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陸則邁過門檻, 細微聲響,令原本負手而立的陸致,驀地轉過身。
“兄長。”陸則淡淡開口, 下人進來奉茶, 一陣窸窣聲音, 很快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陸致看着那些目不斜視的丫鬟, 雜亂的思緒, 竟想到的是,自己這位二弟一貫治下極嚴,倘若江表妹進門, 大約不會受委屈的。
二弟一貫比他沉穩聰慧,同樣是犯了錯, 他鬧得人盡皆知, 還無端端弄出一條人命, 二弟的處置卻比他妥當千倍百倍。
這些日子,他從未聽說下人傳什麼閒話, 若不是今日,他驟然得知賜婚的消息,震驚之下,匆匆回府,想問個明白, 被祖母喚到跟前, 祖母同他說了, 他只怕如今都渾然不知。
陸致思緒恍惚, 本到嘴邊的話, 也全都嚥了回去。他有什麼資格質問二弟?
那日祖母叫他選,他自己選了林表妹, 是他自己的選的。
陸致徹底沉默了下來,眸色痛苦而愧疚,陸則坐在對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兄長這性子,他一貫知曉,卻不能苟同。
遲疑不決,優柔寡斷,上輩子新婚之夜,棄新婦不顧,去私會旁人。如今這輩子,他上輩子至死念念不忘的林若柳,成了他的房裡人,卻又開始不捨舊人。
端看那日,他納林若柳那般不情不願,可未過半月,照樣對她生了憐香惜玉之情,聽說這半月,也多宿在林若柳屋裡,惹得夏姨娘頗爲不快。
久等陸致不開口,陸則主動擡眼,直視對面的兄長,沉聲道,“兄長今日來,可是爲了賜婚一事?”
陸致微愣,擡眼望去,見陸則眼神不避不讓,那麼直直看着他,神色從容,艱難點了點頭,“是。”
陸則頷首,緩聲道,“祖母大約已經和兄長言明緣由。那日我遭外人算計,幸得表妹心善,救我一命,我自當以正妻之位許之。兄長心中若有不快,可朝我發泄,勿遷怒表妹。表妹無辜,錯皆在我身上。”
陸則說得坦坦蕩蕩,維護之意,也半點不加以掩飾。
若說來之前,陸致還抱着問罪的心思,到如今,聽了這番話,哪裡還能說得出什麼?
本就是他先舍了與江表妹的婚事,纔會有表妹欲回蘇州,阿瑜提前宴請一事,歸根到底,是他間接害得表妹失身於二弟。這些日,他渾然不知,憂心於生母和林表妹的不和,可表妹那般柔順性情,經了這樣的事,應當也日日心驚膽戰吧?
一切因他而起,他有什麼資格去責怪旁人?
陸致沉默良久,忽的慘淡一笑,站起身來,定聲道,“我與表妹,本就尚未定親,各自婚娶,也沒什麼誰對誰錯。不過,”他說着,看向陸則,神色懇切,語氣分明含着託付之意,道,“還請二弟一定珍重善待表妹。”
陸則起身,微微頷首,眸色清明,不避不讓,“自然。”
陸致聽罷,終於苦笑一聲,不再說什麼,頹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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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日倏地過去,這一日恰逢休沐,也是陸書瑜的生辰。
江晚芙用了早膳後,便去了福安堂,給老夫人請過安,就去了陸書瑜所居院落,陸書瑜的嬤嬤見她來了,趕忙迎上來,殷勤熱絡。
自打賜婚的聖旨下來,江晚芙在國公府所受的待遇,簡直天翻地覆。
江晚芙倒穩得住,並不因此驕縱起來,更叫惠娘要約束好屋裡丫鬟下人。她如從前一般和顏悅色,輕輕頷首。
進了門,就見陸書瑜正坐在桌案前,今日是她生辰,自然打扮得十分精緻,碧綠的月華裙、淡青的對襟儒衫,領口一團絨絨兔毛,襯得她小臉越發圓圓一團,白皙細膩,叫人想到京中某種取名“雪團”的吃食。
陸書瑜見她自是欣喜,一疊聲喚她表姐。
兩人坐下,剛說了幾句話,便聽得嬤嬤來請,說請陸書瑜去正廳。
陸書瑜是國公府幼女,她的生辰,自然有不少官夫人帶着人來,莊氏更是早好幾日就開始操持了,生怕怠慢了她。
兩人起身,去了正廳,陸老夫人和莊氏等人已經坐着了,不多時,就有官夫人攜女上門,不少官夫人一進門,寒暄幾句,就朝江晚芙看過來,都想看看這位一聲不吭拿下京中貴婿的表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真就有這樣大的本事。
待看見了,不由得也是一驚,倒鮮少見過這樣容貌的小娘子了。
今日是陸書瑜生辰,以江晚芙一貫的妥帖性子,自不會搶她風頭,淡粉的圓領寬袖,雲白的羅裙,裙襬繡的是連理枝和茱萸枝,通身靈韻,斯文秀氣,端坐在那裡,抿脣輕輕笑着,眸色清潤明亮,不扎眼,卻叫人望過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看起來,哪裡像是個蘇州小官之女。
衆人這探究的神色,江晚芙自然感覺得到,但她最近多少習慣了這樣的目光,便也沉穩坐着,面色如常。
倒是陸老夫人,朝莊氏看了一眼,莊氏含笑開口,道,“瞧我這記性,倒是給忘了。今日咱們都是作陪,小娘子們纔是主客,叫她們在這陪着,倒是要悶壞了。今日難得天氣好,倒是適合賞園子。”
衆人自然道好,陸書瑜起身,朝長輩們福身,邀諸位小娘子出了正廳。
莊氏嘴上說賞園子,自然不會這麼怠慢客人,花廳處,除了罕見的早梅等奇花異草,更是請了時下京中最流行的皮影戲班子,幾處還擺了對弈、雙陸、投壺等遊戲的器具,旁邊有眉眼機靈的丫鬟候着。
若貴女羞於自己動手,便也可叫丫鬟們動手,她們下注,輸贏自負。
江晚芙在蘇州時,也參加過幾回這類宴會,也是耳熟能詳,站在一側,隨大流下了一注,倒是手氣好,竟還贏了。
可接下來,她的手氣急轉直下,差得簡直有些離譜,接連幾注,她選的都排在最末,按照規則,自是要罰的。
說是罰,其實也不痛不癢,也都是文雅的懲罰,旁邊擺了個匣子,從中抽一帛絹,按着上頭的做就行了。一般也是什麼賦詩一首、古琴一曲什麼的,最過分的,也不過是果酒一盞,還是淺淺一個底的那種。
但江晚芙似乎今日不受老天爺待見,每每抽出帛絹,都是果酒一盞。幾盞酒下肚,又是混雜糅合各種酒,很快酒色便上了臉,白皙面頰泛着酡紅,身子也軟了。
江晚芙一貫有自知之明,酒一上頭,便曉得不對了,趕忙叫纖雲去和陸書瑜說一聲,便打算提前回綠錦堂。
走到一半,還沒到綠錦堂,江晚芙先醉了,四肢軟得厲害,神智倒勉強有一絲清醒,輕輕朝纖雲道,“扶我坐一坐,等我緩一緩,咱們再繼續走。”
纖雲自然道好,扶她在曲廊的長凳上坐下。
主僕倆坐於無人的曲廊上,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湖面魚兒躍起落下的聲響。
江晚芙緩了緩,覺得好像恢復了些,面上的酡紅也下去了些,唯有一雙盈盈水眸,依稀可見酒醉痕跡,主僕倆便又繼續朝綠錦堂的方向走。
走到曲廊盡頭,卻恰好與迎面走來的郎君們碰上。
纖雲不認得旁邊的青衣郎君,卻是認得陸則的,趕忙屈膝,“見過世子。”
江晚芙比平日反應遲鈍了些,愣了愣,才福了福身,見了禮。
謝回倒不是第一回見江晚芙,只是上回見,她還不過是借住國公府的表小姐,阿瑜似乎很喜歡她,如今卻是成了好友的未婚妻了。他正要含笑回話,卻見一旁的陸則,忽的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的視線。
謝回一怔,眸中劃過一絲瞭然,面上露出點無奈,主動開口,“既明,我先過去。”
陸則淡淡應了他一聲,沒回頭,目光依然落在,離他只有一步之遙的小娘子身上。旁人大約看不出,但他只消一眼,便一清二楚。
江晚芙醉了,且醉得不輕。
在他的那些夢裡,江晚芙很少飲酒,唯有一回,他那日不知爲何,格外高興,哄她喝了一盞,就一盞,因爲酒烈,他還沒敢倒滿,結果人就醉了。也是今日這幅模樣,一雙眸子含了春水似的,比平日裡遲鈍些,說話也慢聲細語的,他起初還以爲她沒醉。
結果哄她上了牀才曉得,哪裡是沒醉,分明是醉糊塗了,可憐兮兮的,喊爹爹阿孃,喊祖母,傷心得跟走丟的小孩兒似的,他若不應她,她便安安靜靜掉淚,哭得他一顆心都軟了。
且小娘子哭歸哭,人卻極乖,叫她做什麼,她都乖乖的,不樂意了,也不與你鬧,只用那一雙溼漉漉的眼睛望着你,望得你心軟才罷休。
憶及那些夢,陸則開口問一旁的纖雲,“喝了多少?”
纖雲被問得一驚,忙道,“回世子,只飲了四五盞。”
剛說完,卻見自家娘子腳下一個踉蹌,一副要向後仰去的樣子,嚇得趕忙伸手去接。
但陸則動作比她快多了,早已將人攬進懷裡。
纖雲嚇得不輕,要不是她平日足夠穩重,就差跳起來了。
自家娘子雖與世子有婚約,可……可世子也不能這樣摟摟抱抱的。當然,她要是知道,陸則早把她家娘子渾身上下都欺負了個遍,怕是能當場嚇暈過去。
陸則自不在意一個小丫鬟說什麼,全副心神都被懷中柔軟貼着他的身子攝住,從隨從手裡接過披風,裹在小娘子身上,遮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那張泛着桃紅的臉。
他叫了聲“常寧”。
守在一側不敢朝這邊看的常寧,便立即應下,前去探路,免得自家世子送江娘子回去,被什麼不長眼的給瞧見了,四處編排。
纖雲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陸則原本打算打橫將人抱起,叫小娘子舒服些,結果剛一動,卻見懷裡的江晚芙睜了眼,溼漉漉望着他,像是不認得他一樣。
陸則難得有這樣的耐心,也不催促,只等着她開口。
半晌,江晚芙彷彿終於認出他來了,仰臉望他,望着望着,忽地眨了眨眼睛,落了淚,哭得又認真又可憐。
陸則眉頭微蹙,剛想開口,卻見小娘子忽的小聲道,“是爹爹嗎?”
陸則一怔,驀地想起他查過小娘子的身世,年幼喪母,父親也不疼她,倒是對繼室所出的一雙龍鳳胎,很是寵愛,驀地心口一滯,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一句“嗯”,卻彷彿已經足夠叫小娘子心滿意足了,她乖乖靠着他,蹭了蹭面上的淚,迷迷糊糊要睡的樣子,小聲嘟囔,“爹爹背阿芙……”
陸則垂下眸,低低應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