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嵬名濟板起來的一張臉,正經八百的,看不到半點戲謔的笑意。他重複着:“樑乙埋狼子野心,試圖奪權篡位,刺殺了太后。”
眨了幾下眼睛,嵬名秉常終於明白過來了,他立刻追問,“樑乙埋呢?!”甚至沒有去關心他的母親。
“當然是被殺了。”嵬名濟厲聲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賊子,如何能留他!”
秉常低下了頭,肩膀聳動起來,捂着嘴,呵呵的低笑藏在掌心中。肩頭隨着低低地笑而抽動,過了半天,壓抑在喉間的笑聲終於忍耐不住,爆發了出來,他哈哈地狂笑起來,“殺得好!殺得好啊!……”
心中的狂喜再也忍耐不住,大白高國的皇帝猛然跳起來,揮舞着雙手,高呼亂叫,“殺得好!殺得好!”
嵬名濟靜靜地等待着,等待他的皇帝將幾年來被囚禁的怨氣發泄出來。等了許久,卻也不見秉常的瘋狂有個休止。
“陛下。遼軍南下了!”嵬名濟提聲叫着在御帳中歡跳的皇帝:“契丹人從黑山威福軍司南下,數萬大軍往興慶府殺過來了。”
“什麼?”秉常的笑聲戛然而止,心中的狂喜也不見了蹤影。
“遼軍南下了。”嵬名濟重複着這個噩耗,“契丹人趁我們跟宋人決戰的時候從背後捅了我們一刀。耶律乙辛之前對我們全力支持,但實際上卻是一直是想滅了大白高國!”
嵬名秉常呆愣着,像是不能理解嵬名濟的話,又像是被這個消息嚇得怔住了。
“陛下勿須憂慮。當年李繼捧獻地附宋,只有太祖皇帝堅持不降,身邊就只剩十一人,要躲在棺材裡才逃出了夏州城,躲進了地斤澤。之後也歷盡坎坷,連太后都被捉去了東京城。但最後呢,得了銀州、得了靈州,最後打下了這麼大的一片基業。都是太祖堅持到底的結果。”嵬名濟激勵着他的皇帝,“只要我嵬名家的大軍還在,只要陛下能堅持到底,日後必然能恢復國土,恢復舊日的榮光,像景宗皇帝一樣,嚇破宋人和契丹人的膽!”
秉常一直愣愣的,嵬名濟的一番長篇大論之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起了頭,彷彿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笑了起來,“遼人來攻興靈?遼人是來幫朕的!朕要回興慶府,有遼人來幫朕,朕纔不需要去地斤澤!”
“陛下,契丹人真要是來幫陛下,肯定要先派人來聯絡,怎麼可能一句話都沒有就殺進來了?他們是想要我們的土地啊!黑山下的河間牧場地已經被搶走了,現在他們想要的是興靈,是興慶府,是大白高國的都城!他們不是來幫陛下你的!”
嵬名濟的當頭一棒,讓嵬名秉常剛剛直起的腰身又彎了下去。他愣愣地發了好一陣的呆,才期期艾艾地說道:“真的不行,就投降契丹吧。”
嵬名濟整個人都僵住了,渾身如同被夢魘住時那般無法動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投降契丹?兀卒,你是要投降契丹。”
秉常不喜歡別人用党項語叫他兀卒,譯成漢語是清天子的意思,他只喜歡臣子們用漢語稱呼他陛下和官家,但這時候,嵬名濟已經理會不了那麼多了。他目瞪口呆,愣然地看着秉常。
“朕是大遼宣宗皇帝的女婿,是駙馬,就是到了臨潢府,也該給朕一間宅子纔是。”幾年的囚籠生活,已經消磨光了嵬名秉常的銳氣,他頹然地嘆氣道:“興慶府既然是遼人想要,那就給他們好了。朕要做個安樂公,耶律太師總不會趕盡殺絕。”
嵬名濟還想輔佐秉常,中興大白高國。遵循太祖皇帝李繼遷的榜樣,以圖東山再起。但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說胡話、沒志氣的天子。像一盆夾着冰的冷水,將嵬名濟給潑醒。又像是一柄重錘,將他剛剛騰起的美夢,擊得粉碎。
“大白高國的確是完了,是完了啊!!!”
嵬名濟仰天狂叫一聲,倏然站起了身子,在近處俯視着身材瘦弱、臉青脣白的大夏國君,一股子戾氣涌上心頭,“既然如此,就沒必要留着他了。”
嵬名濟低頭看了看,沒有白綾,只有繫着外袍的一條絲絛,“夠用了。”
看到嵬名濟探手解下繫着甲冑外袍的絲絛,秉常心中騰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嵬名濟,你要做什麼?!”
嵬名濟默不作聲,一步步地逼向前,只是將長長的絲絛兩端纏在雙手上,留下中間的兩尺。兩隻手骨節凸出的手緊緊握着拳頭,青筋根根迸起。
他殺了梁氏兄妹,要助秉常復辟,恢復大白高國的舊日榮光,可現實又是怎樣?看看這個讓人噁心的東西,要有太祖、太宗和景宗的一成能耐,就不會嘆着氣要投靠遼人了。
“嵬名濟,你到底要做什麼?!”秉常質問的聲音尖利得如同女人。
“幹什麼?”嵬名濟攥着絲絛,面目猙獰,“陛下你安心去吧。大白高國既然要亡了,你自盡殉國,也是盡了天子的本分。”
“逆賊!!!!”
嵬名秉常肝膽俱裂,他看得出嵬名濟絕不是在開玩笑。一聲尖叫,他猛然衝前,求生時生出的一股子蠻力,竟然將身高體壯的嵬名濟一下撞開,趁勢就衝了出去。
守在御帳外的都是嵬名濟的親衛,原本被梁氏兄妹派來的看守,都被他們全部清理乾淨,一個個手握斬馬刀默默肅立。雖然聽着裡面似乎有爭吵聲,但隔了一層牛皮帳,裡面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當秉常衝出來的時候,一個個都措手不及。而更外圍的士兵們更是驚訝,天子怎麼逃了出來?
嵬名濟鐵青着臉緊追着出了大帳,劈手從門口的親衛手中奪下一柄斬馬刀來。
瞪着在前面跌跌撞撞奔逃的皇帝,嵬名濟心頭的怒火越燃越烈,燒得眼前一片血紅,熱得腦中只存下一片殺意。手中長刀一緊,三步並作兩步,重重的幾步追到秉常身後。他腰部反擰,全身的氣力都鼓了起來,就這麼向前用力將長刀向前一揮——
弧月般的刀光閃過,奔跑中的人影一刀兩斷!
御帳前,剎那間安靜了下來。
暴怒下的憤然一擊,彙集腿力、腰力和臂力,爆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力量,將年輕的西夏國主劈成兩段,兩截身子從中折分,啪地落在了地面上。
秉常趴在地上,似乎還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努力地向前爬着,一邊還回頭哭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千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數百人呆然地看着他們的皇帝哭喊着,用手撐着半截身體一下一下地向前挪動,長長的腸子也隨之一點點地從身後漏了出來。
在黃赤色的火光中,鮮紅的血也彷彿是黑色的。濃濃的黑,就像如椽大筆,飽蘸濃墨後在地面上劃了一道。
思維和空氣彷彿同時凝固,沒有一個人能反應得過來。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秉常爬行,倒下,掙扎,最後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掠過,一個尖利的叫聲擊碎了沉寂:“他殺了兀卒!”
而後千百人一起驚叫:
“他殺了兀卒!”
“他殺了兀卒!!”
“他殺了兀卒!!!”
秉常再如何不好,也是西夏的皇帝,如果在帳中被勒死,沒外人看到,出去後報了暴斃倒也罷了。但現在是嵬名濟於衆目睽睽之下親手將他一刀兩段,事情已經變得不可收拾。
在一片喊聲中,狂怒中的嵬名濟終於回過神來。他所侍奉的主君半截身子趴在了血泊中,另外的半截則遠遠地掉在了後面,而做下這一切的長刀,卻在自己的雙手中。
千百支火炬照得周圍亮如白晝,千百隻眼睛看着拿着刀的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人親眼看見自己一刀將皇帝劈成兩端。
宗室中的重臣,以嵬名爲姓的宿將,終於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一聲狂叫,遠遠地拋下了手中的斬馬刀,抱頭狂奔。沒有人敢攔着他,就這樣看着嵬名濟衝出了人羣。
陰暗的角落裡,吳逵雙眸映照着火光,亮如星辰。他沒料到帶着一封信來,卻看到了這一幕好戲。親眼看見臣子弒君,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戲碼。
西夏國主就死在御帳之前,沒有人將注意力投注到吳逵這一邊,但弒君的兇器,卻被嵬名濟丟到了他的面前。吳逵雙眼掃了一下週圍,見沒人注意,腳往前一伸,腳尖一動,便將那柄斬馬刀挑到了自己手中。
夾鋼打造的鋒刃經過了精心地打磨上油,鋒利無比,在火光下還瑩瑩泛着青光,甚至沒有沾染多少血液,也難怪能將一個大活人攔腰斬成兩段。
這是標準的大宋軍器監造的斬馬刀,弧度,長度、寬度、重量,皆有定製。幾萬把刀放在一起,都不會有什麼差別。
在刀面上的最下方,有着幾列小字,鑿上去的,歪歪斜斜。這是制刀工匠和監造者的姓名,以及時間。遼國和西夏都仿造過宋軍制式的斬馬刀,但沒有一個會在刀上留下以待追查的記認。
就着火光,能隱約看得清這些字,四字一列:熙寧八年;六月壬子;上工魏申;鍛造何安;監造臧樟。
只有最後一行是五個字:“判軍器監韓”。
吳逵嘖了下嘴,竟還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