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呢?
左鎮的話把洛倫佐問住了,狡詐的洛倫佐已經想好了很多應對之策,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左鎮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一個聽起來很是可笑,很是天真的,最不適用於他們這些人的問題。
“你……是在開玩笑嗎?”
洛倫佐搞不懂,他看着左鎮,覺得這個老人給自己的種種怪異感,可能只是錯覺,實際上他只是個有些愚鈍的傢伙,那些種種可能都是自己的妄想。
“沒有,我沒在開玩笑,”左鎮嚴肅地回說道,“你是覺得這種問題不該由我說出嗎?”
“是啊,看看你,再看看我,我們的手上有着數不清的人命,生命這種東西,對於我們而言……這就像工作一樣。”
洛倫佐忍不住地說着爛話。
“我們就像伐木工,會有伐木工在意大樹會怎麼樣嗎?”
左鎮認真地聽着洛倫佐的爛話,他臉上涌現一種恍然大悟的樣子,好像在說“原來你是這種人”的樣子。
Www¤ ttκд n¤ ℃ O “或許這就是文化帶來的差異吧。”
這一次左鎮沒有咄咄逼人的態度,而是放緩了語速,平緩地說道。
“在我們九夏,伐木工更要講究人和樹的關係。”
洛倫佐臉上的表情越發怪異了,剛剛壓抑的肅殺完全不在,可能所謂的文化差異真的存在,這個老傢伙根本沒有聽出來自己話語中的“爛話”,反而認真地給自己解釋了起來。
這麼說他這態度的差異也能理解了,之前還一副準備給自己一槍的態度,現在卻答疑解惑了起來,合計在左鎮的認知裡,自己就是個完全什麼都不懂的傢伙。
對於無知的傢伙,左鎮有着應有的寬容。
洛倫佐的神情越發複雜了起來。
“伐木工過度的乏樹,會破壞森林,會令繁茂的沃土變得荒涼,所以需要控制,令這一切能長久地延續下去,”左鎮認真地講解着,“這就像我們,我們使用着暴行,但這是爲了保護更多人。”
“你有在聽嗎?霍爾莫斯。”
左鎮說一半,發現洛倫佐已經是一副遊神天外的樣子了。
“所以呢?”洛倫佐反問道。
“所以?”左鎮像是被洛倫佐氣笑了一樣,他又問道。
“他們說你是專家。”
洛倫佐沉默,沒有否認。
“作爲一個專家,你不會連自己一直奪走的東西是什麼,也不清楚吧?”左鎮道,“這可不像一個專家該做的事。”
左鎮深呼吸,眼睛迷離,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我們是劊子手,殺了很多生命,有的是人,有的連人也不是,還有一些我們也搞不清楚它們是什麼……所以我一直覺得,最瞭解生命本質的人,應該是死神,就像最瞭解樹木的是伐木工,我們這些最接近死神的人,應該是越能瞭解生命的人。
所以我們才該有所敬畏纔對。”
左鎮停頓了一下,洛倫佐沒有看他,就像在躲避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
“這種事你應該懂的,那麼回到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對於你,洛倫佐·霍爾莫斯而言,生命究竟是什麼呢?”
看着保持沉默的洛倫佐,左鎮回憶着,然後繼續說道。
“我對每個人佚名,都質問過這個問題,我從他們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可以看出他是否是一名合格的伐木工、劊子手、死神。”
緩緩地擡起手,左鎮看着自己這蒼老枯朽的手掌,其上佈滿了樹皮般乾癟的褶皺。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霍爾莫斯,那時我還是個新兵,在偏僻的村落與妖魔交戰,我還沒來得及開火,便被妖魔的襲擊,因侵蝕陷入了昏厥,而當我甦醒時,戰鬥已經結束了很久,好像只有我這個幸運兒,因昏厥而躲避了死戰,倖存了下來,我搜尋了很久,然後在另一堆屍體裡,找到了另一個倖存者。
然後……”
左鎮的話語停頓了下來,他面露了困惑之色,隔了稍許後,他又繼續說道。
“我照顧了他很多天,我想盡了辦法,依舊沒能讓他活下來,他最後已經說不出來話了,傷口也在潰爛,好像還有蟲子在裡頭鑽,白色的,和血肉混合在了一起。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而這已經是他最後的力氣了,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死死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一瞬間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
左鎮擡起手,又落下。
“我搬來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沒有聲息。”
故事結束了,左鎮的目光收了回來,這時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洛倫佐已經看向了自己,黑暗裡飄蕩着黯淡的微光,能讓左鎮看到他目光所在。
“所以對你而言,生命是什麼呢?左鎮。”
面對洛倫佐的質問,左鎮笑了笑,坦然道。
“什麼也不是,生命毫無意義。”
這回答讓洛倫佐感到意外,緊接着左鎮繼續說道。
“我砸死他的那一刻,我突然很迷茫,爲了不讓他死掉,我忍着悲傷與恐懼,盡我所能地去做每一件事,可最後我還是沒能挽救他……但想想也是,每個人最後都將迎來死期,只是時間早晚而已,他本就會死,只是死期提前了不少。
全體人類也是如此,即使沒有妖魔,也會有戰爭、疾病、飢餓等等因素,讓我們走向滅亡,所以說我們和妖魔的廝殺毫無意義,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左鎮呢喃着。
“知曉不可言述者時,我都覺得以全人類的昇華作爲結束,似乎也不錯。”
“每個人都會死,在漫長的歷史中,每個人都毫無意義,就像一粒粒塵埃,歸於陰影,無人知曉。”
左鎮的話弄得洛倫佐心裡一陣發毛,看着這位陷入深思的佚名,洛倫佐這時才意識到,左鎮想法的黑暗,可以說,從思想上來看,左鎮纔是最接近不可言述者的。
“用你們的話說,我這算是虛無主義?”
左鎮又露出了笑意,但洛倫佐知曉,對於他而言,這笑意也毫無意義。
“那你爲什麼不自殺呢?用你那把槍,你會死的很痛快。”
洛倫佐說道,身體的肌肉微微繃緊,心神也全面地警惕了起來,誰也想不到左鎮的想法居然是這樣,可以說,他簡直就是佚名之中最大的內鬼了。
左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講起了其他人,他完全不在意洛倫佐的想法,大概洛倫佐現在暴起殺了他,他也不會多說什麼。
“左棠,這個孩子有些固執,他大概是很仰慕我,總想沿着我的道路前進,我問他這個問題時,他的回答也蠻無聊的,倒是邵良業的有些有趣。
邵良業小時候經常被帶出去打獵,他射傷了一隻鹿後,他的父親要求他拿起短刀給予鹿最後的一擊。”
左鎮越講越入神,像他這樣的老人,除了回憶外,似乎剩下的餘生裡,只剩下了奔向死亡。
“他的手很笨,愣是幾刀都沒捅死,鹿掙扎的更厲害了,邵良業就一邊哭一邊捅,狼狽的不行,然後抱着被捅爛的屍體傻愣愣地坐在原地,他父親說,都是因爲邵良業笨,所以鹿死前纔會遭受這樣的痛苦。
邵良業跟我講這些事,沒有任何尷尬與羞愧,他很平靜,就這麼講述着這些。
他說,他把鹿帶了回去,然後他父親料理了鹿肉,讓邵良業吃,他很抗拒,可他父親說,他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吃掉別的生命,延續自己的生命,與其爲悲慘的死亡哀悼,不如提起力氣,敬畏地享用着生命的殘骸。
邵良業好像明白了什麼,好像什麼也沒有,他說那是他吃過最飽的一次飯,把肉吃的乾乾淨淨,幾乎撐破了肚皮。”
左鎮神情平靜,眼下這樣子就像在講睡前故事,但遺憾的是,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有絲毫的溫馨感,只有藏在平靜下的冰冷。
“邵良業覺得生命就是這樣,新來者踏着舊逝者的屍體前進,循環、傳承,永不休止,就像一條不斷延長的線,用盡全力,伸展至不可知的未來……”
“然後便是卲良溪。”
提起這個女孩,左鎮的話語頓了頓,臉上忍不住地露出笑意,他揉了揉眼睛,然後說道。
“卲良溪的回答也很有趣,她說生命就是吃好吃的,喝好喝的,最好還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覺,生命就是坐在家旁的訓練場,在火紅的落葉間看着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
“聽起來蠻幼稚的。”洛倫佐說。
“是啊,但我喜歡這樣的幼稚,沒有什麼大道理,只是簡單的感受而已。”
左鎮長呼一口氣,他轉而說道。
“那麼說回你所說的那個問題,我爲什麼不自殺呢?這是個有些複雜的問題……”
洛倫佐等待着左鎮的思考,兩人在黑暗裡靜悄悄的,這是次蠻有趣的談話,談話的結局,將決定兩者之間的關係,是全面的信任,還是繼續勾心鬥角。
他有些想不明白,也難以理解左鎮的思維,什麼虛無,什麼生命,洛倫佐搞不懂這些,很多時候他都儘可能不讓自己去想那些複雜的事,只讓自己的腦子變得遲鈍。
洛倫佐·霍爾莫斯是一把鋒利的劍,他只需要殺敵的目標就可以,抱着這樣的想法,洛倫佐能避免很多無意義的煩惱。
“在問了這些佚名問題後,我意識到,只是我自己覺得這一切是虛無的,他們仍對這個世界充滿希望,我不能那麼自私地將我的想法強加在他們身上,對着他們說世界很糟糕,不如早死早超生。
他們仍盼望着美好,但通往美好的道路佈滿荊棘,需要有人爲他們開路。”
左鎮擡起雙手,展示着自己。
“我是個很合適的領頭人,我不怕死,毫無畏懼。
內心虛無,可我又承載着他們的期盼,所以我被其驅動着,我的世界已經是一片灰白了,但我願意爲他們理想中的世界繼續前進,這個理由可以嗎?”
“所以真正的左鎮已經死了嗎?”洛倫佐聽着他的回答問道。
左鎮點點頭,他肯定道。
“在很多年前,在他砸下大石時,就連同他一起砸死了,你現在所看到的‘左鎮’,只是一具皮囊而已,有趣的是,虛無的軀殼裡,被填滿了不同的期盼,所以你還能看到他行動,而不是等死。”
洛倫佐深深地看着左鎮,企圖從他的眼神裡,找到什麼答案,可迎接他的只有一片空洞,虛無的空洞。
“你不是爲了你自己,你是爲了其他人。”
“沒錯,就像逆模因與載體一樣,左鎮也是個載體,承載着他們的期盼,”左鎮嘆息着,“要知道,被其他人完全地信任,可是一種莫大的榮譽,所以哪怕是爲了他們,我也願意多勞累一小會,反正結局都是死亡,不是嗎?”
“那麼到你了,霍爾莫斯,你現在還有興趣說說嗎?”
左鎮微微俯下身,令視線和洛倫佐眼瞳保持同一水平。
“我真的很好奇。”
“好奇什麼?”
“你可是少見的惡魔啊,在這個世界上,你就像珍稀動物一樣,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對你的內心世界感到好奇。”
洛倫佐沒有應聲,他覺得比起左鎮所說的“完全信任”,眼下這個情況,倒更像是一場交易。
左鎮用他的故事,試着交易洛倫佐的故事。
“我……”
洛倫佐似乎是被他說動了,他張開口,一時間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乾巴巴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生命到底是什麼?這東西太哲學了,你覺得我像是懂這個的人嗎?”
洛倫佐又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爛話,他突然很害怕眼下這個見鬼的氣氛,只想趕緊打破這種糟糕的氛圍,可遊離的目光對上了左鎮的雙眼,他一直注視着自己,無處可逃。
“沒關係,想到什麼,就說些什麼,繼續。”
左鎮露出令人戰慄的微笑……洛倫佐認爲這應該是他在示好,可在聽了他的故事後,洛倫佐總難以再直視左鎮的笑容了。
“那麼……該從何說起呢?”
洛倫佐思考着,望着昏暗的天花板,漸漸的,有一抹金燦燦的光芒灑下,陷入美好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