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高國已經完了。”
“這時候趕回去,只會是送死。”
“我不會讓族中的兒郎跟着大白高國一起陪葬。”
從廳中傳出來的聲音,讓外面的守衛吃驚地站直了身子。這是樞密使仁多零丁的聲音,沒有絲毫激動,只是在用平靜的語調敘述。但他說出來的話,卻讓守衛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與磐石般立在大廳中央的仁多零丁對視了片刻,樑太后支持不住挪開了視線,壓在膝頭上的手也顫了起來。自從收到遼人突破北疆的消息之後,她就知道外姓諸部肯定會翻臉,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廳中所有的外姓將領全都保持沉默,沒有一個站出來指責仁多零丁。
樑乙埋高聲大喝:“靈州之戰都撐下來了,鹽州城也攻下來了,難道還怕他遼人不成?他們離着興慶府還遠着呢!”
靠樑乙埋插了一句,樑太后緩過神來。看向另一位外姓的領軍人物,帶着僅存的期冀:“葉卿,你素來堅韌,當不會畏懼遼人!”
葉孛麻古拙的面容就像是石雕一般毫無表情:“太后、國相,你們還想維持大白高國的體面,可宋人和遼人都是不會答應的。已經不是景宗皇帝的時候,靠着太祖【李繼遷】、太宗【李德明】幾十年的積累,南破大宋,北克大遼。這十幾年,一點家底都消耗得一乾二淨,如今就是遼人不入寇,國勢也是支持不下去的。”
葉孛麻和仁多零丁兩人進來前並沒有事先商議,當下同時發難,卻是默契非常。
嵬名濟從喉嚨中擠出聲來,低沉中帶着滿滿的殺機:“仁多零丁,葉孛麻,知道你們站在哪裡嗎?”
仁多零丁頭也沒回:“嵬名濟,不要做蠢事。若我半個時辰後不能安安穩穩地從這裡出去,保忠那孩子就會領兵攻過來,你是想要跟我仁多家的子弟兵拼一個高下嗎?”
嵬名濟眼神一寒,牙縫中噝噝有聲:“你這叛逆以爲我不敢?!”
“種諤就在外面虎視眈眈。”葉孛麻挪了一步,與仁多零丁並肩站着,“要是在這裡火併起來,你嵬名家的兵縱然能殺光外姓諸部,也逃不過種諤的追擊。”
嵬名濟眉頭擰起來了,樑乙埋見狀,生怕他脾氣上來當真要拼個魚死網破,連忙攔着:“都這個時候,同舟共濟纔是應該做的。不論是回師抵擋遼師,還是乾脆投效宋人或是遼人,大夥兒抱成一團,才能掙個體面。否則你打我,我打你,不是讓宋人遼人去做漁翁嗎?”
之前派出去的信使沒有回來。樑乙逋和仁多瀚都被扣了下來,連隨從一起都被扣了。樑乙埋本想着還能趁機激起同仇敵愾的心思,可沒想到,人還沒有回來,這邊就已經圖窮匕見。他一邊說着軟話,一邊想着該如何解決問題。
要不要以緩兵之計拖一拖,然後出手殺光這羣叛逆?還是退讓一點。樑乙埋飛快地考慮着。
仁多零丁既然亮了刀子,便沒有耐心等待:“我等本是羌人,與吐蕃源出一流。而嵬名氏乃是鮮卑種,景宗皇帝【李元昊】不是自稱是北魏帝胄,拓跋後裔嗎?藉着我黨項人的力量,你們鮮卑人已經做了幾十年的皇帝,應該也夠本了。”
仁多零丁說完就抿起了嘴。他曾經跟着景宗皇帝起兵立國,接連三次大敗了宋軍,之後與親征的遼興宗幾番大戰,又將遼人趕了出去。向西攻下了甘涼,向東也在河東咬了一口。當是儘管只是景宗皇帝麾下並不起眼的一名將佐,但當時的意氣風發,便是現在也依然能記得清清楚楚。
在那個時候,怎麼也沒想到會親眼見證滅國的一天。在作出決定時,仁多零丁考慮再三,可事到臨頭,反而就沒那麼多的感觸了。仁多零丁在心中暗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好猶豫的。
正式派遣的信使沒有回報,但跟隨着仁多瀚的隨從,卻悄悄潛回來了一個。想必葉孛麻他私底下也有派出人去聯絡種諤,當也帶回了種諤的回覆。並不是梁氏兄妹和嵬名濟等宗室將領期待的結果。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舊怨不說,一場大戰纔打得兩邊死傷慘重,怎麼可能轉眼間就聯起手來?何況以仁多零丁對宋國的瞭解,種諤根本不夠資格摻和對外的交涉。給出的回答,當然也就是以挑起西夏軍中內亂爲目的。
仁多零丁擡眼望着梁氏兄妹。得到了嵬名家的支持,他們才坐穩了位子,但他們給西夏帶來的結果,卻是滅亡。
“投名狀嗎?”
種諤的要求可謂是用心險惡。
遼人的背後一刀刺中的不僅僅是大白高國的背心,也直接打到了種諤身上。宋國的天子不會不去想,要是種諤不故意拖延,幫着徐禧守住鹽州,等到遼人偷襲消息傳來,就不會有鹽州的陷落,也不會有這麼慘重的傷亡。鹽州城中的宋軍還沒被殺光,但剩下的也不多了。種諤是必須要有一個像樣的功勞,這樣才能擋住一切針對他的攻擊,他如此強硬,也不是沒有理由。
仁多零丁沒興趣按照種諤的心思去走。好合好散,跟嵬名氏爭鬥的結果就是種諤一家得意。反目成仇也許免不了,但無論如何直接動手的結果,仁多零丁都想盡量避免的。
當然,如果種諤之後爲了功績而攻擊宗室所部,仁多零丁肯定是會作壁上觀,不會干涉半點。
再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仁多零丁和葉孛麻告辭離開大廳,緊跟在他們身後,是所有的外姓朝臣,就連身爲漢人的李清,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留着梁氏兄妹和宗室諸將在身後咯咯地咬着牙,仁多零丁跨出廳門。
該讓梁氏兄妹和嵬名家諸將想想前路了,還有該怎麼收拾軍中。班直和環衛中的成員,泰半是各部貴胄的子弟和各部挑選出來的武藝出衆的部衆,接下來必然是分崩離析。
守在門外的班直侍衛對幾名叛臣怒目而視,仁多零丁瞥了他一眼,年輕的面龐上是被背叛的憤怒。
“年輕人啊。”仁多零丁感嘆了一聲,便把他拋去了腦後。
他還要考慮仁多家的前途,沒時間多費心神在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上。
仁多零丁和葉家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投靠契丹人。儘管葉家的家底幾乎都在興靈周邊。而仁多家也是前兩年從宋夏邊境的靜塞軍司撤到了興靈。遼人攻下興靈之後,他們兩家的地盤將不復存在。可一旦投向契丹,那肯定是要遭受比過去重得多的盤剝——在西夏,大部族等於是與嵬名家共治國家,被盤剝的永遠都是小部族。
對於人丁和地盤的矛盾,葉孛麻和仁多零丁都有極爲清醒的認識。地盤從來不是問題,有人就有地盤,仁多家當初從邊境撤回興靈,爲什麼沒人敢爭?因爲他手中有兵有將!
過去就是因爲大部族所受到的盤剝要輕得多,所以經常有小部族投靠到兩家的名下——就像宋國的平民寄田或投身到官宦人家的名下——儘管也要受到大部族高層的剝削,但總比之前要輕不少。可若是稅賦盤剝重了,帳下的人口便會紛紛散去。
“仁多公。”葉孛麻走在仁多零丁的身邊,低聲道:“其實國相有一句話說得沒錯。若不能同舟共濟,你我兩部覆亡就在轉眼之間。”
葉孛麻要定下盟約,正合仁多零丁的心意:“說得也是。過去你我兩家的確是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從今之後,同進共退。”
事機緊急,並沒有時間歃血爲盟,葉孛麻和仁多零丁也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眼下共同的利益就是保障。
“如今的局面,契丹人是磨盤的上半扇,宋人是下半扇,我黨項諸部就是磨盤裡面的麥子,要被磨成粉的。想必仁多公肯定是要投靠宋人的,但完全依靠宋人,還是讓人放心不下,何況家裡的兒郎也得有一個落腳的地方。”葉孛麻看了眼身後,見其他部族都識趣得離得略遠,方纔問出重要的一句:“不知仁多公對此有什麼想法?”
仁多零丁立刻回道:“召集你我兩部在興靈的部衆,立刻撤過青銅峽。如此纔有一線生機。與你家的打算一樣。”
葉孛麻會心一笑,“眼下也的確只有這條路了。”
青銅峽是黃河進入興靈平原的最後一道峽口,離靈州只有百里,興慶府也只在兩百里外。如果能及時佔據青銅峽上游的谷地,依靠這個戰略要地,與宋人討價還價的資格也就有了。而且由於是戰略要地,宋人日後肯定要在峽口處修建寨堡,派駐大軍,到時候就不用再爲抵抗遼人而費神。
“遼人南下,兵力必然不足。佔了興慶府和靈州之後,不可能分兵太多。要撤出去,沒那麼難。”
葉孛麻與仁多零丁有着相同的計劃,沒有多話:“我這就去安排人手,立刻趕回去。”
還來得及,兩家的部衆都好調集。而青銅峽的守軍,鳴沙城的守軍,主力都不是嵬名家的部衆,這樣一來,要佔據那一片地難度也不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