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贈明珠知君纏綿意 玉器行驟起風滿樓

山中的歲月悠然閒適無知無覺,歲月裡的童年優雅浪漫不知不覺。祖父的“醉夢齋”裡裝着我最美麗最明亮的童年。只是,童年是如何離開我的,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馬子服要去新式的學堂裡讀書,被家裡人接走了。關起遠正式成爲玉府總管,回玉家主宅去了。關勝繼續留在玉府中,頤養天年。而祖父病了,大部分的時間都臥牀不起,不能再給我講故事了。我的身邊漸漸的安靜,留下的只有越女和莫言日復一日的嘮叨聲。

在當時,一切的變化對於我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我依然帶着我的詩情畫意,流連忘返於青山綠水之間。

歲月似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緩慢卻從不停歇的向前流淌着。

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年,舊曆癸亥年。

由於祖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我們不得不結束了四年的鄉村生活,回到了玉家主宅。

家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所改變,一樣的繁花似錦,一樣的亭臺樓閣,一樣的深深庭院,但是,家中的每個人都有了些許的變化。

父親搬到了祖父的院子裡,專心致志的照顧祖父的飲食起居,不再過問玉器行裡的事情。所以二叔就更加的忙碌了,大哥玉承祖和二哥玉承智,已經成了二叔的左右手。大嫂白依依和三姐玉珀幾乎同時有喜,承祖大哥和關起遠要做父親了。承德三哥和馬子服一樣,去了新式的學堂。

我經常會從承德三哥的手裡,收到馬子服寫給我的信,信裡,他告訴我學堂裡的新鮮事情,原來,學堂裡的男孩、女孩們流行自由戀愛,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還要講男女平等,女孩也要有去學堂學習的權利;還有孫中山先生廣州發表和平統一宣言,胡適先生大力倡導國學等等,他信中所說的,我都覺得新奇而有趣,卻從不認爲與我本身有什麼關係。

無痕姑母看起來更加沉靜平和,似有若無的氣息瀰漫在玉府的每一個角落裡,不動聲色的控制着玉家的每一個人,也被每一個人所控制。而我,正在等待着生命中一個嶄新的起點,我行笄禮的時間快到了。

玉器行是各行各業中的奇葩,經營的是世間商品中的珍寶,自古以來“黃金有價玉無價”便是衆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璧,價值十五座城池;清代,慈禧老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價五百萬兩……

玉,是逝去時光的濃縮,是人間智慧的結晶,是一個使人迷惑,引人豔羨的謎。而玉家玉器行則是承載着謎底的一條神秘河流……

玉家玉器行坐落在繁華熱鬧的大柵欄商業街的中心,典型的前店後廠格局。灰色琉璃瓦的硬山頂,映襯着紅色的磨磚對縫石牆,面闊九間,分上中下三層。

下層的面積最大,爲臨街的店鋪,店鋪裡一字排開的櫃檯和倚牆而立的多寶格里,陳列着琳琅滿目的玉器飾品,瓶爐杯盞、刀馬人物、山水舟車一應俱全。還有更爲實用的日常用品,玉碗玉盤玉箸,玉簪玉鐲玉菸嘴。普通的客人就在這裡挑選自己滿意的商品。

中層的面積只有下層的一半,是玉家玉器行的貴賓室。北窗下,黑檀木的茶桌上擺放着玉石的茶盤,以及整套的宜興紫砂功夫茶具,茶桌旁放着四張紅木的茶凳。

南面的古董格里陳列着墨玉的酒樽、黃玉的老君、青玉的白菜、白玉的仕女,都是玉中精品。古董格前的地上擺放着一組沙發和一張寬大的紅木茶几。平日裡,只招待貴賓和老主顧。

上層爲兩間佈置精緻完美的房間,一間供東家或玉器行的大掌櫃留宿之用,另一間爲經理室兼賬房。

從上層房間的窗戶望出去,後院的廠房盡收眼底。灰瓦灰牆磨磚對縫的磚瓦平房,成“品”字型排列在院子中央,分別是玉器行的設計坊、雕刻坊、琢玉坊、裝潢坊等,坊間終日不絕於耳的是“沙沙”的磨玉聲。沿着圍牆修建的房子是玉器行的工人和夥計們的宿舍、廚房、沐浴室等日常生活之處。

玉家每代的子孫中,都會出現琢玉的高手,在‘承’字輩中,玉承智就是一位百年難遇的琢玉高手。

他不但能夠一眼看穿藏於石料中玉質的優劣,而且可以因材施料,隨形而琢,每次都能化腐朽爲神奇。玉承智雖然是琢玉的高手,但是,他的性情溫和木訥,不善言談交際,整日呆在琢玉坊裡。

此時,玉承智正坐在“水凳兒”旁,兩隻似圓非圓的眼晴,緊緊的盯着手中的玉件,心被輕輕的吊着,呼吸極其舒緩輕柔,“沙沙”的磨玉聲掩蓋了整個世界,人間的萬事萬物都已經不存在,這裡只有他和他的玉。

玉器行的樑大掌櫃急匆匆的走進琢玉坊,稍稍打量了一下,放緩腳步,走到靠窗邊的一個短衣打扮的工人身邊,彎下身子,輕聲的說,“二爺,二老爺請您去貴賓室。”

此話一出,立刻招來了坊中其他工人詫異的目光,他們怎麼都不敢相信,這個坐在窗邊,極少言語,既不出衆也不英俊的青年,是他們的東家少爺。

而二爺玉承智並沒有聽到樑大掌櫃的話,此刻,他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玉承智手裡正在細磨的是一件綠玉的彌勒佛掛件,是送給玉玲瓏笄禮的禮物。

彌勒佛民間俗稱“布袋和尚”,是樂善好施,心胸寬廣的象徵。

這件彌勒佛的掛件通體翠綠,左手握着布口袋,右手持佛珠,左腿彎着右腿盤着,雙手手心向上,分別自然的搭靠在腿上。它彷彿在容納世間百態,笑看萬丈紅塵。

玉承智做活的手工磨牀叫“水凳兒”,結構極其簡單,一張“凳面”是由四條腿支撐起來的,一邊裝着轉軸,帶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輪形狀的刀具,一邊挖着窪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剛砂,窪槽頭上開一個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託着一隻水盆。

做活兒的時候,玉承智坐在一隻矮凳上,雙腳踏動水凳下面的踏板,帶動凳面上的橫軸,坨子便轉動起來。他左手託着玉件湊在坨子鋒利的邊緣琢磨,右手不停的蘸起金剛砂,抹在玉件與坨子中間,爲了降低因摩擦而產生的熱度,還需要不斷的加水,故名“水凳兒”。

一個玉件從粗磨到細磨,要根據進程,根據玉件的形態、方圓、凹凸來更換各種型號的坨子,全憑做“活兒”人的手上功夫、感覺及經驗,循序漸進。所以,操作起來,手忙腳亂,卻必須全神貫注,做到手、眼、心的和諧統一。

在“水凳兒”前做“活兒”的玉承智是最快樂最真實的,他能夠完全忘記身外的世界,純淨如稚子一般。

樑大掌櫃無聲的等待着,直到他聽到玉承智舒心的呼出一口長氣,擡起頭的時候,再一次輕輕的重複着,語氣裡不敢露出絲毫的不耐煩,“二爺,二老爺請您去貴賓室。”

“好,我這就去。”玉承智一邊細心的用一塊絨布包好掛件,一邊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玉家玉器行的貴賓室裡,玉博雅的右手邊坐着玉承祖和玉承智,左手邊坐着一位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人,平頭長臉,細眉細眼皮膚白皙,帶一副金絲邊眼鏡,穿一身筆挺的黑色中山裝,氣勢不俗,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市井人家。

可是,玉博雅不太喜歡此人的做派,總覺得那副金絲邊眼鏡下隱藏的目光,使人不安。

“承祖、承智見過宮崎先生。”

“宮崎先生,您好!”

玉承祖的神情和肢體語言都充分的表達着他的熱情,而玉承智只是微笑的點頭致意。宮崎風謙遜的望着玉博雅,輕淡客氣的語氣裡帶着一絲不容拒絕的霸氣。

“玉先生,我這次不遠萬里從東瀛而來,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玉先生可否答應?”

“宮崎先生客氣了,請講。”

“我有一塊祖傳的白玉原石,因石質優秀,所以一直沒有將其雕刻出來。此次前來,便是想請玉承智先生精心琢磨此玉。”

說完,宮崎風不動聲色的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玉承智,見他恍若未聞,宮崎風的心懸了一下。

“承蒙宮崎先生錯愛,犬子實在是能力有限,如先生不棄,犬子還是願意一試。”玉博雅不卑不亢的話裡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宮崎風淡淡的笑了,拿出一件包裹得非常嚴密的布包,動作輕盈而快速的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包裹物,從最裡面的盒子裡,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白玉原石放在茶几上。宮崎風的目光掃過面前的三個人,每一個人最細微的表情變化,他都盡收眼中。

玉承智身不由己的離開了自己的座位,呆呆的走到茶几旁邊,緩慢的跪在地上,癡癡的看着這塊似雪般白皙,似冰般剔透的和闐玉。如同一個男人在歷盡滄桑,九死一生之後,再次見到自己心愛的姑娘一般,如癡如醉,帶着靈魂深處全部的渴望與激情。

玉承智的行爲在玉承祖的眼裡,真是失禮到家了,他急切而討好的對宮崎風解釋道,

“宮崎先生莫要見怪,我這個弟弟一向如此,如遇好玉,讓他不吃不睡都是可以的。呵呵呵……更何況,宮崎先生的玉,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

宮崎風對玉承祖的熱情報以客氣而疏遠的一笑,將自己的熱情和注意力給了玉承智,

“承智君,意下如何啊?”

玉承智依然如墜夢裡,迷迷糊糊問玉博雅,

“父親,我可以接下來嗎?”

玉博雅在得到宮崎風的首肯後,對兒子點了點頭。玉承智旁若無人的重新包裹好白玉原石,小心謹慎的捧在胸前,離開了貴賓室。

面對如此情形,玉博雅置若罔聞,宮崎風似乎也並不在意,玉承祖的心裡卻火冒三丈,不過,他也只能在心裡暗自狠狠的罵道,

“玉!!癡!!”

玉承祖的心裡是很看不上玉承智的,雖然他倆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但是,玉承祖很小的時候,就被過繼給了大伯玉博文,對這個弟弟,原本就感情淡漠,再加上玉承智從小就笨拙、木訥,樣樣都不如他;進入玉家玉器行後,他勤奮好學,聰明能幹,很快的便成了夥計們心目中的少東家,而玉承智只會躲在琢玉坊裡,對行裡的事情完全的不聞不問。這就更加深了玉承祖對這位弟弟的不滿和厭惡,私底下,他和妻子都鄙視的,叫玉承智爲“玉癡”,白癡的“癡”。

宮崎風坐在回旅館的馬車上,心裡把今天見到的三位玉家的男人細細的琢磨了一番,

“玉博雅,俊朗挺拔,爲人正直有禮。雖然,歲月已經磨平了臉上的棱角,但是,他的眼神卻堅定犀利,是個難對付的角色,必要時,可以搬開。玉承智,外表雖與鄉下種田的農人無異,內心卻纔華橫溢,純淨透明,但與我沒有什麼大用。玉承祖,外表英俊瀟灑,風流不羈,卻難掩內心的貪婪無知,此人對我有益。”

想到這裡,宮崎風的臉上露出得意滿足的笑容,一切已經開始了。

玉府後花園,一輪清清亮亮的月亮,照着鞦韆下的一對身影。

“玲瓏,你又長高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馬子服有些失神的望着玉玲瓏,她今晚穿着一身天藍色的沙質衣褲,幽幽的發着光。長長的頭髮還是編成一條麻花辮,斜搭在胸前。微風輕輕的撫着她,衣袂飄飄,眼波似水,如仙如夢。

山野裡、落霞中、月光下,玉玲瓏如同一個從玉石中走出來的精靈。雖然,讓人看不清楚,心中的嚮往卻魂牽夢繞。

我的頭低得很低,心裡滋味是甜甜的,嘴上卻要抱怨,

“昨天我的齊笄禮,你都沒來,這會兒跑來做什麼?”

“玲瓏,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祖父說什麼都不肯讓我來。可是,我……很想見你!”

“我也想……想……。”

我輕咬着嘴脣,羞紅了臉。擡起頭髮現,在他的眼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身影。我們彼此對望着,望成了兩個人的世界。從這個月光明亮的晚上開始,眼中這個身長玉立,神采奕奕的少年,便不再是我童年的玩伴,而是我心中朦朧的喜悅和盼望。

時間就在彼此的對視中,不知不覺的過去了。

“馬少爺,您有話就快點說啊!要是姑奶奶發現了,奴婢就真的死無藏身之地了!”

耳邊隱隱的傳來越女壓得低低的,很着急的聲音。我都把這丫頭忘了,因爲馬子服的討好和哀求,她和莫言才提心吊膽的,在全家人都就寢了之後,偷偷的把他從後花園的角門中放了進來的。

我和馬子服同時笑起來,我含笑對他說,

“你快回去吧!門口等你的小廝,怕是要急得哭了!”

見馬子服站着沒動,越女實在是沒辦法了,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馬少爺,您和我家小姐來日方長,您就體諒體諒奴婢吧!”

眼看着走到了門口,馬子服一下子甩掉了越女的手,又跑回到我的身邊,盯着我的眼睛說,

“差一點忘了,這是我給你的齊笄禮物。是我攢了好久的零用錢買的。”

一邊說,一邊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個紅紅的絨布包,放到我的手裡。倒退着,慢慢的向門口挪着,

“玲瓏,我給你寫信,你一定要回啊!”

“嗯,我一定回,你也一定要寫啊!”

我用力的點着頭,看着他出了門,看着那門輕輕的合上,我有點想哭了。

玉府後花園的月亮門外,站着一個人,將剛纔的一幕完完整整的看在眼裡,鞦韆架下的那一對璧人,深深的刺疼了他的心。

躲在陰影裡,關起遠目送着玉玲瓏離開,他卻依然直直的站着。本來他是放心不下,才悄悄的跟來的,卻不料看到了剛纔的一幕。關起遠用力的緊緊的,攥着手中的石頭,任由它來刺痛五臟六腑,那是她送給他的石頭啊!

夜,越來越深了,露水很重,夜風也涼,但是,他就是沒有動。任露水打溼衣服,任夜風吹涼臉頰,關起遠就那樣面無表情的,倔強的站着、站着,任時間流逝,一夕之間,彷彿已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和越女、莫言輕手輕腳的回到房中。如今我住在無痕姑母的小樓裡。兩個丫鬟一直在我耳邊唸叨着,可我什麼都沒聽進去,臉上掛着朦朦朧朧的笑,心裡也是朦朦朧朧的想着,

“今晚的月亮,真是好啊!從沒見過這樣好的月亮!”

我不知道兩個丫鬟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只是奇怪自己已經換好了就寢的衣服。我神思恍惚的躺在牀上,一屋子的月光,讓我怎麼都睡不着。

突然,想起了馬子服最後塞給我的禮物,就從牀上爬起來去找。我在梳妝檯上找到了它,輕輕的把它攥在手心裡,回到牀上,躲在被子裡,小心的打開它,那是一對純金的耳墜子,精巧的圓環下面,綴着一顆小小的水滴似的珠子,可愛極了。

我赤着腳跑到梳妝檯的鏡子前,把它們戴到我的耳垂兒上,藉着月光我看到鏡子裡一張紅紅的臉,我對自己羞澀的笑了。

從那晚之後,馬子服幾乎每天都給我寫信,古人的詩句成了我倆最好的心情寫照。心裡想的,嘴上卻說不出來的話,總是能在詩詞中找到最合適的表達。

馬子服的第

一封信,信紙被摺疊成了萬字結,由越女小心翼翼的傳遞給我。找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我急急的打開來,信裡他說,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悽悽,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遡洄從之,道阻且躋。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遊從之,宛在水中沚。”滿紙都是馬子服溫柔的眼睛,專注的望着我,看得我臉紅心跳。

我回答了他的疑問,告訴他我的心思,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有時,馬子服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他說,“一日不思量,也蹙眉千度!”告訴我他相思的苦;而我又怎能不知!對他訴說我的思念,“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

也有時,馬子服的信,是熱情的、大膽的,他說,“你儂我儂,特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倆個一起打破,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我回應了他的熱情,柔柔的傾訴,“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隨信還有一方素帕。

更多的時候,馬子服的信,是深情的,他說,“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而我,則總是有許多女兒家,莫名的憂愁,“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其實,有的時候也不是信,只是一片落了的楓葉或者是幾瓣凋零的花兒,還有不知道哪裡收集到的,各種稀有的花種子。

最開心的時候,當然是能偷偷的見上一面,什麼都不做,只是看着對方,眼睛對着眼睛,似乎要說的話,已經在信裡說過了,見了面反倒是不好意思開口了。

我和馬子服的愛情裡,沒有驚心動魄的生死相許,也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恨離別。我和他常常是在古人的詩詞裡,在彼此凝視的目光中,靜靜的品嚐着愛情的甜美與雋永。

我愛着,他愛着,從夏天到冬季,愛得平靜而癡迷,愛得平凡而溫暖,如癡如醉,如歌如夢,愛得神思恍惚,愛得不知今夕何夕。愛情在我和塵世之間隔開了一道屏障,我忘記了我是誰,忘記了身在何方,忘記了身邊的親人,更忘記了身外的世界。

驀然回首,那時的花開,似火;那時的風起,如詩;那時的浮雲,若夢;那時的我們,癡癡、傻傻。

我和馬子服就這樣傻傻的,癡癡的,迷迷濛濛的,沉浸在兩個人的天空下,卻不見那片烏雲已經慢慢的,緩緩的飄了過來,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自從宮崎風送來那塊璞玉之後,就隔三差五的到玉家玉器行走一遭,每次都說不是爲了玉件而來,玉件的事情一定要精工細琢,不急不急;而且每次來,都會買走一件價錢不菲的玉器;一來二去的熟絡起來,也就成了玉家玉器行的老主顧。

玉博雅不是很喜歡宮崎風這個人,雖然他十分的彬彬有禮,出手也相當的闊綽。但是,玉博雅覺得,宮崎風藏在鏡片後面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讓人感覺渾身不舒服。所以宮崎風每次到行裡來,玉博雅總是藉故躲掉,只讓玉承祖照顧着。

今天,宮崎風又買走了一隻,價值五萬大洋的玉瓶,而且是連價兒都沒還。看着宮崎風離開的背影,玉博雅滿心擔憂的提醒道,

“承祖,對於宮崎先生,不要過分的熱情。我總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似乎另有目的。”

“二叔說宮崎先生另有目的,我卻覺得不然。就算他有什麼別的目的,咱們老老實實的做生意,不會給他抓住把柄,沒有把柄,他縱然是有三頭六臂,也是無計可施的,二叔儘管放心就是了。”

玉承祖不以爲意,心裡覺得他親生的父親老了,總是前怕狼,後怕虎的。玉博雅在心裡嘆了口氣,兒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不管怎麼說,萬事小心點好!知道嗎?”

“是,二叔,侄兒知道了。”

其實,認真的說來,玉承祖早就知道宮崎風另有目的,因爲宮崎風總是有意無意的問起玉家祖傳的玉如意,並表示如果可以相讓,他完全可以不惜重金收購。可是,那件玉如意,玉承祖也只是聽說而已。他一直認爲那隻不過是一個傳說而已。可是,既然有錢賺,他打算好好的,問一問,找一找。

但問題又來了,他該去問誰呢?像是靈光一現,玉承祖想起了,小時候被教授過的玉家祖訓。對,去無痕姑母那兒問問看!

關起遠小心翼翼的走上西小樓的樓梯,無聲無息的停在玉無痕的房門外,心裡忐忑極了。姑奶奶從不讓人進她的房間,至今爲止,除了玉玲瓏,他恐怕是第一個了。關起遠在心裡不停的猜測着姑奶奶叫他來的目的。

關起遠從上到下的整理了一遍衣服,仔細的撣了撣已經很乾淨的長袍,屏住呼吸,在門上輕輕的扣了三下,

“請進。”門裡傳來玉無痕淺淡柔和的聲音。

關起遠推門而入,屋子裡的窗戶開着,坐在窗邊的玉無痕沒有動,依然保持着關起遠進來之前的姿態。

黃昏裡,太陽的餘暉散進屋子,將玉無痕整個人罩了進去,沿着她身體的輪廓鑲嵌成一個金色的牢籠,似一道天然的屏障般隔開了她與塵世。

關起遠一直覺得玉無痕和玉玲瓏在不說不動的時候,都似一尊完美的白玉觀音雕塑,區別在於一個是冷的,一個是暖的。

極目望去,遙遠的天邊已是落霞滿天。

“起遠,落霞美嗎?”玉無痕淺淡的聲音,似從天邊飄來。

“美!”關起遠低沉的聲音裡,有些緊張。

“玲瓏出生的時候,也是落霞滿天。”

關起遠站着沒動沒說話,目光癡癡的追隨着天邊的落霞。

“起遠,你來玉家有段日子了吧!”玉無痕依然坐着,背對着關起遠。

“是的。”關起遠收回目光,低下頭,聲音悶悶的。

“你一定聽到過關於我、關於玲瓏、關於玉如意的一個傳說吧!”

“是的。”聲音還是悶悶的。

玉無痕站起來,轉過身子,面對關起遠,“你不相信,是嗎?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

“是的。”關起遠擡起頭,目光直視玉無痕,聲音高了一點。

“但,那都是真的,關於玉如意的傳說,關於我和玲瓏的不祥,都是真的。”

玉無痕繞過椅子,走到關起遠的面前,直視着他的眼睛。她的聲音是淺淡無波,可是聽到關起遠的耳朵裡,卻是一聲晴天霹靂,驚得他三魂七魄都離了竅,震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剎那間魂飛魄散。關起遠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不,不可能,我不信。”這句話,關起遠幾乎是喊出來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那是我和玲瓏的宿命,也會是更多的玉家掌家女的宿命。”

玉無痕低下頭,聲音裡透出無限的淒涼和無奈。

“沒有辦法改變嗎?”

關起遠着急的問,他把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拼命的抵抗着心裡無法言說的恐懼。

“可以改變的還能叫‘宿命’嗎?”

夕陽已經完全的隱沒在遠方,屋內的光線變的暗淡起來,兩行清淚,靜靜的從關起遠的臉上,無聲的劃過。

天黑了,燈亮了。可是,關起遠的眼前是徹頭徹尾的黑,無法驅散的黑。

玉無痕走到窗邊,關好窗戶,重新坐回窗邊的椅子上。這一次是面對着關起遠的。

“也許,我們還是能夠改變一些東西的。”

玉無痕柔和的聲音給了關起遠無限的希望。

“請姑奶奶明示。”

“如果玉珀和白依依都產下女兒,我想把她們對調。或許會打破‘宿命’的桎梏。”

關起遠有點懵,玉無痕的意思他還沒有完全的明白,但是,直覺告訴他,不能同意,這不是個好辦法。

“不,恕小的不能同意。”

關起遠的拒絕在玉無痕的意料之中,所以,她沒有驚慌,反而將聲音放得更加的柔和、淺淡了,

“起遠,如此做法,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是,悲劇已經延續了一代又一代,無休無止。如今,我也只能夠想到這樣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姑奶奶,小的還是不能同意。”

“起遠,我這一生從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好嗎?”

“姑奶奶,請您不要如此,小的承擔不起。”

屋子裡一片寂靜,靜得只能聽得到兩個人的呼吸聲。玉無痕淺淡的聲音,在寂靜中再次柔和的響起,“起遠,爲什麼?”

“請恕小的直言,小的不能爲了一個未知的‘也許’,而去改變一個孩子一生的命運。況且,您如何能夠肯定產下的一定會是女兒呢?”

關起遠站立的姿勢一直沒變,他始終低着頭,儘量保持着聲音中的平穩。又是一陣子的沉默,還是玉無痕先開口說話,這一次,玉無痕的聲音裡少了一些柔和淺淡,多了一絲狡猾誘惑,

“起遠,就算只爲了玲瓏,也值得一試啊!”

“您,此話何意?”關起遠聽到玉玲瓏的名字,心裡一緊,擡起頭看向玉無痕,緊張的追問。玉無痕站起身子,眼睛緊盯着關起遠的臉,慢慢的走向他,一邊走一邊說,

“現在,玲瓏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當她面對一個,註定與自己命運相同的骨肉至親的時候,她會痛不欲生的。如果,我們可以改變,那麼,當玲瓏不得不面對的時候,她會少疼一些的。”

玉無痕細膩平和的一番話,聽得關起遠的心裡巨浪滔天,理智一下子被拍打到巨浪的最底部。他覺得額頭出汗,手心冒汗,哆哆嗦嗦的雙腿,酥酥的撐不住身子。關起遠踉蹌的走到桌邊的椅子旁,吃力的坐下,拼命的整理着混亂如麻的思緒。

時間,如同剛剛學步的幼童一般,笨拙的向前挪動着雙腿,而關起遠的理智正從巨浪的最底部緩慢的向上、向上、再向上……終於,理智重新的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開始清醒過來。

此時,關起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用異樣的目光直直的盯着站在身邊的玉無痕,對於玉無痕他從來沒有如此失禮過。

“起遠,請不要用這樣的目光看着我,我承認,我在利用你,利用你對玲瓏的心意。但是,我決不是爲了自己。我只是希望悲劇能夠有停止的一天!”

玉無痕敏感的體會到了關起遠內心的波動,坦然的迎着關起遠的目光,沒有逃避。關起遠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後,緩慢卻堅定的點了點頭。

玉無痕此時的心裡難分是喜是悲,她望着神情木然,腳步蹣跚的關起遠,聲音裡是滿滿的心疼和無奈,

“起遠,難爲你了!”

關起遠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直直的走出了玉無痕的房間。他神思恍惚,魂不附體,無知無覺的走着,頭腦裡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具體的意識。直到他看見玉玲瓏房間裡橘黃色的燈光,微弱的透過窗戶,照亮了他眼前的黑。

“如果我這樣做,能讓你日後少傷心一分,我也就算值得了。”關起遠的心裡模模糊糊的想着,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京城地安門外大街路東的天匯軒茶館,是京城最大的茶館。天匯軒的前廳有五間門面房,內設櫃臺和大竈。門面房後面是個四合院,院中搭有罩棚。和門面房相對稱的屋子叫做中過廳,過廳兩側的廂房和過廳後面的後堂中設雅座,大罩棚底下設散座。

夏季茶客們在天棚底下乘涼品茗,冬季天棚上罩上棉布簾子封閉起來,院內生火,整個茶館內暖意盎然。“雅座”是上層社會社交的場所,“散座”是大衆化的場所,茶客們以品茗爲主。

過廳後堂的雅座裡,坐着身着西裝風流俊俏的玉承祖,和一身中山裝古板嚴肅的宮崎風。玉承祖一臉的討好獻媚,連聲音都變得格外的謹慎小心,

“宮崎先生真是風雅之人啊!這個地方真不錯,鬧中取靜,市井百態盡收眼底呀!”

“承祖君近來可算是春風得意了,掌管了玉家玉家玉器行不說,又將有添丁之喜了。”

宮崎風不屑的目光掃過玉承祖英俊的臉,今天,玉承祖穿着西裝並沒有打領帶,襯衫的領口散着,整個人顯得如同一陣風一般的不羈。但,在宮崎風的眼裡,他,只不過是個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

“宮崎先生的消息真是靈通啊!只是不夠準確,玉器行是由我和二弟共同掌管的。”

“對於承祖君,‘我們’是非常關注的。以承祖君的才華,獨立掌管玉家玉器行是早晚的事情。”

宮崎風聽出了玉承祖的語氣裡意興闌珊,所以,他格外加重了“我們”的“們”字。果然,玉承祖心領神會般的湊到宮崎風的身邊,急切而小心的問,

“宮崎先生可有下一步的計劃?”

“沒有。一切還要看承祖君的。”

“事情有些棘手,我還沒有理清頭緒呢!”

實際上,玉承祖已經向玉無痕打探過關於玉如意的事情,而玉無痕對此事保持沉默,任玉承祖巧舌如簧,玉無痕就是一言不發。玉承祖徹底的敗下陣來,他還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便接到了宮崎風的邀約。

“哈、哈、哈,不急不急,承祖君要有耐心啊!”

玉承祖看着在自己面前表現得悠哉遊哉的宮崎風,臉上雖然是諂媚的笑,心裡卻在咬牙切齒的罵着,

“老狐狸,怎麼是我急呢!分明是你急吧!”

話,說出口卻變成了,“宮崎先生真是心胸寬廣之人啊!”

“哪裡,承祖君纔是家學淵源啊!我聽說玉家的家規極其嚴厲,歷代子孫都要遵守,如不遵守,後果不堪設想啊!”

對於宮崎風突然提到玉家的祖訓,玉承祖有些不耐煩,隨便的打發着,“是啊,幾乎每一代都有違背家規,被逐出家門的子孫。”

話剛出口,玉承祖的心思一轉,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看着玉承祖似有所悟的表情,宮崎風得意的拿起面前的茶壺,爲自己倒上一杯香茗,真心的開始享受這古韻茶香。

回到家的玉承祖,神思恍惚,一直在想着宮崎風的話,只是還沒想出頭緒來,於是和妻子白依依商量。白依依的心計並不比他差,所以玉承祖總把自己的心事,與她商量。

白依依輕輕的用手撫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慵懶的斜倚在牀邊,仔細的聽完玉承祖的敘說,美麗的大眼睛顧盼生輝,嬌俏的說,

“承祖,你能不能把玉家的祖訓給

我背一遍?”

“有何不可。”

這邊玉承祖流利的揹着,那邊白依依靜靜的聽着,在心裡反覆的琢磨着。漸漸的,她的大眼睛裡,閃出瞭然的光彩。

“承祖,咱們是不能賭玉的,是嗎?”白依依柔聲細語的問着,眼中閃動着狡黠的光,此刻的她,像是一隻剛剛騙得烏鴉嘴裡的肉的狐狸,志得意滿。

“是啊!絕對是不可以的,何況,咱們玉家現在也用不着……”

玉承祖的話說了一半,停住了,瞪大眼睛,彷彿猜出了謎底的孩童一般,興奮的看着妻子,夫妻倆彼此瞭解的相視而笑。

接下來的幾天,玉承祖一邊繼續打聽着玉如意的下落,一邊偷偷的去了京城郊區的幾個賭玉的場所。回到家以後,夫妻就關起門來,彙總分析這些玉承祖打聽和了解來的情況,根據這些情況,夫妻總結了以下幾點,

玉如意是真有其物,而且只能在無痕姑母那裡;

宮崎風肯定是衝着玉如意來的,可以狠狠的敲他一筆;

騙玉承智去賭玉的事情,不宜操之過急;

眼下要辦的事情,是得花錢僱個人,先讓玉承智對賭玉發生興趣,然後,名正言順的將玉承智逐出玉家大門。

玉承祖出師不利,他在玉無痕那裡響噹噹的碰了個釘子,玉無痕用徹底的沉默輕易的打發了他關於玉如意的所有問題。所以,如何將玉如意佔爲己有,玉承祖夫妻始終一籌莫展。

第二年的夏天,傳來好消息,三姐玉珀和大嫂白依依幾乎同時分娩,生的都是女兒,關起遠爲自己的女兒取名爲,關玲玲。承祖大哥的女兒由無痕姑母取名爲,玉芳菲。兩個粉妝玉砌的小小女兒,都將由無痕姑母親自教養長大。

也許這世間的事情是不能求全的,玉無痕原本是想讓,如此有緣的兩個小小女兒,相親相愛;但是,兩個人即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自打出生那天就彼此相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成長,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兩個人一直也不是很親密;從來都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雖然從不吵架,但是和對方几乎是無話可說的,一直如此,從未改變。

人生是一部獨幕話劇,而生活是最完美的戲劇大師。馬子服的一封信使我飛離塵世,成爲九重宮闕上快樂無憂的仙子。同樣是一封信,一封承祖大哥被綁架的信,又將我從九重宮闕里重新拽回到塵世,原來,我還是我,凡塵裡的一個最普通女兒家。

琢器堂裡坐着無痕姑母、父親、博雅二叔、博君三叔、承智二哥、關起遠和我。我們都已經看過那封信,信裡的措辭簡潔明瞭,客氣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殺氣,“貴府的玉承祖在我們手裡,用玉如意交換。請明天卯時在貴府門口等,如有差錯,後果自負。”信上是承祖大哥的筆跡,使得我們連懷疑都可以省去了。

大家遵循着一種習慣,在無痕姑母沒有開口前,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保持着沉默。

“姑母大人,您爲依依做主啊!”

一句京劇裡的嘎調,突兀的響起,白依依披頭散髮的出現在琢器堂的門口,一路跪行着進到屋裡,直接撲倒在無痕姑母的腳下。

“姑母大人,您要爲依依做主啊!承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和芳菲該怎麼活啊!”

如同京劇道白般的哭喊聲,不客氣的響徹在偌大的琢器堂裡,顯得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

無痕姑母的眉頭微蹙,臉上的表情依然溫和平靜,上身微微的探出,示意丫鬟扶起白依依。而白依依卻賴在地上,無論如何都不肯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傷心欲絕的哭喊着,

“姑母大人不爲依依做主,依依就跪死在姑母大人面前。”

無痕姑母重新坐直了身體,語氣淺淡無味,“回房去吧。”

跪在地上哭鬧不止的白依依,擡起頭,目光迅速的掃過玉無痕的臉。這張臉上的表情和氣勢,使她又恨又怕,那是她一生都無法做到的,她不甘心的收起了哭鬧,被丫鬟攙扶出了琢器堂。

“此事各位有什麼高見?說說吧!”

淺淡柔和的聲音,壓得每一個人都低着頭,默不作聲。良久,無痕姑母輕嘆出聲,“都回去吧,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大姐,您不是真的要交出玉如意吧?”父親擡起頭看着無痕姑母,有些驚慌失措的問道。

“事到如今,你還有別的辦法嗎?”

“不,不行,我不同意。玉如意是玉家的根,絕對不行。”博雅二叔站起身子,斬釘截鐵的說。

“博文,博雅,我也不願意,但是,我不能不顧忌承祖啊!”

琢器堂裡重新沉默着,我的心思一轉,看着始終沒發一言的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聲音清亮的問無痕姑母,

“姑母,玉如意的樣子除了您,可有別人見過?”

“沒有。”

“我有一個辦法,請姑母定奪。”

無痕姑母輕輕的對我點頭,示意我說下去。我緩步走到屋子中間,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急不躁,

“既然,除了姑母沒有人見過玉如意的樣子,那麼,咱們便可以做一個假的玉如意去救承祖大哥。當然,絕對不能讓匪徒看出破綻來,關於這一點,咱們有三叔和二哥,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都是琢玉的高手,那麼,一定也是作假的高手,這個道理,古今皆同。

“似乎有些道理,不過咱們的時間不多了。”

無痕姑母有些猶豫,她在心裡反覆的衡量着事情的可行性。此時,一直沉默着的關起遠,走到無痕姑母的身邊,彎下腰,輕聲的對無痕姑母說,

“姑奶奶,依小的看,不妨一試。”

“博君,承智,你們意下如何?”

無痕姑母的目光落到了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的臉上,他倆彼此對視了一眼,同時對無痕姑母認真而慎重的點了點頭。無痕姑母站起身子,挺直脊背,聲音清晰堅決,

“好,此事已定。明天,我去。”

“不,我去。”博雅二叔的聲音更加的堅決和不容反駁。無痕姑母與博雅二叔對視良久,輕輕的點了點頭。

京城東城區東交民巷一所普通的民宅,這座民宅從外面看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普通得淹沒在一片民房之中。

但是,它四周圍牆的牆體裡是空心的,牆體裡的空間足夠兩個成年男人並排而行,牆體的不同部位都有射擊孔,並有狙擊手全天候輪流站崗。

進入院內,院落及房屋是完全的中式結構和佈局。而房屋的內部卻是完全的日式裝修和格局。

這裡是日本黑龍會在京城裡的一個分部,此時,玉承祖正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裡,焦急的等待着宮崎風的到來,期待着宮崎風能爲他帶來一個好消息。

假綁架的主意是妻子白依依出的,計劃是由玉承祖和宮崎風一起制定和實施的,現在看來,一切還算是順利。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玉承祖不但可以平安的回到家中,還可以得到一筆爲數可觀的金錢,並且還能夠得到宮崎風以及他背後勢力的支持,那麼,離他獨立掌管玉家玉器行的日子,便真的爲期不遠了。而宮崎風則能夠一嘗夙願,得到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玉家玉如意。

這是個雙贏的計劃,玉承祖一直爲此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天才。然而此刻,玉承祖突然有了一種被困的不祥之感,心情也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承祖君,久等了。”

宮崎風在玉承祖的盼望了又盼望之下,終於客氣的出現了。他已經脫去了一身筆挺的黑色中山裝,換上了傳統的日式黑白相間和服。臉上的表情也已經不再刻板嚴肅,換回了原本自信而高傲的臉孔。

一個純日式打扮的侍女擺好酒菜,躬身退了出去。

“承祖君,請。”

宮崎風自顧自的坐下,自斟自飲起來。經過長時間的接觸,宮崎風逐漸的瞭解了一些玉承祖的秉性,他是那種你越對他熱情他對你越冷淡的人。通俗一點叫做“上趕着不是買賣”。

“宮崎先生,事情到底如何了?”玉承祖快步走到宮崎風的身邊,焦急的問。

“承祖君,莫急,請坐。”宮崎風的情緒並沒有受到玉承祖情緒的影響,反而,更加的不急不燥了。

玉承祖無可奈何的坐到了宮崎風的對面,宮崎風的目光輕輕的落到玉承祖英俊的臉上,

“承祖君,祝你前程無量。”

宮崎風舉起自己的酒杯,輕輕的碰了一下玉承祖面前的酒杯,獨自乾了這杯酒。聽到瓷質酒杯碰撞時,發出悅耳的“叮咚”聲,玉承祖一直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謝謝宮崎先生,合作愉快!”

民國十四年,公元1925年,舊曆乙丑年,隆冬季節。雪,遲遲的不肯落下,天氣奇怪的厲害,奇冷無比,卻無風無雪。這一年的冬季,在我的記憶深處始終冰冷的存在着。

今天,玉博雅獨自一人,穿過假山,走過精巧的迴廊,繞過黃楊木雕的影壁,慢慢的,緩緩的,一步一步的走着,像是要把這個家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在心中帶走。他不喜歡離別的場面,所以,很生硬的拒絕了家人的相送和關心,他是拙於表達自己的,他也不知道面對妻兒,面對兄姐,面對家人的關心,他該如何表現。所以,他寧願獨自一個人,最少這樣他知道如何自處。

我站在迴廊的盡頭,等待着博雅二叔。冬季的天,亮得特別晚,在一片灰濛濛的光線裡,我看到了博雅二叔高大健壯的身影。

“二叔,我等您很久了。”

“玲瓏,這麼冷的天彆着涼了。”

博雅二叔看見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我,有些微微的驚訝,因爲,他有言在先,不許任何人來送他。我將手裡拿着的一條深藍色的毛圍巾,捧到博雅二叔面前。第一次,我還是第一次和博雅二叔距離這麼近,他比我想象中還要高,還要魁梧,穿着灰青色的棉長衫,黑色的外褲,白底黑絨面的棉鞋;臉上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憔悴。

“二叔,您把這個戴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

“二叔,戴上吧!看天氣像要下雪了。”

我踮着腳,不由分說的把手裡的圍巾圍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開心的笑了,

“二叔,暖嗎?這可是我親手織的呢!”

博雅二叔溫和的對着我笑,露出潔白而整潔的牙齒,他的大手撫摸着我的小腦袋,“暖。”

圍巾原本是我爲父親織的,自從知道博雅二叔要去救承祖大哥的時候開始,我就想把它圍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似乎只有如此做了,我的心才能夠得到安寧。

我的目光緊緊的盯着博雅二叔的背影,他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拐角處,我的心中被一種強烈的、突如其來的不安感牢牢抓住,胸口傳來一陣陣窒息的感覺。我用力的甩了甩腦袋,拒絕面對心中的不安。

玉府的紅漆大門外,停着一輛全黑的馬車,馬車旁三個全黑打扮的青年男子,給人一種非善類的感覺。

玉博雅出了玉府西角門,一眼便看到了這輛馬車,空空蕩蕩的大街上,這樣的一輛馬車實在很扎眼。他徑直的走到馬車邊,一個黑衣人略微的打量了他一下,便將眼罩給他戴上,另外的兩個黑衣人把他架上了馬車。

玉博雅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只覺得,馬車走了很久,卻沒有走得太遠,他覺得馬車似乎在不停的繞着圈子。

“到了。”

玉博雅被帶下馬車,帶到一間屋子裡。他覺得身邊很安靜,人似乎都走了。玉博雅小心翼翼的將眼罩取下,安靜的打量着周圍的環境。高大而粗壯的房樑,寬敞的空間,帶着異味的空氣,證明這裡是一間堆放木材的倉庫。

“玉先生,受驚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說話聲,玉博雅緩緩的轉過身子,冷冷的看着宮崎風,“我沒有猜錯,果然是你。”

玉博雅在心裡暗暗的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及時正視內心的懷疑。自從兩個月前,宮崎風取走了玉承智花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琢磨出來的白玉觀音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玉家玉器行。

當時,玉博雅是有些懷疑,但,也僅僅只是懷疑而已,他並沒有往深處想。

“玉先生,東西帶來了嗎?”

玉博雅輕輕的舉起手裡的包裹,他感覺到宮崎風的一雙眼睛裡恨不能長出一雙手來,立時三刻將他手裡的包裹佔爲己有。

“玉承祖呢?”

宮崎風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響亮的擊掌兩次,玉承祖被一個黑衣人帶到了玉博雅的眼前,玉博雅在一把抓住玉承祖手腕的同時,高高的拋出手裡的包裹。宮崎風一驚,慌忙的伸手抓住拋過來的包裹,身邊的人也跟着有些緊張。

“我們可以走了嗎?”

穩定住情緒的宮崎風,聽出了玉博雅語氣中的輕蔑與不屑。宮崎風有些惱怒而煩躁的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讓出路,讓玉家叔侄倆離開。

宮崎風帶着不可抑制的興奮,急切的打開了包裹,拿出裝着玉如意的紫檀木盒子,迫不及待的打開盒子,癡迷瘋狂的目光緊緊的黏在盒子裡的玉如意上。

趁此時,玉博雅死死的抓着玉承祖的手腕,微低着頭,飛快的向門口走去,一會兒的功夫,大門就在眼前。

突然,身後的宮崎風顫抖得高聲喊叫着,“假的!假的!假的!假……”聲音戛然而止。

宮崎風的咽喉處,貫穿着一支袖箭,沒有人看到是誰是什麼時候射出的,風馳電掣一般,扼住了宮崎風的生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也大張着,似還有沒說完的話,而手裡還緊握着那個紫檀木盒子,盒子裡的玉如意已經染上了斑斑點點的血跡。

幾乎在宮崎風倒地的同時,一顆同樣神秘的子彈射穿了玉博雅的心臟。他一把抓住玉承祖的後背,狠狠把他推出門外,同時在玉承祖的耳邊小聲而快速的說,“兒子,快回家!”然後,猛的關上了門,死死的用身體抵住身後的兩扇門。

玉博雅感覺到生命的溫度正一點一滴的從身體裡流走,他正在一點一點的變得冰冷。他緩緩的舒出一口氣,緩緩的放鬆身體,慢慢的擡起頭,涼涼的雪,冰冷的落在他的臉上,

“哦,下雪了,玲瓏說的對,真的下雪了。”

雪,漫天的大雪,鋪天蓋地的下着,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天上人間就已經是素白的一片了,白得那麼徹底,白得沒有一點縫隙,或許蒼天不忍心看到萬丈紅塵中的悲哀與醜陋,痛苦與瘋狂,傷心與欺騙,所以,才用這雪,用這純粹的白,這撼人心魄的白,這洗刷靈魂的白,掩蓋了一切,掩蓋了人世間一切的歡樂與無奈;美好與醜陋;無私與貪婪;幸福與悲哀。可是,人心呢?!人心真的就能隨着這樣雪,這樣的白,這樣的純粹,徹底的乾淨起來了嗎?!

正是,眼波如水露溫柔,妾意郎情兩更羞。

無底人心貪念起,小窗落雪恨離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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