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有些意外,他的雙手有些無處安放,最後放在雙膝上,就像個被訓話的孩子。
“其實……你是在擔心希格?”洛倫佐試探地問道。
這不是一次偶然地談話,對於養老這件事,凡露徳夫人想必已經考慮很久了,只不過因這雨季的到來而做出了決定而已。
真是惱人的雨季啊,煩躁的雨水沖刷着世界,把每個人都困在了家裡。
短暫地回顧了一下過去的時光,洛倫佐驚奇地發現這個老太太除了脾氣暴躁以外,還是很不錯的,就像一個壞脾氣的保姆,有時候因爲那堪稱傳奇的人生經歷,給你一些意外之喜。
凡露徳夫人充滿憂愁地點了點頭。
“希格和你不一樣,你這個傢伙怎麼樣都能活下去,而且你不會走上歪路。”
洛倫佐露出喜色,沒想到自己在凡露徳夫人的眼裡這麼光明磊落。、
“你是在得意嗎?我指的是……你大概還算個好人……大概吧。”她的聲音顯得很猶豫,善惡這種東西並不絕對,“至少,你有足夠堅定的心智,不會被人影響。”
凡露徳夫人看着洛倫佐那張得意的臉,緩慢地說道。
“雖然你殺人放火,可至少你從不把麻煩的事情帶回家裡,而且你還願意幫我刷碗。”
洛倫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突然發現討好眼前這個老太太,是如此的簡單。
“可希格不一樣,他是個很複雜的孩子,他來到這裡要比你早很多,當時他還沒有這個桌子高。”
凡露徳夫人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
“我和我丈夫沒有孩子,在他死後這個房子裡就剩了我一個人,其實蠻無聊的,然後我在街頭遇到了年幼的希格,他在找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可以,只要提供食物和住宿。”
“童工犯法的啊!”洛倫佐大叫道。
“我知道,”凡露徳夫人白了他一眼,接着說道,“可還是會有人收留他,那些黑心的工廠,幫派,甚至說更糟……”
舊敦靈是個複雜的城市,它有着最先進的科技,也有着最落後的地帶,它能造出華貴美麗的王冠,可天空卻灰濛濛的,永不見日光。
“於是你讓他住了進來?”
“就當養了只小動物,讓這個空蕩的房子多些生氣,反正他吃的也不多。”
“那爲什麼不養只狗呢?”
“只可惜當時撿到沒撿到狗唄。”
洛倫佐沉默,他有些理解凡露徳夫人了,那時她失去了她心愛丈夫,幾乎失去了所有,人類是很難承受悲傷的,所以大家學會了遺忘,學會把身心投入另一件事中,就像洛倫佐在聖臨之夜後,全身心投入砍妖魔一樣。
或許她當時便把那些都寄託在了希格身上……他還真是個幸運兒。
“我很擔心,我不知道希格之後會變成什麼樣,你知道的,他之前開始吸食致幻劑……他喜歡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裡,也不對別人說,我害怕他變成另一個樣子,大家都不願見到的樣子。”
凡露徳夫人繼續說着。
“我也想過讓希格陪我一起去鄉下,可是我已經老得快死了,而是希格還年輕,舊敦靈這個城市很適合他這樣的年輕人,我又怎麼可以因爲自己,而把他帶離這裡,這太自私了。”
那個兇惡的老太太不見了,反而是一個婆婆媽媽的老傢伙,洛倫佐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和凡露徳夫人這樣認真地交談,回顧一下往日的時光,他們雖然看似親近,但都抱有着一定的距離。
“你是把希格當成自己的孩子了嗎?”洛倫佐問。
“我親眼看着他長大,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你養了一隻小動物十幾年,你也會產生情感不是嗎?”凡露徳夫人說着還不忘嘲諷洛倫佐一句。
洛倫佐有些好奇,“那我算什麼?”
“你?”凡露徳夫人不屑地瞄了他一眼。
“繼子?”洛倫佐猜測。
“自己找上門的麻煩傢伙,趕也趕不走。”
“你這麼說可真傷人心啊!”
“什麼時候你這麼脆弱了?”
兩人鬥着嘴,就像平常一樣,好在那些過期的軍火都被搬走了,不然這個老太太現在說不定就準備拔槍了。
洛倫佐突然感到一陣恍惚,幸福感一定程度上是對比出來的,他窩在舒適的沙發上,看外面的大雨,便感到一種奇怪的僥倖。
有時候自己的生活還真是充滿割裂感,前不久還深仇大恨的,準備和新教團決一死戰,可現在便呆在溫暖的家裡,和老太太探討後半生,這種落差其實蠻大的,甚至說把洛倫佐進門前的滿腔怒火都攪亂了不少。
“大家的人生都不是絕對重疊的,總有一天你會搬出這個房子,希格也是,我也是。”
凡露徳夫人嘆了口氣,不過在這時門外有聲音響起,馬蹄聲飛快,隨後穩穩地停在了門口。
有人來了。
“不過你還是稍微有點用的,洛倫佐,那是個好孩子,可你不是個好東西。”
凡露徳夫人說着洛倫佐聽不懂的話,緊接着去廚房把什麼香噴噴的東西裝進包裡,從衣架上取下大衣,似乎要出門,而那來者便是要來接她。
洛倫佐想到了那是誰。
“所以你還一直想要個女兒?”
凡露徳夫人搖了搖頭,“我還是有些倫理道德的,塞琉那個年紀最多算我孫女。”
她離開了,整個科克街121A只剩下了洛倫佐,希格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不大的房子一下空蕩蕩了起來。
洛倫佐在客廳坐了一會,然後快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閒聊時間結束了,他把牀底下的箱子用力地拽了出來。
打開它,裡面是一些武器與彈藥,還有數把淨除機關出品的聖銀折刀,以及備用的刀頭。
隨着與勞倫斯的廝殺,洛倫佐攜帶的那些聖銀武器基本全部損毀了,這東西能對抗妖魔,更能對抗獵魔人。
以目前的局勢,洛倫佐很有可能與新教團交戰,他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霰彈槍放在一旁,箭形彈、龍息彈、獨頭彈……不同的彈頭彈藥也整齊的列在一旁,還有一個密封的容器,裡面流淌着金屬般的液體。
那是汞,之前在永動之泵時,洛倫佐順手順過來的。
淨除機關在與妖魔作戰中研發出了很多有趣的武器,以他們的說法來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妖魔便是一種無比強大的血肉生物,雖然可怕的離譜,但一定程度上它還是受限於現有的生物學。
比如中毒,當然這種東西不可能毒死妖魔的,但在戰鬥中還是能一定程度上限制妖魔的力量,還有電流,去麻痹那健壯的肌肉……可以說,基於人類對世界的認知之上,淨除機關對妖魔的武器已經研發得千奇百怪。
這些東西都能限制妖魔,更不要說獵魔人了。
接着便是另一個東西。
在箱子的最深處,那是數個同樣密封的瓶罐,但裡面封藏的並非是汞那樣銀白的金屬液體,而是純粹的黑色。
洛倫佐拿起它,注視着漆黑的液體。
前幾年淨除機關在北方發現了這易燃易爆的液體,秘密研發了數年後,得出瞭如今的產物,從海量的黑色原油裡精煉,最後得到了這彷彿能吞食一切光芒的液體,它的正式稱呼是漆銻。
這是一種能量巨大的新能源,只要有一點點便能爆發出其數倍質量的原油,才能爆發出的熱量。
它的製作工藝是機密,知情人只有梅林一個人,不過洛倫佐可以肯定這鬼東西可不是基於現代技術得到的,這是鍊金術的產物,但與之前的鍊金術不同,這是被大批量生產的。
因爲他能嗅得到,洛倫佐能從這漆黑的液體裡感到不詳,而能讓洛倫佐感到不詳的,基本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與全武裝劍舞者作戰時,它使用的便是這個能源,只有這樣的能源,儲備的空間纔可以被縮小,不然當時那具原罪甲冑的體積會更加臃腫。
在洛倫佐的追問下,梅林纔對洛倫佐做出瞭解釋,並且還給了洛倫佐這些樣品。
當時洛倫佐還有些懷疑,這可是有能力改變世界格局的能源,梅林怎麼就這麼輕易地給了自己,可在後來與新教團的談話中,洛倫佐明白了梅林的用意。
該說是鍊金術師們共有的瘋狂在作祟嗎?在意識到洛倫佐能以黑天使潛入靜滯聖殿,並進入那詭異的幽魂狀態後,梅林對洛倫佐的看法便改變了。
洛倫佐或許能找到更多遺忘禁忌的知識,這對於身爲鍊金術師的梅林而言,是難以拒絕的誘惑,如果說淨除機關裡,誰最不想讓洛倫佐死的話,那一定是梅林,這也是他給洛倫佐這些漆銻的原因。
那個老狐狸早就知道新教團的目的,也知道洛倫佐有可能與新教團交手,而那時,誰也不清楚局勢會變成什麼模樣,淨除機關說不定也會成爲自己的敵人,這鬼東西是他給自己保命的。
雖然不多,但這幾罐漆銻如果引燃,完全有能力炸爆半個街區,可那樣使用就太浪費了。
不得不承認,勞倫斯雖然是個王八蛋,但他確實是一位優秀的教長,他教給洛倫佐的技藝,使洛倫佐殺死了他。
對於新教團,洛倫佐尚不清楚那些獵魔人接受了什麼樣的訓練,但小心總不爲過。
他把這些武器的原料小心的放到一邊,準備對其進行一下改造,以霰彈槍那脆弱的材質,攜帶汞武器還行,如果攜帶漆銻,恐怕洛倫佐剛開槍,這鬼東西便會炸膛,然後帶着自己一起死。
洛倫佐得好好想想怎麼處理這個麻煩的傢伙。
偉大的霍爾默斯先生可不會倒下,他最多隻是躺着歇會,思考怎麼更有力的還擊回去。
把書本全部推到地上,勉強空出些許的地方,然後把這些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把房子炸上天的東西,精心安置起來。
忙碌中視線的餘光掃到了什麼東西,那是一個項鍊,上面掛着一個略大的徽印。
洛倫佐伸出手,把那個東西拿了起來。
那是螺旋交叉的劍刃,鑄就成精緻的圓盾。這是斯圖亞特家的徽印。
這是神誕日後亞瑟交付自己的,似乎是來自塞琉的小禮物,反正亞瑟當時什麼也沒說,只是把東西交給自己,那個老傢伙對自己煩躁的很,洛倫佐甚至在想,如果淨除機關有一天要追殺自己,亞瑟那個老傢伙一定開心的眉飛色舞。
洛倫佐在手中隨意地把玩了一下,接着低下頭把它戴了起來,畢竟是小姑娘送的禮物,多少還是要重視一下。
接着洛倫佐似乎想起了什麼,走到牀邊把窗簾拉起來,遮擋住那來自外界的視線。
雖然現在水汽朦朧,可保不準就有那個眼神好的傢伙正窺視着自己。
洛倫佐也清楚伯勞的意思,他很清楚淨除機關無法完美地監視洛倫佐,他們遲早會被敏銳的大偵探所發現,與其到那時發生火拼,倒不如提前說明了,這樣洛倫佐在下手時,也不會下死手。
“所以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洛倫佐拿起了一節木質的殘骸,這是溫徹斯特的殘骸,表面被燒得灰黑,輕輕地觸摸,還能感知其上的那凹凸的刻痕。
那首不斷被047唱誦的小詩,那個傢伙給自己留下爲數不多的東西。
短暫的懷緬後,洛倫佐收起了這半截的殘骸,將它放到了一邊,作爲一個武器,這樣的結局對於它而言還不壞,沒有落滿灰塵,也沒有因性能差被淘汰,而是作爲一把武器,戰鬥到了壽命的最後。
洛倫佐把武器整理了一番,隨後放在了一旁的角落裡,這一次他沒有把它們藏進牀下,而是簡單的蓋上一層毯子,這距離他的牀不遠,只要他一個打滾,便能抓到武器。
整理了一下情緒,洛倫佐躺回了牀上,看着那被他貼滿海報的天花板,因爲從來沒收拾過,所以那些紙張在這數年的時光裡,已經疊了厚厚的一層。
有些便籤也被貼在上面,這樣洛倫佐一睡醒就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他仔細的檢查了一下,發現了幾個還沒解決的事。
關於記憶宮殿的大門,除去推開的那一扇,其餘的大門都緊緊閉死着,洛倫佐也不清楚該如何打開,新教團還沒有行動,只是與淨除機關僵持着。
局勢位於一個危險的平衡,或許下一秒就會掀起大戰,但在這之前大家都努力地剋制着自己。
洛倫佐思考着,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在下墜,下墜到一個從聖臨之夜……甚至說早在聖臨之夜之前,很多年前便已經開始緩緩旋轉的旋渦之中,數不清的大手在幕後來回撥弄着,誰也不清楚他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