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的團頭菊花開得十分豔麗可愛,屋外陽光正好。
祈無芳坐在房間裡慢慢地翻看着上個月的生意賬本,目光一行行掃過去,一項項買賣皆名目齊整,且都是普通人家難以想象的鉅額交易。
將賬本的紙張一頁一頁翻着,祈無芳作爲祁家家主,沒有了原先來自兄長的威脅,已經完全接手了祁家的生意。雖然與江湖爭鬥糾葛得不太多,與沉月宮主等人嘴皮子上鬥不過,然而在做生意方面,祈無芳還是得了自家先輩的真傳,乃是名副其實的一把好手。
翻頁的動作忽然一頓,祈無芳隨意瞟瞟的眼神,定格在了兵器交易的那一項上。
劍眉皺起,祈無芳略略沉思一番,然後頭也不擡地吩咐身邊的侍者:“將上一本賬簿給我拿過來。”
“是。”
常年待在家主身邊的侍者業務十分嫺熟,手腳飛快地翻出了之前的賬本,遞給了祈無芳。
將賬本翻到相同的一頁,目光落在了相同的位置上,祈無芳眉頭皺得越深,兩行數字對比着看了許久,再吩咐道:“把今年之內一切有關兵器交易的賬本給我找出來。”
“是。”
侍者極少接到這樣的吩咐,見祈無芳臉色不太好看,曉得必是生意出了點兒什麼問題,也不多話,當下便招呼了兩名下人一塊兒去翻賬本了。不多時,八本長得一模一樣的賬簿都攤開在同一頁,整整齊齊地擺在了祈無芳的桌案上。
“……二月,六十二萬兩,三月,六十五萬兩,四月,五十一萬兩,五月,四十八萬兩……八月,三十七萬兩。”祈無芳盯着賬本,皺着眉頭,喃喃道,“四月開始交易額便下降得不少,這短短的一個季度,我們祁家就折損了將近一半的生意……”擡頭問身邊的侍者,道,“近段時間那些門派定兵器的數量有變?”
侍者回答道:“稟家主,逍遙門這幾個月向我們定製的兵器越來越少,只是偏向於精細之作,而崆峒派已經有一個多月未曾與我們下單,黑道之中的門派有幾個如九閽閣,已經許久不曾來找我們家的兵器坊了。還有一些小門派,但他們要的數量並不多,在他們身上所謀求的利潤與大勢力根本無法相比。”
祈無芳沉吟。
崆峒派不和他們做生意,倒是情有可原,畢竟祁家現在明顯是站在沉月宮那邊的,那些活了一個甲子的老傢伙們定然不願意讓這麼大批的金銀落入敵人的腰包裡。逍遙門在歐陽曉重傷之後,爲了防魔宮之患,在兵器生意上一直與祁家保持十分緊密的合作關係,現在減少購買量,也許是因爲武器已經飽和的原因,並不太值得深究。但其他的門派就有問題了。眼下狼人四處出沒,魔宮囂張得很,隔三差五便滅了一兩個門派,武林中人僅僅是隨便走在路上就有可能被殺,正是人心惶惶需要自衛反擊的時刻,兵器的需求應該是迅速膨脹。祁家在這一行中一直都是個中翹楚,不僅做工精良而且產量極大,口碑很好,大多數人都願意向祁家訂貨,怎麼現在反倒降低了銷售量?還降低了這麼多?
祈無芳墨藍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陰沉的光:“把祁華叫來。”
“是。”
祁華是祈無芳隔房的叔叔,在年紀上比祈無芳要大個二十餘歲,但自小祁風便對身在偏房的祈無芳十分的喜愛,培養了很多年的深厚感情,而且得到了祁家的真傳,做事也很有一套路子,於是在祈無芳登上家主之位後,毫不猶豫地將油水最肥的兵器坊交給了他管理。
祁華很快被帶進了屋子,侍者們也識相地退了出去,最後一個人走的時候還穩當地關上了房門。
祈無芳看着自己兩鬢已略生白色而神采依舊精明的叔叔,開門見山地問道:“叔叔,祁家兵器坊的生意是由你全權操辦的,你對其中的業務自然最是熟悉,那麼,最近在兵器交易一行中,是否有其他勢力插手?”
祁華眼中掠過一抹精光,看着自己的侄子,道:“有。”
毫不隱晦,果斷直白。
祈無芳揚了揚下頜,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祁家原本已經掌控了武林將近八成的兵器交易,這也是我們每月進賬的重要來源之一,隨着魔宮鬧騰出來的動靜越來越大,連那些原本不經常購買兵器的小門派也向我們下了不少的單子,但從今年春季開始,我們的銷售額便不斷減少,有一些老客也漸漸失去了合作,我覺得其中有蹊蹺,便着人去查找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另一家兵器坊正以飛快的速度崛起,從我們手裡將生意搶去了將近一半。”祁華明顯對這件事情也是十分的不滿,語氣不甚舒坦地道,“這家兵器坊的做工遠遠不如我們祁家精良,但勝在產量極多,對一些普通兵器的批量生產竟然比我們還要快,而且價格便宜,甚得一些小門派的青睞。”
“你所說的這家兵器坊,叫什麼名字?”
祁華搖了搖頭,道:“目前還不知曉。”
“不知?”祈無芳劍眉一挺,“竟然到現在還不知道?”
“是。”對面問話的雖然只是身爲小輩的祈無芳,祁華竟一時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不由得微微壓下頭道,“並非我們沒有盡力,而是這家兵器坊實在太過隱秘,在外根本沒有打出招牌來,與買家的協商也一律是在地下進行,我們在許多門派中安插了人手,但那些與此坊進行過交易的門派都沒有走漏半點風聲,所以我們至今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傢什麼樣的店坊,只能猜想其背後必定有不小的勢力做鋪墊,但並沒能查出這後面的組織到底是什麼。”
祈無芳沉下了臉。
在他所知的範圍內,除了碧落教、沉月宮、傾雲樓還有臨風山莊,其他的勢力都不擁有如此的實力。就連他祁家,雖說完全可以和人搶生意,但想要做得如此的悄無聲息就未必能行了。但倘若前面三家會涉足這方面的利益爭奪,他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知道,而臨風山莊……
祈無芳眸色深了深。
雖說臨風山莊最近確實做了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好歹還是白道一方巨擘,盯着他們看的人不知有多少,想要有大動作卻不被人察覺委實有些困難。而且臨風山莊雖然產業不少,然而一般看來都是些散業,涉足的方面較廣,卻並沒有在某一行形成特定的規模。況且臨風山莊屹立武林百餘年,其影響力哪裡是尋常勢力堪比,倘若是想要籌錢,委實用不着這樣暗地裡來耍招數。
不是碧落教與沉月宮,不是傾雲樓,甚至不是臨風山莊……那會是誰呢?
賬本上的數目讓人看着便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祈無芳面色威嚴,藍黑的眼睛裡掠過一抹沉沉的光,道:“繼續去查。”
“是。”祁華得了命令便立刻退下。
房間裡只剩下祈無芳一個人。
自從魔宮出世,這武林便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讓人措手不及。他本能地覺得此事與魔宮有關,但完全找不出他們在中原的勢力源頭所在。
祈無芳眯起眼。
難道,有什麼東西一直都被他忽略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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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派掌門劉長青因門中長老爭權奪利而死於非命的消息在沉月宮的暗中推動下不脛而走,陡然間失了掌門,崆峒派失去了最後的制約,也就自然而然地亂成了一鍋粥。有野心的長老們紛紛帶着自己座下弟子相互對抗甚至殘殺,幾位明哲保身的長老自行退出風暴中心,幾乎沒有爲了整合門派而進行過任何努力,整個崆峒派打的打散的散,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崆峒派在八大門派之中乃是實力僅次於逍遙門的大派,在武林中的影響力甚大,就這麼消失在江湖的舞臺之上,委實令人惋惜。因此這件事情甫一傳出來,便迅速在江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很多人說,崆峒派今日有此下場,是因爲他們自個兒不自量力得罪了沉月宮,想要重創別人不成,反倒把自個兒給搞垮了,乃是一樁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自作孽不可活的勾當,此番得了這報應卻也怨不得別人。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問題,而且這背後少不得有碧落教和沉月宮的推動,並不代表真正有見識的人的看法。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說法,橫豎崆峒派的滅亡都是要與碧落教和沉月宮搭上關係的。也正因爲如此,這兩派的威勢愈發大了起來,再加上脫離了乾坤盟,行事就愈發不必顧忌。這雖然未必是什麼好的口碑,但到底一時半會兒無人再敢掠其鋒芒。
與此同時,沉月宮被狼人襲擊的消息也傳了出去,雖說有八頭狼人,這數目委實算是很多的了,但完全沒有造成傷亡,這件事情給外人傳來傳去,也讓不少人抖了一抖。
而另一件事,則是讓全武林爲之側目的武林大會。按照慣例,武林大會於臨風山莊所在的賀雲山上召開。這是相較於乾坤盟百年大會更加萬衆矚目之事,乃是聚集全部江湖人士的武林第一盛事。臨風山莊在百年之前的實力與今日遠遠不同,百年之前的臨風山莊乃是獨霸一方的霸主,完全有實力也有聲望承辦這武林大會。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如今,這個百年之前的選擇經過了一百多年的習慣,已然上升爲一個武林傳統,雖然臨風山莊在近十幾年來已漸漸地有沒落之象,然而到底有百年的積威,每逢這五年一次的武林大會,幾乎所有的江湖中人,無論黑道還是白道,都會同時聚集至臨風山莊這一片山頭,共同參與這一場盛會。
今年的武林大會在九月二十六舉辦,臨風山莊照例搞出了十分大的陣仗,搭好了擂臺、擂鼓和貴賓席,幾乎所有的知名門派都收到了邀請帖,所有的貴賓席客人都擁有大會裁判和監督的權利,當然,也能夠和其他人一樣參加武林盟主的競選。所以,貴賓席上的名單有:白道之中的八大門派剩下的四大門派、武林四大世家、傾雲樓,黑道中的九閽閣、千羅苑、無命梟,影芙門、修梅苑和南朝庭三大隱宗,沒有任何派別歸屬的碧落教和沉月宮,以及出江湖不久的明宗少主。
這是所有江湖人士齊聚一堂的盛會,人們紛紛啓程趕往賀雲山。而就在蘭簫已經帶着蘭幽與蘭蝶啓程去往臨風山莊的時候,碧落教中仍有一人百無聊賴地趴在蘭園的亭子裡,嘴裡叼着一棵細草,半個身子吊在亭子外頭,一朵一朵地掐着長在亭子邊的蘭花。
踏着滿地的殘花敗蕊,蘭雍搖着頭走到單飛眼前。
“嘖嘖,不就是小兩口吵架了麼,犯得着如此蓬頭垢面無精打采麼?你還是堂堂影芙門少主呢,他雖然是明宗少主,說起來你們的身份倒是沒有相差太多,你也不必如此介懷。”
淡淡的聲音帶着點調侃的笑意從頭頂上傳來,單飛掀了掀眼皮,順着眼前那一雙皁角靴往上看去,果然看見了蘭雍那英俊不凡的臉,然後又低下頭,沒精打采地道:“那小子不識好歹,居然死活要去逍遙門見一見那個歐陽小姐,還是爲了婚事專程去的……我一氣之下便撒腿跑了,本來以爲他會追上來的,但那小子居然一步都沒跑!我一回頭就發現已經過了好幾個山頭,而那小子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蘭雍低着頭看着單飛的後腦勺,問道:“難道是你跑得太快了?”
“……他可是明宗的少主!我就算號稱天下輕功第一人,他在明宗那山上練了這麼多年,得了幾百年的真傳,就算追不上我也能讓我看見他的人吧?”
蘭雍沉吟:“難不成……他還不知道你的心意?”
聽見這句話,單飛就如同打了雞血一樣騰地跳起來,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晃了晃,然後幾乎是嚼碎了一口吞進肚子裡,站在亭子里居高臨下地看着亭子外面的蘭雍,道:“不可能!他自己都曉得我不願他去逍遙門了,怎麼會看不出我的心意?”
“唔,也是,上回你同蘭蝶鬧的時候那小子還醋了呢……或許是他本身礙於倫常,不肯承認自己是個斷袖?”
“那小子雖然傻了點兒,但也不是什麼太拘泥的人,憑他那性子,做一回斷袖也不妨事的。”
“唔,既然如此,那麼是否可能是他自己已經斷了袖卻不自知?”
單飛一愣,道:“這倒是有可能……”
“這就好辦了,他若是不曉得,你就主動出擊,讓他曉得曉得,只要他明白了,你們倆這事兒不就是水到渠成了麼?”一直仰着脖子站在外頭說話太累,蘭雍翻身進了亭子,落在了和單飛同等高度的位置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如果北堂尋自個兒下不了決心,你就乾脆上明宗去提親,如果沒被明宗那一撮長老們用掃帚趕出來,那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了。唔,依我看,明宗雖是個很有些根底傳統的門派,但大體上還算是開明,這檔子事兒自古以來便是有過不少先例的,倘若老傢伙們見多識廣,定然不會回絕。”
“若真能這樣就好了,然則我擔心的是,這傻小子明明曉得自己是個斷袖,卻不肯同我斷。”單飛耷拉着個腦袋,一張好看的娃娃臉上盡顯滄桑之色,讓蘭雍看着心裡感覺怪怪的。
原來這麼個整日吊兒郎當的臭小子,也有爲男人傷情的一天啊……
伸出手來再次拍了拍單飛的肩膀,蘭雍難得地比較溫和誠懇地道:“如果他不肯和你斷袖,那你就主動表現一下自己,表現得足了,也不怕他不心動不是?”
單飛眼睛亮了亮,問道:“如何表現?”
蘭雍道:“你現在是三大隱宗之首影芙門的少主,按理說身份上亦是十分的不凡,只不過平日裡不太……那個正經,所以最能夠讓人忽略了你其實是很有兩把刷子的。想要展現自己,就得充分擺出身份來,讓他曉得你並不是個只會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而是個十分有能耐的世家公子。”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顯示出本少爺的能耐?”
“唔……眼下鬧出點兒事兒來做實在不太現實,要怎麼顯示才能呢?”蘭雍沉吟了一瞬,道,“我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麼特別能見效的法子,不過這種事情必得從小處做起。此番武林大會,臨風山莊不是設了影芙門的位子麼?依我看,你身爲影芙門少主,屆時定然會給你留一個座兒,你只需往那兒一坐,斂了一身的痞氣,擺出你們隱宗的氣度來,在他們出了些岔子的時候說幾句,讓北堂尋能注意到你,這就是很好的進展了……”
話未說完,蘭雍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轉眼便已不見了人影,不由得驚歎:“天下第一輕功加上找媳婦兒的潛力,使起來果然不同凡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