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上好的白瓷面目全非,未盡的茶水飛濺,濺在地上、衣襬上。一片狼藉。
白清城身軀僵硬,對腳下的狼藉渾然不覺,清俊的臉上那一貫淡然的表情有了一絲裂紋,望向堂中首位上的人,目光中似有一絲不可置信:“你方纔……說什麼?”
坐在他對面的白洛雲反應沒有自家二弟那麼大,卻也一時怔住了。同樣望着首位上的那人,愣怔道:“爹,你這是……”
首位上,檀木桌邊坐着的正是白家現任家主——白巖。白巖其人,弱冠之年便子承父業,坐上白家家主之位,之後一直篤實勤業,在父輩積攢下來的家底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發揚文韜武略,擴張交易商路,克服重重困難,擊敗一個又一個的競爭對手,不斷振興白家,使其最終一躍成爲武林四大世家之首。不惑之年,白巖一身武功,功業有爲,正是年康正健的年歲,兩鬢卻無端生出些許華髮,爲那張方正寬闊的臉龐上增添幾分歲月留下的滄桑。
“怎麼?”鷹目掃視過下面兩位兒子的臉,白巖目光深沉,卻隱含着一絲彷彿不可摧毀的鐵硬,“你們有什麼異議嗎?”
白洛雲斂去眸中異色,垂頭不語。
白清城起身道:“爹,我認爲此事不妥。碧落教與沉月宮雖說亦正亦邪,然則自從魔宮入侵,他們爲武林的聯合花了不少的工夫,加入乾坤盟後逐步得到了各大門派的認可,也並非無功。若是我們此時如此作爲,必定會讓他們兩家名聲一落千丈甚至招來滅門之禍。這分明是落井下石過河拆橋的伎倆,損了碧落教與沉月宮,亦是陷我們白家於不義之境啊。”
“碧落教與沉月宮爲禍武林,如今一時的作爲不過是給江湖人看的一個假象!他們此時的所作所爲只是爲了招攬人心,爲自己的野心做掩飾罷了。”白巖直視自己的二兒子,目光冷硬而犀利,沉聲道,“如今魔宮大舉入侵,中原武林各大門派自顧不暇卸下對他們的防備,碧落教與沉月宮必定趁此機會在暗地裡不動聲色極力擴張,爲將來吞噬武林打下基礎。若不提前加以制止,長此以往,必定釀成大禍!”
“可是——”
“——可是什麼?!”鷹目圓瞪,白巖狠狠地一拍桌子,發出一聲巨響,堅硬的檀木桌被拍得震了三震,面上登時醞釀出一股怒氣,喝道,“難不成如今你們翅膀硬了便以爲能夠各行其是,在這個家裡,連我的話也不作數了嗎?!”
白巖的胸口上下起伏,手指微微顫抖,眼中蘊含着濃濃的怒氣。
白洛雲手頓了頓,微微斂眉,不動聲色將茶杯放回桌上。
白清城垂下眼瞼。
揚人惡,即是惡,何況栽贓嫁禍?白家作爲武林第一世家,擁有一張龐大而有力的情報網絡,決計不是尋常可比。天下只要是有人的地方,白家便能找到需要的情報。魔宮剛放出消息的那段時日,碧落教與沉月宮聯手冒充魔宮中人襲擊各大門派的事情,雖然做得隱秘,卻到底動作太大,落到了白家的眼中。白家若是此時將事實真相公之於衆,再加上近日來頻頻發生的獸人襲擊各大門派的事件,若是將此事怪到碧落教與沉月宮的頭上,這兩樁事足夠令他們好不容易奠定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招來滅頂之災。這不僅是損了碧落教與沉月宮,這等事情做來,也是傷了白家名門正派的道義顏面。雖然,白巖說的並非無半點道理。
可是……
白清城袖中的拳頭緩緩收緊。
可是,那是你的女兒啊,那是你有愧於心的親生女兒啊,你竟然忍心……你不是說,你願意傾白家之力幫她麼?你並不是想挽回你們之間的父女情分麼?你……可你如今下這等命令,究竟是……
白清城忽然發現,與自己朝夕相處二十餘年的父親,他自以爲已經很瞭解他,而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從來就不曾看懂過他……
並未因父親忽然的怒氣而畏懼,白清城擡起眼看向他,如一汪清泉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難言的悲哀:“……爲什麼?”
白巖平復了自己的心情,並不回答。他緩緩背過身去,目光深沉,盯着廳堂牆上懸掛的一副水墨山川圖,叫人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半晌緩緩道:“就按照我說的去做罷。”
白清城收回目光,雙拳逐漸握的死緊,指甲幾乎陷入皮肉。
“是……”
夏季剛入不久,便有早蟬躲在濃濃的樹冠中不斷鳴叫。聒噪不停歇的蟬鳴吵得人心頭莫名煩躁。一片迷茫的陰影中,又有不少人辨不清方向,踏錯了腳步,從而偏離了原先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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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紗帳一層又一層地垂下,暗色鎏金的柱子撐起高高的房頂。空曠的大殿中,僅有幾盞燭火,散發着微弱暈黃的光暈。縹緲的雲帳在殿中微微的陰風中輕輕飄蕩,層層紗帳重重疊疊,掩蓋住大殿深處的一切隱秘景象。
飄幽的紗帳前,並排跪着三個人影。其中最左側的一人身着青綠色長衫,另外二人皆着黑衣,卻整齊劃一地單膝跪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地面上,面無表情。
“回大尊主,段神使自宣州一戰回宮後傷勢嚴重,至今未能恢復,毫無戰鬥之力。”綠色衣衫的男子——韓子汝垂頭沉聲道,聲音穩重而不帶半點情緒。
第二個人——魔宮天尊莊夜寒接着道:“回大尊主,近幾個月來,在碧落教、沉月宮與傾雲樓的扶持下,臨風山莊帶領着乾坤盟勢力飛速擴張,氣勢正如日中天,必定爲我們魔宮征服中原武林的一塊絆腳石。”
第三個——魔宮天尊屈懷楓繼續道:“繼影芙門之後,狼人已經襲擊逍遙門、無命梟等多處門派,中原已折損不少高手。臨風山莊對盟中盟友發出警告,各大門派已經加派夜巡人手強加防範。”
穿堂風幽幽拂過,外層的紗帳飄飄悠悠地掀起,內層紗帳卻依舊層層遮住內裡的景象,暈暈的燭光從紗帳深處隱隱約約透出來,依稀辨得清是一張黑色大牀的影子。
半晌,紗帳後緩緩傳出來:“還有呢?”
此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彷彿響在耳邊。柔襯修勻,卻充滿了長久修習內家功法所形成的圓吞厚實,聲音有着二八女子的年輕風華,也有着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氣韻,竟讓人完全辨不清她的年齡。
這便是魔宮的尊主,五十年前在碧霄派掌門岑風手下灰飛煙滅的魔宮尊主,如今卻死而復生,花去五十年的時間重振魔宮,再次攻入中原武林。
除卻三位天尊、一位神使以及其他幾位核心成員,底下的魔宮教衆從未親眼見過大尊主其人,只知有這麼一個神一般的存在,對那素未謀面的大尊主近乎瘋狂的崇拜。他們追隨她,因爲是她給了他們武功,是她令他們能夠生存下去,是她讓他們走上這條萬衆矚目、成就千秋霸業的征服之路。
“還有一事,便是白家,恐怕要對碧落教與沉月宮出手了。”韓子汝沉聲道。
“哦?”
“白家作爲武林第一世家,擔負的責任不僅是保住祖宗基業,更是支撐整個白道的中流砥柱。縱然是父女血親,白巖也絕不可能放任碧落教與沉月宮製造假象招攬人心,以致日後釀成大禍。”韓子汝回答道,“屬下以爲,白家的出手能直接讓碧落教與沉月宮落入衆矢之的的境地,各大門派必然對其恨之入骨。如此一來,中原武林除了內訌,實力便必定大大削弱,何況能折損此二派的實力,於我魔宮百利而無一害。”
“呵呵呵……”一串笑聲從紗帳後傳出來,卻縹緲得聽不出半點情緒,只聽簾後的人收了笑聲,緩緩道,“白家要對碧落教與沉月宮不利,卻未必是想要置他們於死地。白巖雖說不曾在江湖上掀起過什麼風浪,卻也不是個能輕易小瞧的人物。何況,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你們以爲,碧落教與沉月宮就那麼好對付麼?說不準人家還正盼着一場大變,找個藉口趁亂開火呢。”
韓子汝沉默片刻,低下頭道:“屬下目光短淺。”
“哼。”紗帳後的人輕輕哼笑一聲,“派出去的狼人最好好好控制着,這些個畜生,除了會殺生,卻是些根本沒腦子的廢物,時間長了,難保不會反咬一口。狼人大張旗鼓地襲擊各大門派,中原高手死得越來越多……呵呵,本尊倒要看看,那些躲在老鼠洞裡隔岸觀火的雜碎,到底能憋到什麼時候。”
“大尊主指的是……?”
“你好好看着便是。”帳後人輕笑一聲,旋即問道,“四使何在?”
話音方落下,大殿中便立刻出現四道人影,單膝跪在三位天尊身後。同樣的姿勢,分別是山青色、火紅色、水藍色、銀白色的衣裳,更詭異的是,他們四人的瞳仁竟然與身上的衣物完全相同。
“風。”
“火。”
“雨。”
“電。”
齊聲:“四使,見過大尊主。”
“接下來這段時間,便由你們同武林中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好好玩一玩,省得他們心裡瞧不起我魔宮只會用些魑魅魍魎的下三濫手段,卻不敢正面交鋒。你們去讓他們看看,這江湖,若是少了我魔宮,還當真是無趣得很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