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 天色依舊一片黑暗,且這幾日都有雨,所以夜裡都無半點星辰, 天氣又溼又冷。
外邊寒冷, 屋裡暖和, 最適合懶在牀上睡到天亮。
蘇蘊隱約聽到了聲響, 微睜眼眸, 視線朦朧,只見顧時行在穿戴衣物了。
眼皮子輕闔輕張了幾下,才恍然想起今日顧時行有大朝會, 得早起一個時辰。
他明知有朝會,昨夜還胡鬧至此, 哪裡還有半點分寸的樣子?
想起昨日精油塗抹全身, 那倒了精油的寬大手掌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滑膩滾燙, 蘇蘊登時面紅耳赤,連睏意都去了幾分。
輕咳了幾聲, 絮叨:“今日有朝會,你昨晚還鬧,也不知節制,萬一耽誤了正事怎麼辦?”
佯裝從容,但聲音還是難掩沙啞。
她絮叨之際也從被窩中起了身, 掀開被窩的時候, 冷得微微縮了縮脖子, 瞬間想要縮回被窩中。
顧時行穿戴着朝服, 見了她那帶着幾分可愛的行徑, 眸中噙着笑意,低聲道:“我自己便可, 你繼續睡吧。”
蘇蘊搖頭。朝服比他平日着的官服要繁瑣,他自己來穿會慢許多。
她下了牀,披上了短披,然後上前幫忙。
昨夜抹了玫瑰精油,哪怕已經擦洗了,但還有淡淡的玫瑰清香縈繞在她的身上。
隨着她給他整理衣襟的行徑,香氣更是馥郁。
若非有大朝會,顧時行想,他恐會對這溫柔鄉留戀得不想下榻。
“阿蘊。”他低低喚了一聲。
蘇蘊“嗯?”了一聲,一擡頭便忽然被他捧了臉,他的吻也落了下來。
有些纏綿的輕吻,吻得蘇蘊連連微喘。
片刻後,他才離開了她的脣,低垂着黑眸望着他,眸色溫柔如水。
蘇蘊視線有些恍惚,但望着他的那雙溫柔似水的黑眸,心跳得有些快。
再次成親後,她放下偏見,開始接受他,逐漸地看到了他美好的一面,也慢慢地被這些美好吸引。
他冷淡之下的細心。無聲的溫柔。他處事的從容不迫,淡定從容。
蘇蘊沒有正面的迴應過他。
許是方纔的吻很纏綿,又或許是現在安靜的氛圍讓人覺得心裡踏實,所以她摟上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脣上一印,隨後不等他反應,就在他的耳邊道:“我在家中等你回來。”
滑落,後退了半步,面上帶着笑意。
待整理好後,她道:“大朝會怎麼都要一兩個時辰,你用了早膳再去,莫要餓着肚子。”
顧時行點頭:“我自己會去用早膳,天色尚早,你再休息一會。”
蘇蘊打了個哈欠,“嗯”了一聲,然後說:“我送你到門口再去睡。”
把他送到了門口,顧時行停在了門外,轉身與妻子道:“回去歇着吧。”
說着,轉身朝迴廊走去。
顧時行回想方纔妻子的行徑,嘴角微彎,心底似有暖流流過,現在就是風冷水寒,但身子卻還是感覺到了洋洋暖意。
蘇蘊望着顧時行離去了後才把房門關上,隨後摸了摸似乎還殘餘着他氣息的脣瓣,淺淺一笑,轉身回了屋中。
回到牀邊,脫下短披,正欲躺回牀上,視線餘光卻瞧到了牀外小矮桌桌面的佛串上。
凝望了片刻後,從矮桌拿起,細細端詳。
看了半日,除卻被盤得比普通的菩提珠子還要來得圓潤外,她看不出半點端倪。
但若是這珠子真有什麼,她這一直戴着會怎麼樣?
想到這,蘇蘊心頭一個激靈,拿着佛串驀地起身,朝着梳妝檯走去。
停在了梳妝檯上,拉開了抽屜,把佛串放入了抽屜中。
放好了佛串,轉身就回到了牀榻旁坐下。
坐在榻上,蘇蘊心亂如麻。
若萬一那只是一串普通的佛串,她就這麼放置了,豈不是寒了顧時行的心?
畢竟這是他戴了十幾年的護身符,贈她的時候,是爲了想要此物護她平安,也是想送她一樣定情之物。
便是那串佛串真有什麼,可也把她帶回了四年前,不是嗎?
若是如此,這佛串怎麼都算是吉祥之物。
思及到此,蘇蘊起身去把佛串又取了出來,戴回了手腕上,纏繞了三圈。
看了眼佛串,然後才上了牀,蓋上厚實的被褥,細細撫摸着佛串,望着帳頂。
不知多久,才漸漸地睡了過去。
*
大朝會有別於普通朝會,今日在金都中七品以上的大小官員都會上朝。
而被禁足的李嵇今日得以除夕在朝會之上。
朝會散去,紛紛離開皇宮。
在宮門外,李嵇的馬車擋在了顧時行的馬車前。
李嵇身旁的隨從上前,朝着顧時行一欠身,道:“顧世子,我家殿下想要與世子談談。”
顧時行面色淡漠,擡眸望了眼前邊的馬車,眸低一片冰涼。
收回目光,漠聲問:“在何處談?”
李嵇的隨從應:“巳時正,天香樓天字雅間。”
巳時正離現在還有一個時辰,尚可回去換一身便服。
顧時行“嗯”了一聲,隨而上了馬車。
馬車離去,馬車外的墨臺才問:“世子,那靜王不會又想使什麼壞心思吧?”
顧時行沉思片刻,道:“他正是多事之秋,不會鋌而走險。”
“那還去見他做甚,世子不如直接回絕了。”墨臺嘟囔道。
顧時行見李嵇,便只是想知道——他悔嗎?
阿蘊因他的一念,險些毀了一生,度過了四年晦暗的日子。
現在他們回來,避開了那悲慼晦暗,而李嵇卻是被分藩離金都千里之地,王府又鬧不得安寧,他生母又從貴妃之位落到了嬪位。
這些事情發生後,他後悔過嗎?
顧時行回到侯府,也回到清瀾苑,蘇蘊並不在,想是在母親院子那邊。
顧時行也沒有等她回來,換了便服後就出了侯府。
到天香樓的時候,李嵇身邊的隨從已經在樓外等候着了,見到顧時行忙上前相迎。
“殿下已經在上邊候着了,顧世子樓上請。”
時下未到飯點,天香樓的人並不多,上了二樓。二樓已經被清空,顯然是李嵇讓人安排的。
隨着李嵇的隨從到了天字號雅間,開了門,只見李嵇身着一身紫色大氅背對着門口,負手站在窗戶前,望着大街上車水馬龍。
顧時行面無雜色,從外走近。
墨臺欲進,被隨從攔下。
顧時行略一側臉,吩咐:“便在外邊候着。”
轉回臉,進了雅間中,門扉也隨之闔上。
李嵇這才轉回了身,看向了顧時行,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神色都淺淺淡淡的,看不出絲毫的心緒變化。
幾息之後,李嵇纔開了口:“坐。”
說着,走到了桌旁,率先坐了下來。
顧時行也走到了桌前,與他相對,撩了大氅而坐。
李嵇擡眸看了眼,然後垂眸翻了兩個杯子,往其中斟入七分滿的熱茶,推了一杯到顧時行的桌前。
顧時行伸手,兩指一併,把倒了茶水的杯盞推到一旁,面上別無他色,冷淡地道:“靜王殿下有話便說,茶水就免了。”
掃了一眼茶水,又看回李嵇,“畢竟不知這茶水裡會不會有什麼情纏香之類的催I情之物。”
李嵇聞言,臉色微微一沉,端起茶水,目光盯着對面的人,把茶水一飲而盡。
飲完後拿開杯盞,杯子一翻,杯口向下,空無茶水。
待放下了杯子,李嵇沉着臉開了口:“顧世子與你那娘子,若有什麼怨恨便衝本王來作罷,莫要再利用王妃。”
顧時行擡眸望向李嵇,靜而沉地盯了片刻,才淡淡地開口:“臣聽聞靜王殿下素來寵愛已死的側妃,如今可是把寵愛轉到了靜王妃的身上了?”
李嵇冷聲道:“本王的感情如何,似乎與顧世子無關。”
顧時行垂眸,聲音清冷:“臣敬重妻子,內子與王妃交好,臣不會多加阻攔,除非……”
擡起淺淡的眼眸,看向對面的李嵇:“除非殿下讓靜王妃絕了內子的往來。”
“顧世子是說本王不敬重妻子?”李嵇微微眯起了眼眸,目光銳利。
顧時行也不避開李嵇那銳利的目光,而是從容平靜的對視。
四目相視片刻後,李嵇呼了一口氣,才冷着臉問:“本王現在在父皇面前寵信全失,又分藩嶺南,即將離開金都,你們夫妻還想如何?!”
話到最後:“金銀財寶本王可滿足你們,但別在想在王妃這處動什麼心思。”
顧時行想來瞧一瞧李嵇到底有沒有後悔。
此時看着焦躁了起來,沒了半點往日溫潤從容的李嵇,他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他不知悔,但已經嚐到了惡果。
他知道了答案,也已經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顧時行平靜地道:“殿下說內子利用了王妃,可內子也是真的幫了王妃,不是嗎?”
說罷,顧時行起了身,朝着李嵇略一作揖,又道:“想必殿下已然沒有別的話要說了,臣便先告退了。”
不待李嵇說話,顧時行就已經轉了身,走到了門前,推門走了出去。
李嵇坐在原處,不曾起來,看了眼那杯未動分毫的茶水,一傾身徑自把已經涼了的茶水端起,再而一飲而盡。
無論是那蘇氏所言,還是顧時行所言,都沒錯。
或許那蘇氏確實抱有目的接近王妃,但王妃也確實因她而保住了腹中胎兒,還有王妃的半條命。
李嵇問了傅太醫,得知王妃身子本就因小產過,而落下了病根,本就不適再孕,若是因那湯藥而落了胎,只怕胎落了,人也會沒了。
在此之後,他暗中去見過還未被賜死的側妃。
牢中,他尚未問什麼,她卻反質問他——爲什麼未娶親之前可以應允給她正妃之位,如今就不可以了?!
他不給,那她就自己想辦法坐上去,只要謝意冉沒了,她纔有機會。
話語之中的歹毒,讓李嵇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當年是真的眼拙了。
側妃還道,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的生母德貴妃拋出了橄欖枝,她也不過是順手接過而已,要說狠毒,她比不過他的母親。
她之所以沒有供出他的母親,那是因爲他母親拿捏着她家人的性命。
李嵇從牢中出來的時候,那兩日不眠不休,粒米未進。
他懷疑過母親,但真正聽到側妃承認,心境卻又是不同了。
生母要害他的妻和子,只爲了能把他推向那個位置,可她卻是沒想到到頭來終還是一場空。
此去嶺南,再無機會爭奪了。
不僅如此,就是連他那妻子,每次與她相視,都能明顯地看到她眼中對他的冷淡疏離。
想到這,李嵇心煩意燥的連飲了一壺水才起身離開。
*
顧時行與蘇蘊說過要去一回普安寺。
這兩日天晴,顧時行便與她一同去了。
連下了七八日細雨,山間有一段泥路難行,天就是晴了,卻也沒什麼人去上香。
普安寺的老主持,是顧時行的師傅,將會在一年後的初雪夜圓寂。
現在老主持尚在人世,倒也還能問一問佛串的事情。
入了普安寺,顧時行詢問了主持方丈所在,然後才讓蘇蘊等候片刻,他先去拜訪。
蘇蘊在大殿之中等候,不一會纔有小沙彌來請。
入了普安寺後院,被領至了一間禪房外,門是敞開的,顧時行就在裡邊的蒲團上坐着。而他的對面是一個鬍子雪白的和尚。
和尚約莫有七八十歲了,面色很是和善。
這是蘇蘊第一回見普安寺的主持,也就是顧時行的佛家師傅。
蘇蘊入了禪房中,朝着老主持一欠身:“見過主持方丈。”
老主持笑道:“女施主不用多禮,請坐吧。”
顧時行起身,讓蘇蘊坐在他的身旁。
屋中就只三人,待兩人均跪坐在蒲團上方後,老方丈才道:“聽玄易說你們是想問問佛串的事情?”
玄易,是顧時行的佛家法號。
蘇蘊點頭應:“不知方丈可否把佛串的事情全數告知?”
說着便把手腕上的佛串取下,放到了茶几上。
老方丈拾起佛串仔細看了一會後,放回到了茶几上,繼而擡起視線望向他們二人,笑道:“這佛串也是老衲師傅所留,也存有百年了。百年焚香唸經,也沾上了些許佛香,久久不散。”
蘇蘊聞言,總算是明白了爲什麼顧時行那幾年只是戴着這佛串,但身上總是散發着若及若無的佛香了。
蘇蘊看了眼顧時行,讓他詢問佛串的事情。
顧時行思索了一下,便斟酌地問道:“方丈,這佛串或許會不會有什麼能力,或是讓人能一夢重返過去的能力?”
方丈略一詫異,隨後好笑道:“老衲竟不知這佛串還有這奇異的能力。”
蘇蘊聞言,略感失落。
但片刻後,又聽老方丈道:“但這佛串還是一直戴着的爲好,在寺中焚香唸經了百年,應當還是能驅邪避災,更能祛病氣的。”
話到最後,又意味深長地道:“而且誰又能知曉會不會真的有什麼奇遇呢,畢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老方丈看向了顧時行,笑問:“玄易,你說是不是?”
顧時行頷首:“確實如方丈所言,無奇不有。”比如他與阿蘊的境遇。
老方丈拾起佛串,遞還給蘇蘊:“女施主且收好了,往後或還有用處。”
蘇蘊望向佛串,靜默了一瞬才伸手接過,還是向老方丈道了謝:“多謝方丈。 ”
二人沒有在普安寺過多逗留,詢問了老方丈後,便離開了。
誰曾想纔到山腳下,又開始下雨了,雨不是很大,但有些急。
因天氣寒冷,現在又下了雨,怎麼也得顧慮趕馬車的墨臺與護衛,所以也就暫時到山下的宅子避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