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終於到了。
韓岡等了他許久,近二十天的時間,就到了兩批騎兵,兩千五百暫時派不上用場的白食客。今天跟隨李憲而來的,是第一批步兵,兩個將八千人,另外還有兩個指揮的騎兵。後續的另外兩萬多士兵,會在十天內。
李憲一見到韓岡,便道歉道:“李憲來遲了,遼人那邊差不多快騰出手來了吧?”
“還來得及。”韓岡與李憲往內廳走:“遼人也不是一身清閒。黑山那邊打得正熱鬧呢。”
“還好。否則就是愧對龍圖了。”李憲笑了一聲,又問道,“屈野川的營壘修好了沒有?”
“柳發川和暖泉峰的都已經完工了。不過也只是營壘而已,要修成城寨,必須要徵發更多的民夫來。”
李憲苦着臉:“府州、麟州戶口都不多,不知能徵發起來多少民夫。黃河東面的軍州人口不缺,又太遠了,過河都不容易。”
“人員的確是個麻煩,不過也不是不能解決,調配得好的話,麟州、府州的人力還是足夠的。”
“有龍圖在,的確是不用擔心,當年重修大河金堤,只有開封一段修成了。”
當年利用河北黃河,束水攻沙的方略,可到如今爲止,內堤都沒有完工,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
“都知謬讚了,可當不起,只能是盡力而爲啊。”
與李憲在廳中分賓主坐下,等帳前服侍的老兵奉上了茶湯,韓岡道:“不過眼下軍情緊急,也沒時間給都知接風洗塵了,還望勿怪。”
“也沒心情喝酒了。”“預計需要幾座城寨?”
韓岡一根根曲起手指:“豐州城重修是不用說的,濁輪砦、子河汊小寨、唐龍鎮等七個寨子都要修補或擴建,也就是屈野川、濁輪川舊有的八個城寨全都要興工役。另外柳發川和暖泉峰各修兩個千步城,周圍四座到六座寨堡環衛,如此,豐州之地可擋十萬遼師。”
“這不可能!”李憲差點就要叫起來,“沒有三五十萬民夫,哪裡能修完這麼多城寨?”
“這當然不是一個冬天能完工的分量。”韓岡不急不緩地解釋道,“豐州、濁輪砦、子河汊小寨,這是亟須重修的。然後柳發川、暖泉峰兩處,剩下的寨堡得等到日後慢慢來了。”
“原來如此。”李憲點頭道。其實想一想就該知道這肯定不會是趕在這個冬天完成的巨大工程,他也是一時被驚到,“不過這錢糧是不得了了。”
“爲了河東西陲安靖,該花的錢還是得花。而且等到大宋和遼國之間的風波平息之後,處在要道上的柳發川和唐龍鎮可以設立榷場,利用榷場的收入回哺兩川的寨防。窮十年之功,也就能將豐州的寨防給完成了。”
“若榷場能夠建功,寨防甚至日後駐軍的開支,朝廷至少可以放一半的心了。”李憲擡眼問韓岡,“龍圖已經寫好奏章了吧?”
“當然。”韓岡笑道“這一修造寨堡的計劃,綿延十載,不是一任兩任就能完工的,必須先從朝廷這邊定下規劃。”
李憲沉吟一下,道:“……李憲願附龍圖驥尾,不知龍圖是否願李憲佔個便宜。”
韓岡哈哈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若得都知襄助,這一方略當能更易得到天子的認可。”
李憲如今是天子最爲親信的幾位領軍宦官,在宮中的人脈深厚,順水人情給了就給了。日後天子派遣中使巡邊或探訪,有李憲和王中正這兩道關係,就方便許多了。而且他也知會過折克行了。
奪下豐州後,折家的勢力必然延伸至屈野川,兩個榷場就代表着穩定的財源,但折家與遼人回易通道的利潤就會大幅下降,韓岡不打算太過開罪人,需要事先取得折家的諒解。
一名親兵悄步走進廳中,“龍圖,豐州那邊派人來了。”
“好,我知道了。”韓岡點點頭,對李憲道,“這個信使,都知要不要見一見。”
“誰?”
“當然挑起了整件事的那一位。”
李憲哦了一聲,“被射掉耳朵的?”
“不只是射掉耳朵。”韓岡嘖嘖嘆着,“他可是咬着自己掉下來的耳朵,追着賊人一直殺到遼境。雖然沒有追到人,但也燒了兩間巡鋪。我可是想見見他呢,正好被折克行派來了。”
……
韓岡上下打量了被折可適帶進來的人。跟折可適差不多的年紀,相貌有五分相似,說兄弟更合適。隔了十幾天,折克仁耳朵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不需要包着傷口,少了半隻的缺口便分外惹眼。
“你就是折克仁?”
“回經略的話,末將正是折克仁。”
折克行被派來送信只是表面理由,實際上是讓他過來待罪的。眼看着邊境上越鬧越大,罪魁禍首之一的折克仁若不來韓岡這邊來報個到,折家的態度可就成爲問題了。
“古有拔矢啖睛,今有拔箭啖耳。”李憲嗤笑一聲,臉隨即一板,喝道:“折克仁你可知罪!”
折克仁聞言立刻跪伏在地,頭也不敢擡,“折克仁知罪!”
“好了,都知。”韓岡看得出來,李憲是投桃報李,扮黑臉呢,“宋遼兩國之間本有約定,若有賊人越境犯事,捕獲後可各按本國律條處斷。捕獲之前的手段粗暴點也沒什麼關係。可惜每次都給那些賊人跑了。”
兩國之間,如果是勢均力敵、又不想撕破臉的話,有個搪塞的藉口就夠了。
“攻入遼境又是如何?!”李憲厲聲問道。
“此乃被賊人所傷後一時義憤。若遼人肯處置犯界傷人的賊人,我們也可以賠他們的軍巡鋪啊。”韓岡道,“折克仁,到時候重修兩間巡鋪,你願不願認罰?”
折克仁聞言喜色上臉,伏地不動:“任憑經略處置!”
李憲動了一下嘴,他幫韓岡做橋,卻不想這麼輕輕放過折克仁。但看着韓岡的神色,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攻入遼境,燒燬巡鋪,折克仁做下這麼大的事,使得局勢愈演愈烈,就算他是被射傷了耳朵,但由此重懲也不爲過。可韓岡連板子都不打,罰點錢便就此放過——而且按照韓岡的說法,如果遼國不給折克仁的耳朵一個交代,他甚至連賠償巡鋪的錢都不用罰——李憲難道還能跟韓岡頂着來不成?只要局勢不惡化到不可收拾,如何處置折克仁的權力就在經略使的韓岡手上。
“折克仁!你追擊入遼境,這件事沒什麼好說的,算不得你的錯。”折克仁躬了躬身,專心聽韓岡的訓斥,“但你追至遼境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那是遼人的陷阱?是誘你追擊,然後設伏。西軍就不說了,河東這邊與西賊交鋒多年,沒少吃過被誘伏的虧吧?”
折克仁連反駁都沒有,低頭向地,誠誠懇懇地道:“末將知錯!”
放過折克仁,韓岡也沒有想太多。只是小事而已,事情的起因不在他,而且衝突是必然,折克仁只是偶然撞上的。
韓岡又冷下臉:“這幾日出去打柴的士兵,被人傷了兩個,其中一個還死了。這筆賬有機會還得算一算……好了,折克仁,你且起來吧。說說折府州有什麼事要讓你來麟州稟報?”
雖然是附帶,但終究不會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折克仁依言起身,謝過韓岡後稟報道:“這幾天,有三百多黑山党項蕃人南下避難,比起之前數量大幅增加。知州估計,接下來南下的蕃人可能會越來越多,知州想問一下經略,該怎麼處置他們?”
韓岡聞言就皺起眉,與李憲對視一眼。自從遼人擊破西夏的黑山軍,直取興靈,就有黑山党項南下,但數量一直不多,突然間大幅增加,肯定是契丹人爲了控制黑山開始下重手了。
遼人勢大,當地的党項人逃難是肯定的。西夏已經滅亡了,避往大宋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不過這羣蕃人能不能相信,會不會在國中生亂,則是一個問題。而且他們最終人數會達到多少,則更爲關鍵的。問題的大小,跟人口關聯很深,少了還好說,一旦人數多了,安置他們的地方就要費一番思量了。
韓岡扭頭對李憲道:“黑山的亂事不可能遷延日久,遼人爲了儘快解決黑山河間地,轉向豐州來,肯定會加大在黑山的動作。南下逃難的蕃部當會大幅增加。而且遼人也很可能故意驅趕他們一起殺過來,甚至混在這些党項人之中,或是僞裝成党項人。”
李憲沉吟道:“豐州的兵力看來不夠啊。”
“看來要勞煩都知了。”韓岡道。不管怎麼處置,手上有足夠的兵力鎮壓局面,讓南下的蕃人老實聽話,這都是首要條件。
李憲聞言會意:“休整一日,李憲就領軍北上。”
“多休整一兩天也沒關係。折府州那邊一時還撐得住。”韓岡笑着對李憲說了一句。心道李憲既然北上,看來自家也得往豐州去坐鎮了。
折克行和李憲之間,誰爲尊長的問題很難處理。李憲的官位的確在折克行之上,但李憲的職司主要是在徵西之役上,豐州之戰他並沒有受到明確的朝廷詔令。而且武將一貫大小相制,如果沒有朝廷的明確詔令,就是一路副總管的號令,都巡檢都可以直言拒絕。這就在兩人之間留下爭權的可能。
只有韓岡的身份可以鎮壓住兩名實際統軍的將帥,從他的角度來說,也不願意指定李憲或是折克行代替自己指揮全軍。這是統帥之權,隨便交給閹人或武將,丟臉的將是他韓岡。而且邊境的衝突,更多的是屬於政治的範圍,不需要武將上陣,這是經略使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