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在陶老夫人身邊坐了,仰望着梨花。
陶驤是不愛吃梨子。
去秋從什川送來的梨,說是古樹上結的果,小是小了些,難得是皮薄肉厚,核兒都很小……她卻是喜歡的。送到琅園裡來的,都被她吃了。她只是說了句好吃,隔天又送來兩大筐。那日陶驤是在家裡,見她對着兩大筐梨子發愁,卻說這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至於爲了這也費心麼……吃不完,又實在覺得那梨子好,她想了好多法子,不想浪費。後來還是張媽想了個好法子,放到後院地窖裡去。春節拿出來的時候,還新鮮着呢。張媽是很有點辦法的。她愛吃葡萄,夏天張媽便從園子裡剪下葡萄來,連着藤放到缸裡去封好,冬天取出來,臉葉子都是綠油油的,新鮮好吃的很呢。
陶驤看了問這是哪來的招兒。張媽不語,陶驤也就不問了。後來不知是張媽有意還是無意,倒是提過,二太太很會操持家事,日常生活,就有些小妙招兒,學一兩樣,終生受用無窮……靜漪舒了口氣。
早上陶驤走了,她送他出門之後,張媽悄聲同她說,七少爺要她隨着少奶奶去德意志……她當真是沒有料到他連這個都要替她安排的。
她帶走張媽,琅園豈不是就空了?
她仰頭望着梨花久了些,只覺得陽光漸漸刺目,拿着手帕一遮。
“他吃東西這麼挑剔,還不都是你們母親慣出來的?”陶老夫人不以爲然地說。
爾宜笑。她看看靜漪,道:“從前是母親慣着,如今七嫂也順着他,挑嘴的毛病是改不過來的了。”
靜漪說:“這不是什麼毛病吧。”
爾宜撲哧一笑,點頭道:“還好七嫂看着不是。”
她笑的厲害,望着靜漪。靜漪不自覺都又開始臉紅。
她有點惱自己。根本爾宜不過是句沒什麼含義的笑話……她今天是聽着爾宜的話,總能聽出些另外的意思來。
手帕絞在指頭上,就有點用力。
都沉默下來,有好一會兒她們都不言聲。彷彿都在聽輕風拂動樹枝,把一樹樹梨花搖的舞動起來。
“七哥除了這個,其他的到也沒什麼。一旦出了門,行軍打仗,哪裡能講究的起來?風餐露宿,他不也照舊對付過來了麼?細想起來,真也心疼他的很。”爾宜輕聲說着,也有點出神。
靜漪伏在欄杆上,望着清亮的湖水。水面上蓮葉還是小小的,遠了看,銅錢似的,嫩嫩的綠着,養眼。不知道是不是聽到她們說話聲,遠遠近近、深深淺淺的水中,錦鯉緩緩地往這邊聚攏。
老祖母極愛這些鯉魚的,養的肥肥壯壯的。
她看着錦鯉出神——雅媚老早就說過,老祖母養了一池錦鯉,比北平家中的那一池不差……是那天她同之慎帶了他們參觀慶園。看到錦鯉就議論起來。他們也說了,老祖母養的錦鯉脾氣也像了主人,有些着急的。此時看它們遊弋在碧水之中,悠閒自在的,倒一絲兒不躁不急……她再看看同樣望着水面的老祖母。
和煦溫暖的目光,柔的晴光瀲灩,多少年來不知她究竟有過多少像這樣平和的時光,看上去自在安然。但也許是要經過無數的風浪換來的。不是沒有過焦急暴躁,只不過日子有功……她稍稍動了動身子。
“老七出生的時候,我問你們祖父,老爺,給新孫起個好名兒吧。老爺就說,叫阿滿吧。滿滿當當、滿滿意意、美美滿滿。”
“好好兒的,叫了這麼個名兒。現在哪兒還有人叫。倒是有一次我聽父親不留神叫他小貓。”爾宜笑。
靜漪着花蕊飄落在水上。
錦鯉從水中浮游而上,張口吞呷。
“那是因爲出生時候他弱小,親孃又沒了,吃誰的奶都不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到如今我看着他還有些恍惚,不太信也有那樣的時候……你們祖父看了他,說一隻手都能托住呢。”陶老夫人接過金萱給她點上的水煙。側臉問了句“老姑太太怎麼這會子還沒來,去問問是不是又不舒坦”。
“哪裡有那麼小。”爾宜駭笑。
“你還不要笑,果真就是那麼大小。你們父親,看他是那樣的一個人,對老七倒是真心疼。有一日老七又沒氣兒了,他剛好從外頭回來。都說是沒的治了,他不信,總說老七命不該絕,硬是逼着大夫灌藥,停了好幾個時辰,老七又喘氣兒了,算是撿回一條命來……所以你父親打那時候起,回來必問,小貓還有氣兒麼?聽着說還好,就多吃一碗乾飯;要是不好,飯也就吃不下了。”陶老夫人輕聲說。
“七哥挺爭氣的,奶奶,您瞧他現在的模樣,不怕不能一巴掌拍死一匹狼。”爾宜見祖母說着,有些難過的意思,忙往回兜。她看看靜漪,本想讓靜漪幫腔,不料靜漪是聽的入了神。
“是哦,過了最兇的那幾個月,跟吹氣兒似的,一日比一日好。你們祖父說,越是這樣,越不能嬌養。他總把老七帶在身邊兒。老七今日的這脾氣性格,生生也是你們祖父給縱容出來的……”陶老夫人抽了口煙,想到什麼,搖了搖頭,沉默下來。
半晌沉默,她們各懷心思,都不出聲了。
金萱和陳媽一同回來的,帶了茶點來。
陶老夫人一行說着剛用完了早點又來,一行示意靜漪和爾宜去用一點。靜漪過去,給她倒了杯茶,聽着金萱說打電話去蘿蕤堂了,大姑奶奶早起又有些犯暈,說就不來了。
陶老夫人聽了,未免又添一重心事。沉吟片刻,說:“再等一等的,我看看她去。”
說着她見靜漪和爾宜也都不自在,又笑笑,要她們不必如此。
“這老太太這兩年總嚷嚷着過了今日沒有明日,暈一會子說不準就硬硬朗朗兒的又過來玩了。”她說着,喝口茶,笑微微的。
靜漪看她雖是笑着,眼裡卻總有點鬱郁之色。
“奶奶,七哥說話從來都算數,他這回可是說了,三個月,準回來。”爾宜深知陶老夫人心事,便說。
靜漪給她也倒了茶。
“三個月?我看未必能成。”陶老夫人說着,招手讓金萱過來,要了魚食。伸手捻了一點點,扔下去,引的錦鯉過來,爭相取食。
靜漪還站着呢,爾宜以爲她只顧了看魚,讓她坐下來。
“路途是遙遠了些。”靜漪輕聲說。這仗要怎麼打,她沒有概念。但是也聽逄敦煌說了些。逄敦煌對戰局的把握,總比她要清楚。況且她每日只看着地圖,也能明白這麼遠的距離,單單過去,已是人困馬乏,叛軍可是以逸待勞……她想着,心尖兒就有點發顫的意思。下意識的,她按了下胸口。
“七哥昨晚回來,從奶奶這裡回去之前還跟我說了會子話。”爾宜捻了塊松瓤糕,“說若是我出門子的時候,他趕不回來,還有二哥。但他是想送我去廣西的。”
靜漪低了頭,聽陶老夫人說:“哥哥們哪個送你去都好的。瞧你母親給你準備的嫁妝,又是飛機又是火車,火車得一個專列,真是要讓白家接親也麻煩。”
爾宜笑着說:“又不是我的主意,非說是規矩管着,又說輪到我,比大姐當年還是不成,更別說同七嫂比。若要我拿主意,我必得說越儉省越好,一張支票給我,帶上我的衣裳就可以了。”
靜漪聽了笑笑的。
陶驤昨晚跟她也說過的,也許她走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大姐這幾天也該到了。總說我出嫁前要回來住一陣子的。”爾宜說。
陶老夫人微笑點頭。
“能住一陣子吧?”靜漪問。是上個禮拜接到的爾安家書。靜漪猜或許是因爲公公最近身體不適,爾安有些擔心。
“也不能太久。姐夫忙,孩子們上學,離開久了她如何放心?咱們大姐,那可是必須什麼都牢牢抓在手心裡,一絲兒一毫兒都不能錯了的人。”爾宜笑着取笑長姐。
倒是形容的很是,靜漪微笑不語。
一時銀萱來園子裡,說前面有電話來找八小姐,爾宜起身回去接電話了。靜漪看時候也不早,老祖母在外頭坐的久了些,也該回屋歇着了。她輕聲提醒,陶老夫人也就順從她。
靜漪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輕手輕腳地走着。
“靜漪,和老七商議過了吧?”陶老夫人問道。
————————
親耐滴大家:
明兒還是晚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