惡人的來龍去脈,還快風樓一個清淨。”趙括兩年未曾來過快風樓,又因督糧在邯鄲與長平之間奔波,此刻聽到了這消息,頓時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過疏忽了卉姬,心中歉意頓生,朗聲迴應。
趙玥聞言,面色微微一變,終於放開了他的手,退到了他的身旁。
月夕卻吃吃的笑了起來:“我不過隨便說上一句,你們都要這麼認真麼?”
趙丹見月夕笑了,不再責怪他,大喜過望,又柔聲問道:“霜晨,你是來尋我的麼?”
“我……我來看望我姐姐卉姬,”月夕莞爾道,“那日我答應了你不會不辭而別,可我遇上了事情,所以……我便想順道來尋你,向你賠罪。”
她柔聲細語地與趙丹說話,睬都不睬站在一旁的趙括與趙玥。趙括靜默着,趙玥也只微笑着依着趙括。卉姬走過趙括身邊,微微將他的衣袖一扯,笑道:“將軍,玥公主,你們也坐。”
趙括微微一哂,請趙玥入了席,分別與趙丹和月夕對向而坐。卉姬取了酒樽,爲衆人都滿上了酒,自己則跪坐到了月夕身旁。
趙丹聽到月夕要向自己賠罪,心中反而歉意自生,吶吶道:“霜晨,我……不是故意瞞着你我的身份的,我……”
“你跑去秦國做什麼?”月夕道。她見趙丹神色爲難,遲遲不語,“撲哧”一聲笑道:“莫非你想像你爺爺趙武靈王趙雍一般,假扮使者偷窺秦政麼?”
“你也曉得我王爺爺的事情麼?”趙丹眼睛一亮,頓時興奮起來。
“我自然曉得。我的祖奶奶,曾親自同我說過趙雍入秦的事情。她說趙雍可真是個英雄,假扮使者敢上秦王大殿,又能全身而退。難怪趙國在他的手裡,國力日盛。”月夕嘴角噙笑,有意無意地瞥了趙括一眼。
當初趙武靈王趙雍曾和趙丹一樣,私入秦國,以瞭解宣太后執政下秦國的朝局。而這樓上五人,也只有趙括曉得,正是月夕口中的祖奶奶,當時在殿上瞧出了趙王靈王的異常之處。只是待她派了人去追時,趙武靈王早已逃出了函谷關。
趙丹聽到月夕稱讚自己的祖父,登時眉飛色舞,面上一派喜色,舉起酒樽與衆人一起飲了半杯,絲毫也沒注意到,月夕一直是直呼趙武靈王的名諱。
可突然間,他臉色又陰鬱了下來。
趙武靈王自然是蓋世英雄,可他這個孫子卻並不怎麼威風。
他雖坐在這個趙王的位置上,卻無一處舒服,無一處能隨心所欲,更無一刻可施展自己的才華。他屢次想要做一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他趙丹是個強爹勝祖的人,讓什麼平原君什麼藺相如都對他刮目相看。
可要自他繼位,朝中先是藺相如,如今又是平原君,處處對他掣肘,對他的決策更是橫加指責,他又哪有機會做出驚人的事情呢?
他竟然想到了效仿祖父,潛入秦王宮,一旦功成便可也留下一段佳話。可不料結果,卻仍是落了一個龍游淺水,還是趙括趕來,將他帶回了邯鄲。
他越想越是氣惱,面色越來越陰沉,又聽月夕道:“趙雍一生雖然建立了蓋世功業,可祖奶奶說,最佩服他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麼?”趙丹一怔。
“祖奶奶說,這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可趙雍對他的趙惠後卻是一心一意,身爲趙王,在吳娃死後便不再娶,這樣至情至性的男人到哪裡去找?”月夕婉聲道。
趙武靈王英雄一世,可卻因爲寵愛趙惠後吳娃,愛屋及烏,而執意廢太子趙章而立吳娃之子趙何爲王,以至於後來沙丘宮變。一代梟雄,生生被困在沙丘宮中四十多日以致餓死,實爲天下笑談。宣太后同月夕說起此事時,唏噓嘲笑皆盡都有之,可並沒有半分讚揚之意。
可月夕說着說着,想到趙武靈王十五歲繼承王位,先在趙國實施胡服騎射,而後又金戈鐵馬,收服樓煩,滅中山國,修築趙長城,實乃不世之業。
只是這些蓋世功業,在他心中,可能比得上他心愛的吳娃一笑?
“……這渭水河邊,茅舍青青楊柳依依,這一派風光如畫,實在是人間至境。可在在下的心中,便是連她的三分顏色都不如。”這是誰曾說過的話,怎麼若安在趙武靈王身上,竟也是這樣合情合理。
吳娃二十多歲便病故了。她離去的那一刻,趙武靈王的心中在想什麼呢?他可是不願意寂寞地活着?他可是在想陪她一起走?可是他身爲一國之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不得不孤孤單單地活下去。
或許那刻骨的思念叫他混亂了思維,以致做了許多可笑的事情。被世人嘲笑他色令智昏,以致困死沙丘。可世上除了一樣經歷過死別的人,還有誰會明白過他那顆思念吳娃的心呢?
沒有了吳娃,人生便沒了樂趣,還要宏圖霸業做什麼呢?寂寞叫人不堪,不如早些去見自己心愛的姑娘。
便如師父一般,茫茫紅塵那麼多美好事物,可他卻只願躲在雲蒙山上孤獨終老。他與祖奶奶分離,定然也是寂寞已久,直到他曉得了還有一個去處可以見祖奶奶,他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去了。
而趙括呢?
他以爲她死了,他在駐馬橋上傷心落淚,他躺在席榻上,牙關緊鎖灌不進藥去……月夕突地心裡一顫,似明白了什麼,霎時擡起頭來,瞧見趙括也正凝視着她。
身非一體,卻心同一念。他仍如從前一般曉盡了她的心思,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可他爲何一絲也不去遮掩自己的目光?
她當然曉得,一個人若見到了自己心念中時常想念的人,又怎能壓抑得住自己的情感呢?此刻若無他人,她早已撲到了他的懷裡,讓他再緊緊地抱一抱她。
可趙丹在一旁,他的夫人仍陪在身側,他卻這樣肆無忌憚地望着她,不遮不掩,不躲不避。
他便不怕被趙丹瞧出真相?不怕他夫人生疑麼?
月夕來邯鄲,本不必來見他,本也不該來見他,可她終是忍不住想見他一面。可此刻,她忽然又覺得,幸而自己任性來見他一面,叫她沒錯過他這樣深情的目光。
她思潮起伏,忽覺一旁有一束目光在她的面上掃過。她回眼一瞥,趙丹正在出神,不知是爲祖父還是爲自己扼腕嘆惜。是趙玥的眼睛,有意無意間,在打量着月夕,還不停地在月夕與卉姬的臉上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