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夏侯梨位於天堯皇城的客府,素來清冷,爲數不多的幾株花草卻是別緻得緊。
夏侯梨一邊侍弄着盆景,一邊想着修魚壽參奏夏侯芊的事兒,終於讓鮮花銳利的刺兒,把她那雙心不在焉的手給扎出了血。
“喲,寧王這是怎麼了?”
一個唐突的聲音,帶着一個不期而至的人,站在了夏侯梨的面前。
夏侯梨怏怏不樂地看了她一眼,道,“什麼風兒把咱們的芊郡主給吹來了?”
夏侯芊挑了挑眉,“自然是南衍的和親之風了。”
夏侯梨一聽,瞬時冷了眼,“他不願意,我也沒法子。”
“你沒有,我有。”
夏侯梨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她就知道,這件事不會那麼簡單。
夏侯芊一邊撥弄着面前的花兒,一邊低聲道,“再過一日,承王與延王妃珠胎暗結的消息,便會傳遍整個皇宮。”
“你說什麼?”
夏侯芊很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繼續道,“承王明早用不着進宮,聽不着還好,可到了婚宴上,就由不得他不聽了。只怕到時,他少不了要發一通脾氣。可那畢竟是延王的婚宴,由聖上主持,又有諸多王室貴胄,他那脾氣可不能亂髮,也就只能借酒澆愁了。”
夏侯梨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心裡冷得發疼,臉上卻是不盡的難堪,“難道是要等他喝醉了,再讓我......不行,我做不到!”
夏侯芊料到她會這麼說,不由笑了笑,道,“放心吧,只要你也喝醉了,就不會有人知道,是誰把你們倆放在一張牀上的。如此,生米煮成了熟飯,他不僅不會恨你,還會滿心歉意地迎你過門。”
夏侯梨臉色煞白,連連搖頭,“紙裡包不住火,他遲早會知道的!”
夏侯芊一聲冷笑,道,“紙當然包不住火,可若是換成了死人,只要你我不說,這火也就不存在了。”
“死人?”
夏侯梨懂了,負責把他們這生米煮成熟飯的人,會在當天晚上,被人滅口。
“寧王殿下,明晚是你最後的機會。你可別怪芊芊沒提醒你,你父親夏侯巍和修魚一族的恩恩怨怨,承王好像一直被矇在鼓裡,他若是得知了真相,還會認你這個姐姐麼?”
夏侯芊走了,留下了一套華麗的錦服和一個鬼魅般的笑容,讓夏侯梨在近乎認命的絕望中,再也找不出一個理由去拒絕她的安排。
次日,華燈初上時,北堯皇宮迎來了數不盡的熱鬧。
夏侯梨在穿梭如流的人羣中,不停地搜尋着,終於讓她在皇宮的側門口,找到了剛剛遛馬回來的修魚壽。
“姐,你來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修魚壽一邊說着,一邊把繮繩遞給了一旁的馬倌。
夏侯梨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兒,不由皺了眉頭,“這都什麼時辰了,你不拾掇拾掇自己也就罷了,怎麼還弄了一身的味兒回來?”
修魚壽聳了聳鼻子,“有味兒麼?”
夏侯梨不由分說,拽着他的胳膊就走,“你今天必須聽姐姐的,不能再讓人抓着你的小辮子了。”
“姐,你慢點走,我有話問你!”
修魚壽不好跟她拗,只得跟在她身後,邊走邊道,“姐,南衍和親的事兒是不是還沒完?”
夏侯梨腳下猛然一頓,“你聽誰說的?”
修魚壽留意到她的異常,沉了聲道,“連左司黯的參軍都能看出來,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弟弟不相信,你會一無所知。”
“你今天一天都跟左司黯在一起?”
“這個重要麼?”
夏侯梨不瞭解左司黯,卻深知另兩個人的本事,他們教出來的這位禁軍都統,絕不會差到哪裡去。南衍和親的事兒,夏侯嘉或許可以糊弄住修魚壽,對左司黯就不大可能了。
瞥見修魚壽有些慍怒的神色,夏侯梨不禁狠狠地咬下脣,道,“你聽姐姐的,待會兒無論遇到什麼人,聽到什麼話,都別去計較,不管誰向你敬酒,都別接。只要過了今晚,就沒事兒了。”
夏侯梨終於發現,在修魚壽的面前,她根本做不到若無其事。夏侯芊或許可以幫她抹去一切嫌疑,卻抹不去她內心的愧疚。她無法想象,在一切成定局之後,她必須整日裡戴着面具,帶着深深的負罪感,和他朝夕相對的生活。這將比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所帶來的仇恨,更讓她恐懼。
“姐!這到底......”
“你聽姐姐的就是了!不許再問!”
夏侯梨鮮有的動了怒,修魚壽也只得壓下滿腹狐疑,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客府。
如夏侯梨般淡雅的臥房裡,一套繁複而華麗的錦服顯得格外扎眼,以至於修魚壽一進門就發現了它的存在。
“這不是男人的衣服麼?姐,你有心上人了?”
夏侯梨臉上一紅,狠狠地戳了下他的腦門,道,“這是給你的!王族婚宴乃國之大慶,不可有絲毫怠慢,更不可見着任何有血光之嫌的物件,包括盔甲。”
“啊?”
聽得夏侯梨這麼說,修魚壽縱使一百個不情願,也不得不卸甲進澡盆。
夏侯梨守在錦服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關於這套錦服的說辭,是夏侯嘉爲此次婚宴特意定下的規矩,旁人聽來是延王殊蒙禮遇,夏侯梨聽來卻是別有用心。
可當夏侯梨親手把這套錦服,一件一件地套在修魚壽的身上後,她的眼中只剩下了一個清新俊逸的男人,讓她再也無心去想這背後的帝王心計。她只知道,過了今晚,將會有無數芳心因他而亂。
天堯城火樹星橋,萬家燈火盡輝煌。
專用於慶典朝宴的霓鶯殿,在如水明月下,逐漸地沸騰起來。放眼望去,只見着各色繡衣朱履,招搖權貴,觥籌交錯,阿諛逢迎。婚宴未啓,各種權謀之色,已是爭先恐後,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他們赴宴的真實目的。
修魚壽站在大殿門口,往裡面略略看了一眼,終是皺了眉,道,“姐,我不想進去。”
夏侯梨知道,他只是心裡壓了太多事兒,想跟她磨磨嘴皮子,可她現在根本沒有一點心情跟他在這兒鬧,說出口的話,也生硬了許多。
“你不去,延王會怎麼想?先不說你和延王妃到底是什麼關係,單是爲了修魚非,你也該敬他幾分!”
“姐,你真是越來越兇了。”
修魚壽撇了撇嘴,轉過身一頭扎進了霓鶯殿。
霓鶯殿裡的人聲鼎沸,似是因爲修魚壽的出現,悄然變了味兒。一片看似喜慶的歡聲笑語中,漸漸夾雜了無數的竊竊私語。
夏侯梨跟在他身後,一邊打量着四周各色人等,一邊豎起耳朵聽着隨風飄來的種種議論。不出所料,她在這議論中聞到了一股女兒家因悸動而起的羞澀芳香,也聽到了王公大臣們詫異過後的不屑譏諷。可是,任由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也沒能聽到關於他和延王妃的半點污言穢語。
“這是怎麼回事兒?”
“什麼怎麼回事兒?”
修魚壽兩腿一交叉,一屁股壓在了坐席上,還順手把一旁的坐席往身邊挪了挪,“姐,你坐這兒。”
夏侯梨低頭一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把腿放下去!兩條腿併攏,像姐姐這樣坐!”
夏侯梨一邊呵斥着,一邊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了修魚壽的身邊,“坐下的時候,衣服的下襬要掀起來,搭在腿上,後襬也要稍稍整理一下,不能壓着。”
修魚壽簡直哭笑不得,“姐,你這姿勢是坐麼,分明就是下跪嘛!”
夏侯梨扭頭就是三個字,嚴厲異常,“照着做!”
“姐,你能不能別這麼緊張?”
自打出了客府,夏侯梨的神經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修魚壽這一路上都在試圖讓她放鬆下來,卻被她愈來愈嚴厲的斥責給擋了回去。再這麼下去,就算今晚沒出事兒,她也會被自個兒逼死半條命。
夏侯梨緊緊地攥着雙手,咬着牙,吐出了三個字,“照着做。”
修魚壽斜了她一眼,徑直站起了身,“你休息下吧,我四處走走,沒被夏侯芊逼死,倒是快被你給逼瘋了。”
“修魚壽!”
夏侯梨一嗓子沒叫住修魚壽,倒是提醒了一干人,該趁這個機會和這姐弟倆套下近乎。
於是,修魚壽沒走出幾步路,便被一羣人給擋了回來。數杯美酒,帶着各色各樣的笑容湊到了修魚壽的面前,讓他一時間傻了眼。
夏侯梨見勢,心裡一個咯噔,匆忙站了起來,陪着笑道,“承王身子不適,不宜飲酒,今晚只能以茶代酒,謝諸位好意。”
夏侯梨一邊說着,一邊把茶盞遞到了修魚壽手中。未想,竟有人直接調轉了矛頭,把酒杯對準了她。
“承王身子不適,寧王殿下不會也身有不適吧?不如,這酒就由您來代勞,如何?”
修魚壽頓時急了眼,“不行!我姐自幼體弱,甚少飲酒......”
修魚壽話未說完,便被夏侯梨擡手打斷了,“甚少飲酒,不代表不能飲酒。難得大夥兒齊聚一堂,盛情難卻,本王就陪諸位喝一杯,又有何妨?”
“好!”
夏侯梨就着這齊聲喝彩,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接連數杯下了肚,夏侯梨面色微紅,卻不顯醉,舉手投足間,不失王族威儀,亦不失禮數,不得不教人刮目相看。
除了幾個大着膽子向修魚壽示好的女子,餘下人等紛紛知難而退,漸漸地散去了。
修魚壽一邊應付着這些女兒家,一邊不放心地看了夏侯梨一眼,“姐,你沒事兒吧?”
夏侯梨端着儀態,款款地落了坐,“本王接任寧王位的第一天,父親就說過,我可以什麼都不會,唯有酒,不可不專。他們想灌醉我,沒那麼容易。”
夏侯梨說着,看向了圍着修魚壽的幾名女子,毫不客氣道,“男人多酒會誤事兒,女人多酒就指不定會誤什麼了。本王奉勸各位,該適可而止了。”
幾位女兒家聞言,紛紛臉上一紅,雖有些不捨與不甘,卻不得不知趣地四下散去。
修魚壽長吁了一口氣,“姐,我今天終於知道,什麼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夏侯梨忽而渾身一個激靈,“你剛說什麼?”
修魚壽帶着一臉的痞笑,湊近了些,道,“姐姐今日真是令弟弟刮目相看。”
“她在騙我......”
“誰?”
修魚壽在夏侯梨尚未接任寧王位之前,便離開了寧王府,不知她酒量不足爲怪,夏侯芊卻是和她一道出席過朝中的酒宴,對她的酒量心知肚明。若是按照計劃,夏侯芊就不該在修魚壽未醉之前,先派人給她灌酒。先不說那點酒不足以讓她喝醉,就算是醉了,那也只是給修魚壽提供了一個提早退席的藉口,只會讓夏侯芊的計劃功虧一簣。
夏侯梨不禁心煩意亂,抓了桌上的酒盞,一杯又一杯地往嘴裡灌。沒有流言蜚語,沒有讓人醉酒的陰謀,夏侯芊和她說的一切,竟然都是假的。她已然不知道,今天晚上究竟會發生什麼,她又該如何應對。
“姐,你怎麼了?誰騙你了?”
“你滾開!”
都說人心煩的時候,喝酒易醉。此時的夏侯梨親身驗證了這句話,她舉着酒杯的手,已經開始搖晃了起來。
這一幕,很快傳到了一里之外的蟒壽宮中,夏侯芊聽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陛下,該啓程了。若是讓承王的這個姐姐喝醉了,咱們的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夏侯嘉笑了笑,旋即起了身,“你就不打算和孤說說,你是怎麼把咱們這位溫順淡雅的寧王,給逼到這個份兒上的?”
夏侯芊牽了她的手,邊走邊道,“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好了應對之策,卻忽而發現被人給騙了,你說她此時會是何種心境?”
“那還等什麼,趕緊去勸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