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樹蔭遮擋了炎炎的烈日,一排高大的梧桐樹佇立在圍牆邊,每一棵梧桐樹下,都有一個隆起的土坡。
單飛站在樹蔭下,看着最後一鏟子黃土蓋上,最新下葬的三架棺槨已經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沒入黃泉。
一向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天下第一神偷”早已消失無蹤,單飛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白色繃帶緊緊纏住的右手,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上深沉如水,目光彷彿深井無波,眼底卻隱隱有巨浪波濤翻涌。
兩個月,僅僅兩個月,就已經發生了三次狼人襲擊的事件。數十位門中弟子,甚至幾位在門中極富威望的長老也喪生於狼爪之下,影芙門因此所承受的損傷幾乎不可以直接衡量。昨夜,三頭狼人趁着濃濃的夜色,越過影芙門總部高高的圍牆,跳進了影芙門的後院。雖然相較第一次已經有所防範,卻依舊無法做到毫髮無傷。面對高大凶猛的獸人,凡夫俗子即便武功再高強,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根本吃不住狼人厚實尖銳的利爪,一不小心便被開膛破肚,到頭來死無全屍。
這手上的傷,便是昨日夜裡爲營救柏長老閃避不及而被狼人抓傷的。當時,傷口鮮血淋漓,深可見骨,所幸得到了及時的處理,這隻手還沒有完全廢掉。只是,柏長老卻……
單飛收回目光,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在外遊蕩多年,是花天酒地的浪蕩公子,是遊戲天下的第一神偷。多年來,爲了自由,他幾乎拋棄了自己的身份,將影芙門整個兒扔在了身後。一次偶然的萍水相逢,他遇見了碧落教,遇見了蘭簫,遇見了一個能夠讓他自由自在施展身手毫無束縛的地方,於是便跟在了蘭簫身後,快活地做他的“天下第一神偷”。然則,無論他在外如何胡鬧,卻也自始至終是影芙門的少主。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身份,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眼下江湖正亂,影芙門雖爲隱宗,卻畢竟是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也不能不擔負起支撐中原武林的一份義務。
想到這裡,單飛眼睫毛忽的顫了顫。
既然他已經被捲入這江湖是非,那麼……他呢?
那個人,是不涉世事的豪門貴公子,作爲明宗唯一的少主,自小便被保護得很好,三觀端正文武雙全,卻天真得近乎遲鈍。什麼人間煙火,什麼亂世糾葛,彷彿都同他完全沒有關係。可是,偏偏就是這麼一個看上去什麼都不懂的人,在出門在外的這段時日裡,慢慢地開始成長,開始問一些問題,也開始思考一些問題。
他能夠接受,甚至喜歡上白輕墨與蘭簫其人,卻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爲與思維方式。在進入塵世之前,他將黑與白、善與惡分得清清楚楚,而塵世風霜雨雪、陰晴圓缺,那些亦正亦邪的東西,在他看來便是一團不可思議的混沌之物。這個人就是一張白紙,在他的世界裡,美好的東西太多,所以他無法想象那些爲了生存而不斷地進行爾虞我詐的生活。這對他來說,是另一片天地。
猶記得那一日,宣州煙火紛亂,滿城的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單飛在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不對,立刻拉着北堂尋向安全的地方撤離。他們分明早已脫離了陳鵬飛四人自行活動,天知道爲什麼魔宮的人能那麼快知道他們的所在,並且迅速派出人來逮住他們。魔宮三大天尊之一——屈懷楓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黑色迷霧纏繞着詭異圖騰在暗夜中綻放,一番激戰後,三敗俱傷。他們二人皆是第一次看見對方使出全力,皆是暗暗驚歎不已,最終卻皆傷勢嚴重,鮮血不要錢一般地從口中涌出,染紅了北堂尋一身白色錦衣,染得單飛一身黑衣溼漉漉的,幾乎能擰出血水來。最後撤出的時候,他們同全城的人一樣,看見天空中綻放的那一朵紫色蓮花,瑰麗的紫光席捲整個宣州夜幕,爆炸聲震耳欲聾。
沒受傷的左手微微收緊,單飛擡頭望向頭頂稀稀疏疏落下幾粒光點的樹冠,目光逐漸飄遠。
明宗想要在亂世之中置身事外,並非毫無可能。畢竟五十年前,明宗便遠遠地脫離了中原武林,培養了一大批隱士,在魔宮洶涌的攻勢下,成功地獨善其身。而這一次,還會如此麼?
“飛兒。”身後傳來一聲喚。
單飛立刻調整好表情,轉過頭去,再看已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爹。”
影芙門現任門主——單雲澤注視了自己兒子的臉片刻,然後微微嘆了口氣,顯出一絲疲態:“前段時間,幾位長老已經去過了碧落教,碧落教主還未同意與我們影芙門合作,但會仔細考慮。”
“他一定會答應的。我們影芙門雖不如碧落教有那麼多隱藏的勢力,卻也是江湖上排的上號的大門派。以他那狐狸一般狡詐的性子,定然不會拒絕這麼一大塊肥肉。”單飛肯定地道,“他必定是去找沉月宮與傾雲樓商量了,等那兩家首肯,便可立刻敲定合作。”
“有你這麼說,爹便放心了。”單雲澤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單飛身後那一排墳冢,“爹不清楚碧落教與沉月宮到底是何等實力,不過既然你胸有成竹,爹便信你。影芙門祖祖輩輩留下的基業,我們必須讓這些長眠地下的同門得以瞑目。”
單飛笑笑,道:“爹,你放心。你兒子在外頭混了這麼多年可不是吃白飯的。這江湖上任何一派,縱然與全天下爲敵,也不可與那二人爲敵。雖然現在看不出來,但是,一旦與他們結盟,便是找到了最好的靠山。”
單雲澤眉目略微放鬆,擡起手臂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會意一笑,然後轉身離去。
林蔭道上,斑駁的日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投在土地上,一道又一道,橫亙在漂浮着細小灰塵的空氣裡。
目送着父親的背影,隔着淡淡的光影,單飛心中忽的莫名生出一抹淡淡的蒼涼之感。
父親老了……這整個影芙門的擔子,還得要他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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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風山莊。
待下人將面色陰鬱的二位長空派長老送走之後,韓雨微走過去把房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看向自己的父親。
韓臨東手中握着一封信件,垂着眼一遍一遍地看信上的內容,面色陰晴不定。
桌邊的韓子龍上前一步:“爹,碧落教與沉月宮乃虎狼之輩,乾坤盟中若是出了這等危險分子,難保某一天不會分崩離析。”
聞言,韓臨東將信件收起,沉默了片刻,道:“碧落教與沉月宮竟然打着魔宮的旗號藉機剷除異己,當真是膽大包天。”
韓子龍道:“爹,這兩派太過危險,我建議與其疏遠,切勿來往過於密切。”
韓臨東道:“你的意思是,將他們從乾坤盟中推出去?”
“這……”韓子龍面色猶豫,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韓雨微走上前來,道:“女兒以爲此事不妥。”
韓臨東擡起眼:“怎麼說?”
“碧落教與沉月宮勢大,那二人雖不漏聲色,卻有不少底牌。”韓雨微道,“何況此番乾坤盟擴張,至少有二分之一的黑道門派都是靠他們與傾雲樓拉進來的。若是此時疏遠這兩派,定然會引起不小的連鎖反應。”
韓臨東頷首。
“另外,這件事裡面,恐怕還有一些蹊蹺。”韓雨微看了一眼兄長,繼續道,“長空派雖爲八大門派之一,但實力與青城派相差無幾,在江湖上的影響力甚至不如青城派,遠遠算不上一方霸主。這樣的一個門派,如何值得那兩派動手?”
韓臨東目光一沉。
“白家的信件上,寫得模棱兩可,只說了沉月宮殺人,卻無法確定事情的起因是什麼。沉月宮當日只殺了長空派兩位長老及一名內門弟子,與他們從前的作風相比,算不得什麼不得了的殺孽。”韓雨微道,“試問,若是沉月宮真心想與長空派作對,怎會大發慈悲只殺他們三人?”
韓子龍微微睜大雙眼:“你是說……”
“我也只是猜測,尚不確定。”韓雨微道,“白家有一流的情報網,對箇中三昧必定知曉一二,卻不把消息完全放出來,說一半留一半,難免不讓人心生猜忌。”說着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奇,沉月宮主分明是白家生女,去年的品梅會上也不見白家有十分不待見沉月宮的形容,如今怎麼突然狠下心來要將各大門派拉到她的對立面……這麼突兀的決定。白家,究竟想要做什麼?”
韓子龍道:“白家這是分明唯恐天下不亂。”
“不。”韓臨東看着自己的兒子女兒,沉聲道,“白家,這是推波助瀾,是爲了整個中原武林。”
“爲什麼?”
韓雨微恍然:“難道是碧落教與沉月宮實力隱藏得太深,讓人根本捉摸不透。白家想借機逼出這兩派的實力,以便全盤控制中原武林?”
“不錯。”韓臨東頷首,“白家想要先犧牲碧落教與沉月宮的利益,然後支撐起整個中原武林的陣勢。”
“可是……此法未免太冒險了?”韓雨微柳眉微蹙,“一着不慎,不僅碧落教與沉月宮將面臨滅頂之災,中原各派將要面臨的損傷也是不可估量啊。”
“所以說,這是一場博弈。”韓臨東轉身望向窗外的樹梢晴空,國字臉上掠過一抹深色,“一場傾、天、豪、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