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洛倫佐的聲音很輕,回憶變得略微陌生,彷彿是在瀏覽另一個人的記憶。
“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我的記憶錯亂過一陣,亂的很糟糕,就像你的人生是張拼圖,結果有人把它拼的亂七八糟,完全失去了其原本的樣子。
不過我還是記得我的記憶裡的一幕,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當時我還不是獵魔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牧師?我記得大概是牧師,那段時間,是我在福音教會裡最清閒的時候,沒有什麼體能訓練,也沒有劍術對抗,有的只是閱讀教典,學習神學,短暫地成爲牧師。
我記得當時是休息日,翡冷翠正值盛夏,我和我的朋友們呆在房間裡,慵懶地靠在一旁,任由光芒照耀……”
洛倫佐說的有些出神,目光看着虛無,彷彿能透過歲月的阻礙,再度回到那一刻。
“一片刺眼的陽光。
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幕總是很深刻,哪怕到了現在,我依舊能輕易地回憶起房間裡陳舊的味道,瑣碎的讀書聲。”
“所以,對於‘生命’,你的第一反應是這一幕嗎?”左鎮問。
洛倫佐有些茫然地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我都說了,我不清楚,我不懂這些,不過非要說的話,是很多幕,就像舞臺劇一樣,一個接着一個。”
“有人對我說,你要到舊敦靈,開啓新的人生,我最開始不知道該怎麼辦,爲此我嘗試了很多事,租房、做飯、工作,社交……”
不知不覺,洛倫佐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語已經偏離了問題,不斷地自顧自地說着。
“我有了些新朋友,一個對我很好的房東,還有一個不錯的室友,我記得那時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裡,窗外是陰鬱的舊敦靈,街頭有小販在叫喊,隔壁傳來我室友的鼾聲,樓下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響,空氣裡瀰漫着美食的味道。
我當時覺得,這一切真是太陌生了,我好像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但我又很高興……或許這就是新生活了。”
洛倫佐舒緩着身體,陷入柔軟的病牀中,大概是太入神了,身上的傷痛都衰落了不少,幾乎無法感知。
“可新生活總是很難,我還在學習,我之前還想養過些小動物,比如說阿貓阿狗什麼的,但一想到萬一我死掉了,它們好像又沒有人照顧,就算了。
生活還要繼續,又過了很久,我又認識了些新朋友,雖然他們人都有些怪。”
“你是指淨除機關的各位嗎?”左鎮說道。
“嗯,除了亞瑟以外,其他人還蠻不錯的。”洛倫佐露出笑意,他對亞瑟可謂是深惡痛絕了。
“只是新生活並不是一直這樣平靜,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有些朋友離開,又有些新朋友到來,周而復始,有時候我很難過,但也無能爲力。”
洛倫佐想到了一些糟糕的事,他的目光灰暗了起來。
“後來……後來我的室友和房東也離開了,那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左鎮沒有問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以他對洛倫佐淺顯的瞭解,他也能大概猜到。
他們都是行走在深淵邊緣的危險人物,收割着生命的死神,他們身上散發着濃厚的死氣,這不僅能摧毀敵人,也會讓那些受其保護的人深感畏懼。
因此,他們只能悲哀地徘徊在人羣之外,孤獨地降生,再孤獨地離開。
“最開始很難熬,但我說服了我自己,這是‘新生活’,我也是在這時候,意識到這詞彙的意思,每個人都在不斷地開始新生活,這樣的新生活一節又一節,貫穿了我們的人生。
我說我總會習慣的,就像最開始來到舊敦靈時那樣,我會活下來。”
“真是讓人意外,我以爲你的生活只是單調的殺戮。”左鎮說道。
“怎麼會,我有在好好生活的。”
洛倫佐反駁道,他十分肯定着這一切,不容質疑。
“我甚至還上過一段時間的學,左鎮,雖然只是蹭課,但我真的有在好好上課,學習那些新奇的知識,就像個普通的學生一樣,在午後的校園裡閒逛,走累了,我就坐在花壇旁,看着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地離開,他們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則沉默地牽起手。
啊……我想起了另一個糟糕的傢伙。”
“誰?你的朋友嗎?”左鎮和他閒聊着。
“朋友……加老師?大概吧,”洛倫佐的腦海裡浮現了奧斯卡的臉龐,“他是個不正經的傢伙,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與他相似,但仔細想想,又很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他是個普通人,而我是獵魔人,這便是最大的不同。”
洛倫佐放鬆了戒備,或許是被左鎮的故事打動,還是說他自己想將這藏在心底的故事訴說,總之談話進行的很順利,順利的讓左鎮都不禁感到輕微的喜悅。
“奧斯卡是個有些自來熟的傢伙,我和他第一次交流,便是在校園裡的花壇旁,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一臉猥瑣地誇讚我。”
“誇讚什麼?”左鎮不懂。
見此洛倫佐也忍不住流露出了笑容,他慢悠悠地說道。
“你真該看一看的,左鎮,年輕嬌柔的軀體踩着高跟鞋在你身前走過,穿着純白的衣裙,裙襬隨風蕩起,露出雕塑般精緻的腳踝,帶着花香。”
隨着洛倫佐的講述,左鎮在腦海裡勾勒出了這樣的場景,一時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洛倫佐則笑的更大聲了,搖搖頭,無奈地說着。
“奧斯卡說,這裡是他的補充動力的地方,一看到這些年輕貌美的孩子們,再蒼老的心也會爲之一震,對着未來充滿希望……其實他就是雄性激素分泌過多了,我一直建議他看看醫生來的。”
“沒想到你也是這樣的人,該說是情理之中嗎?”
左鎮表情略微地奇怪。
“不,我才和他不一樣,”洛倫佐猜到左鎮在想什麼,連連否決道,“我和奧斯卡想的根本不一樣。他看到了美好年輕的肉體,就像個迫不及待撲上去的老變態,可我不一樣。”
“那你看到了什麼?霍爾莫斯。”
洛倫佐臉上的笑意衰落了下去,他幾欲開口,但都憋了回去,最後緩緩擠出了幾句話。
“我看着男男女女從課堂裡離開,停留在花園裡,相互討論着詩歌與文學,聊着理想和愛情,有些人分散,有些人相聚,牽手亦或是鬆開……
有些女孩朝着我微笑,就在我也迴應時,我突然意識到了我的過去,這時候我發覺,我和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洛倫佐繼續說着。
“我想她們也把我當成了學生的一員,可她們怎麼也想不到,在她們眼前的是頭僞裝很好的怪物,我目睹着她們帶着美好離開……
這種感覺很熟悉,就像那個已經無法挽回的午後。
知道嗎?左鎮,那一瞬間裡,我想到了很多。
我所開始的新生活只是一種錯覺,我無法真的融入這裡,我在舊敦靈經歷的種種也僅僅是虛假的,我已經夠努力了,可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究竟都錯過了些什麼,這些東西不屬於我,也不可能屬於我。
我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就像你說的那樣,一頭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魔,我最終的歸宿也只有地獄,而不是這美好的現世。”
洛倫佐的神情有些驚恐,就像從噩夢中甦醒的孩子。
“我都錯過了些什麼啊……”
左鎮沒有說話,他看待洛倫佐的眼神微微改變了些許,彷彿有堅冰開始融化。
“我留戀那種感覺,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清風徐徐的花園……我後來,好像又找到了這樣的感覺,”洛倫佐說着,“我已經錯過了那麼多,所以我想試着,去爭取一下,不放過任何機會。”
“之後我有了自己的事務所,他們沒事會來找我,雖然很煩這些傢伙,可當屋子裡熱鬧起來時,我好像又找到了些許那種的感覺。
可這東西並不長久,左鎮。”
洛倫佐自述着。
“那你該怎麼辦呢?霍爾莫斯,”左鎮問,“爲了延續這一切,你該怎麼做?”
“我的行動,我想你已經看到了,不是嗎?”
洛倫佐反問道,他的神情冷徹了下來,從驚恐的孩子,變回了那頭嗜血的惡魔。
“我不能再失去了我的朋友了,因爲我已經不敢繼續交新朋友了,我也不能失去這座城市,失去那個美好的花園,這樣我連回憶那種感覺的地方也沒有了,我也不能讓它們毀了這一切,因爲我他媽是個該死的獵魔人!我發過誓的!”
他怒氣衝衝。
“這該死的身份,該死的職責,該死的秘血。
我已經失去了太多了,也錯過太多了,眼下這些是我僅有的東西了,結果它們還想搶走更多。”
隨着洛倫佐言語的憤怒,左鎮能看到他眼瞳中起伏的微光,隨着昇華的深入,洛倫佐已經滑向了深淵的邊際,越來越多非凡的特徵在他身上顯現。
“我會殺光它們的,用槍射擊,用劍砍殺,用拳頭砸,用牙咬……總之,我會殺光它們,一隻不剩,一頭不留。”
根除妖魔。
“那你後悔嗎?”
左鎮平靜地問道,起初他對於洛倫佐很是警惕,結果現在看着神情震怒的洛倫佐,左鎮反而不怎麼怕了,彷彿兩人幾句閒談,便令雙方安心了不少一樣。
“後悔什麼?”
“成爲獵魔人,可以說,你一切的悲劇都是源自於秘血,你植入了這罪惡的鮮血,走向了無法挽回的道路……假如給你一次重新抉擇的機會,你會踏上這樣的道路嗎?”
面對這個問題,洛倫佐愣住了,暴怒的神情也平靜了下來,他摸了摸胸口,大概是想取支菸出來,可他的衣服已經被護士們換過了,只能摸到乾燥的繃帶。
左鎮也不急於洛倫佐的回答,他讓洛倫佐好好思考一下。
“你好像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沒有秘血,你現在或許過的是另一段完全截然不同的人生。”
洛倫佐沒有理會左鎮,他目光空洞,努力地思索着。
“不……或許吧。”他給了一個並不確定的回答。
“你不後悔?”
洛倫佐深呼吸,然後肯定道,“嗯,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也沒必要後悔什麼了。”
“爲什麼呢?”
眼前閃現過往的經歷,數不清熟悉的面孔,最後一道燦金的光芒落下。
“左鎮,有件事你需要知道,如果沒有這該死的血液,便沒有這一切的開始,不是嗎?就像一個糟糕的故事,如果你不落筆,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洛倫佐有些釋然了,想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不會來到舊敦靈,不會結識這些新朋友,也不會有這些經歷,雖然沒有悲傷,但也不會有那麼欣喜……更不要說在這裡跟你廢話這麼多了。
這雖然殘酷,可總會有些美好的,如果你讓我選擇另一條路的話,無疑是將這一切放棄。”
洛倫佐直視着左鎮,眼中翻滾的微光靜默了下去,只剩下陰影下的漆黑。
“你覺得我會放棄這一切,否定我自己嗎?”
左鎮不再多說什麼,他起身,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
“你要走了嗎?”洛倫佐問。
“嗯。”
“不再繼續問那個什麼生命了?”
洛倫佐又問道,仔細想想,他好像根本沒有回答左鎮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說着,變成一場荒唐的談話。
“我想……我已經得到了答案了。”
左鎮笑了笑不再多言,進入房間時的銳利不再,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和藹的老人,如果不是身份的緣故,他說不定還會對洛倫佐說晚安。
“等一等,左鎮。”
洛倫佐突然又叫住了他,左鎮把門推開一半,回過頭,走廊的光芒映亮了他的臉,但洛倫佐依舊藏在黑暗裡。
“關於你說的那些,我不知道,也不懂,但我明白一件事。”
“什麼?”
“被妖魔奪走的,我會盡數討要回來。
一個不少地、從妖魔的手中,討要回來。”
黑暗裡,左鎮能看到緩慢升起的微光,就像透過陰雲的光束,頑強且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