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涵請求辭去紫宸殿中書舍人之職的摺子,從內閣轉到了興耀帝的御案前。
興耀帝略微有些詫異。撇開私人感情不論,他對夏涵的文書天賦極爲讚賞,認爲夏涵是一名難得的輔佐之才。雖然沒有那種改革派大臣的魄力,不過這種人才卻是興耀帝最需要的。
另一方面,紫宸殿的中書舍人職務,對於青年官員來說絕對是一種榮耀。
而夏涵······卻主動要求放棄了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儘管興耀帝也覺得,一個頭腦受過重傷的臣子,或許能力也會受損。但是夏涵辭職辭得這樣乾脆,還是挺讓人意外的。
翻開夏涵的奏摺,寫得卻是情真意切,字字珠璣。好像他不辭職就對不起皇上對不起天下,簡直就是尸位素餐站着茅坑不拉屎···…等等。反正字裡行間,無不顯示出夏涵辭職的堅定決心。
興耀帝沉吟片刻,召過德進來下了一道挽留夏涵的旨意。這屬於比較受皇上看重的臣子纔有的待遇,不管是真情假意,能被皇帝挽留,證明你在朝廷上還是有地位的。
夏涵自然又上了第二道辭職的奏摺。
朝野之中,對於夏涵的辭職,無不覺得惋惜。
一顆冉冉升起的政壇新星啊,就這麼隕落了!出了這種意外,傷了腦袋,確實也難勝任皇帝的智囊這種高難度、高強度的工作。
但知道幹不了是一回事,果斷請辭又是另一回事了。夏涵還如此年輕,便這般不眷戀權位,卻也難得。爲此,他在士林間的風評又更上了一個檔次。
要是放在夏涵出事前·夏伯卿對於兒子的政治生命就此終結定然很是遺憾,九成九不會同意他請辭。但自從兒子“死而復生”,從閻羅王手裡撿回了一條命,夏伯卿的想法就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只要兒子還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至於仕途······那也是不能強求的。他還反過來安慰兒子,讓兒子不必灰心。以夏涵在鑽研古籍、修撰史書上顯現出的天賦,將來在學問上必然能成一派大家。不當官,和他自己一樣,當個隱逸的名士,也沒什麼不好!
況且,夏家還有兩個兒子在地方上爲官·只不過沒有夏涵的表現耀眼罷了。
對於父親與舊日同僚、文友的安慰,夏涵只覺得好笑。
沒有人知道他從來就無心於仕途。就算他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嗯,舒綠應該是會相信的。
如果不是遇到了舒綠,他或許連考科舉的熱情都欠奉。之後拼盡全力上京趕考,除了對父親有個交代之外,更多的卻是爲了讓自己能夠配得上舒綠這王府千金。
再到後來,被分配到翰林院、突然被掃到了藏書庫、又一夕之間青雲直上被任命爲紫宸殿中書舍人……這些·並不是他自己孜孜求來的。只不過命運的手推着他走,他就順勢而爲,如此罷了。
他在乎的·從來都不是功名利祿。如果他是那樣的人,他也不會冒着巨大風險,爲舒綠而去設計皇帝。
雖然這回出事並非他所願,可恰好能夠借這個機會離開皇帝身邊,從磨人的官場脫身,躲回他的書齋裡去。和舒綠兩人耳鬢廝磨、調香讀書……何其快哉?比在朝廷裡上班快意不知多少倍呢!
在夏涵第三次上書請辭後,興耀帝終於同意了他的辭職。因爲夏涵在摺子裡提到,他在辭去中書舍人的職務後,打算回到家鄉江城調養身體、侍奉老父。所以興耀帝還送了他一個順手人情,那就是將他任命爲江城府學的教授。
此教授和後世大學裡的教授稍有不同·不過也都是教書育人的工作。府學的教授,原來都是七品,興耀帝特別給夏涵提了一級。六品的教授,和府學的學政也可以平起平坐了,其實也就是個名義上的府學老師,不用去上班的那種。
這麼一來·夏涵依舊還是官身。這卻是興耀帝偶爾大發善心的結果,估計是夏涵就這麼突然離開,讓冷硬的興耀帝也想起了他平時不少好處,纔會有這樣的恩典。
對於這個結果,夏涵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別人不清楚,他可是很瞭解皇帝對舒綠存有覷覦之心。這位喜怒無常的天子,還是遠着些好!萬一他和舒綠成親以後,皇上越想越窩火,隨便仲出一根小指就能把自己給碾死啊。
原先夏家和王府,是將夏涵舒綠的婚事定在十月如今自然不得不改期。夏伯卿親自上門拜會了老王爺,兩家量着把婚期定在了明年春天。夏伯卿將先帶着夏涵回江城調養身體,到時,王府再派人將舒綠送回江城成親。
舒綠想要在江城辦婚事的願望,終於能夠實現了。
然而,想到要和夏涵分開好幾個月,舒綠心裡就堵得慌。捨不得與夏涵別離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更擔心夏涵的健康。
纔剛從重度昏迷中醒來一個多月,怎能經得起長途顛簸?
但夏涵卻說自己的身子恢復了許多,想趕在冬天冰封大江前,回到江南。他更不捨得和舒綠分別……可他也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因爲由王駿所揭露出的,南河道官員貪腐的案子,已查到了尾聲。這樣大的案子,牽扯到的官員和利益集團,一如夏涵當初所想象的那樣複雜。他要是沉睡不醒或是死了,那自然沒人找他麻煩。
可他偏偏就醒了,還能走能說話了。所以,這些事情也不可避免地纏上身來。他之所以下定決心趕緊辭職,也有快刀斬亂麻的意思。
只有離開京城,他才能不被這些事情羈絆。
“夏哥哥,你自己保重。”
站在京城城門十里外的長亭中,披着一件蔥綠披風的舒綠滿臉不捨地看着夏涵。她總覺得有好些話想說,可真正見了夏涵,又不知從何說起……
如果可以跟着夏涵一道回江城去,那該有多好!
但是現在不比夏涵還昏迷着的那段非常時期。既然夏涵都康復了,舒綠也不能再任性下去,又得重新扮回“名門淑女”的角色。
既然他們還沒成親,舒綠就不能隨夏涵一道回江城。
夏涵低頭看着舒綠稍稍恢復了些血色的俏臉,點頭道:“我會的。仲先生不也說,我康復得很好嗎?他開的藥,我每日都有服用,你不必擔心。”
“倒是你,要好好調養纔是。你看看你的臉,瘦成什麼樣兒了?還有這手,就剩了一把骨頭……”
夏涵心疼地握了握舒綠的手腕,無意中碰到了他曾送舒綠的那串檀香佛珠。
“這串珠子,你還戴着?”
“是呀。”舒綠燦然一笑:“你送我的嘛。你沒恢復意識的那些日子裡,我天天戴着它在佛前祈禱,果然是靈驗!”
“—傻姑娘。”
就在好些僕人的注視之下,夏涵突然動情地將舒綠擁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舒綠的臉驟然紅了起來,雙手一推,掙脫了夏涵的擁抱。
幸好夏大儒在馬車上,看不到這邊的情形!不然真是羞死人了!夏哥哥……怎麼越來越大膽了啊!
“喂,小子,你還不是我妹夫呢,規矩點。”
展眉不滿地捶了夏涵一拳,力道自然輕得很。夏涵也不以爲意,對展眉笑道:“舒綠就拜託你了,大舅子。”
“切!是準大舅子!別叫得那麼快。還有,我照顧自己妹妹是應該的,可不是爲了你!”
展眉雖然吐槽了夏涵兩句,還是很關心夏涵身體健康的。不關心不行啊,這可關係着妹子下半輩子的幸福呢!
對於妹子要遠嫁江城,展眉是又高興又失落。他一貫清楚舒綠的心思,知道她不想在京城裡多晃悠,免得皇帝又起了什麼壞心思。到了江城,真正是天高皇帝遠,再也不用擔心了。
但是這樣一來,他就很難見妹妹一趟了。果然,世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啊!
唉,爲了妹妹的幸福,他也沒什麼話可說了······
舒綠不敢耽誤夏涵趕路的時間,強壓下心頭的酸楚,催着夏涵快些上車。夏涵剛走了兩步,又回頭望着舒綠,低聲說:“我在江城等着你來!”
“……嗯!”
舒綠抿了抿嘴,眼裡流露出無限柔情。
坐在馬車上,夏涵還在不住撩起車簾,看着那灰色的十里長亭不住變小,終於消失在視野之中。
要分開好幾個月啊……
夏涵放下車簾,努力讓自己略爲鬱悶的心情平緩下來。沒事,幾個月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堅定地相信,他與舒綠,是夙世的良緣。
這姻緣的紅線,將他們牢牢系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剪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