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黑山已被白雪覆蓋。黑山下的黃河兩岸,也籠罩在一片雪白之中。冬天的風颳過雪原,但在白色的原野上,卻交織了血與火的痕跡。
無數生活在此地的党項部族被驅離了家園。肥沃的河間地上,党項部族的身影越來越稀少。一支支部族,人數有多有少,穿過荒漠一步步向南逃去。
屈野川通向大漠的通道,又是一隊党項騎手踏上了這條道路。從他們骯髒的衣袍和疲憊的神色上可以看得出來,之前已經經過了一段不短的行程。
眼前的土地,從平緩的沙礫過渡到起伏的坡地,被積雪覆蓋的地面下,已經可以看到河道的輪廓。
隊伍中,一名滿臉皺紋的老者看着面前被不知多少馬蹄踩得碎亂的雪地,這是前人留下的痕跡。可能是前面有過不少部族從這條路上走過,一路上留下了不少可供識別的殘跡。從荒漠中行走了數百里,他們並沒有迷路,還算順利地抵達了屈野川前。
並不算深邃的谷地中,再往前就是一條很單薄的柵欄,柵欄後,是零零散散的七八個守衛。但就是這麼單薄的一條防線,這隊人馬也不敢硬闖,離着柵欄遠遠地便停步下馬。
一名老者排開衆人,走到柵欄前,與守衛的頭領中一個年輕的軍官打了照面。
年輕軍官一揚手,一羣宋軍士兵出現在四周的山坡上,弩弓上面的箭頭閃着夜星般的寒光,遙遙指着包圍圈中的逃難者。
被一圈弓弩四面圍住,惶惶不安的逃難者立刻反射性地拿出弓刀,與四周的宋人遙遙對峙着。
氣氛緊繃的一觸即發。
“那是神臂弓!”老者額頭上冷汗涔涔,他可是曾經帶着族人南下攻宋,吃過神臂弓的不少苦頭。距離這麼近,神臂弓射出的箭矢能把人射個對穿。連忙回頭急聲叫道:“不要輕舉妄動,把手都放開來,全都放開來!”
老者在這些人之中的身份顯然很高,在他的呵斥下,所有人雖是猶猶豫豫,但最終都放下的握着弓刀的手。
不過周圍的宋軍士兵依然沒有鬆懈,手中的神臂弓依然穩穩地端着。
“將……將軍……”老者又回過頭來焦急地望着那名領頭的年輕軍官。
年輕的軍官很和氣的樣子,來回打量着老者身後七八十人的隊伍,笑得眯起的雙瞳中眼神犀利,“看來吃得苦頭不小啊。”
老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話,結結巴巴地道:“牲畜都丟光了,原來可是有一百多帳啊。”
蕃部的帳跟漢地的戶是一個意義,一帳便是一個家庭,至少一個壯丁,還有婦孺、老人。一般的情況,一百多帳差不多在五百人上下。眼下一百人都不到,除了兩三個老頭以外,基本上都是青壯年和小孩子。
年輕軍官咂了一下嘴,似笑非笑的:“契丹人下手還真是狠辣。”
老者可不指望宋人能有多少同情心,党項人與漢人的仇怨,不比漢人與契丹人之間的仇怨稍遜。看到這個年輕軍官的反應也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禮:“所以小人是誠心歸附大宋,做朝廷治下的良民。”
老者張着渾黃的一對眼,期待地看着年輕軍官。
年輕軍官很好說話的樣子:“收留你們也沒什麼。前些天,已經有不少黑山党項部族南下了,都給安排了安居的地方。只要你們願意歸附,自然會讓你們住下來。不過有句話要說在前面,肯定是比不上你們之前的黑山河間地——能比得上黑山河間地的馬場,大宋也沒有,所以別說朝廷虧待你們這羣逃人。”
“能有塊地落腳已經是萬幸,哪裡還敢貪心。”
“那就好。”年輕軍官點頭,又道,“留個姓名,還有族帳名號,等會兒就派人帶你去安置的地方。”
這麼寬鬆的條件,老者一口答應下來,道:“願從將軍號令……可是將軍你看,我們被契丹人趕過來,一路上匆匆忙忙的,牲畜都丟光了,人也只剩這些了。能……能不能給我們一點糧草。”
老者說着,做出一副可憐相。
“要糧草,當然可以。”年輕軍官笑了起來,“但不可能白白給你們。”
老者一聽就放心了,只要願意提要求,就代表他們還有用,“是不是要出兵?要是打契丹人的話,我這裡還有二十個能跑馬能射箭的漢子。”
“用不着。”年輕軍官一擺手,“區區遼人而已,我們大宋還不放在眼裡。只要你們願出人出牲畜幫着運送糧草,官府會先給你們配發糧食。”
“運送糧草?”老者沒想到會有這個答案。
“現在正好缺人手從後方運糧草上前。既然你們願意聽從號令,爲官軍出人出力,也派得上用場,只要用心做事,朝廷自會爲你們提供口糧。至於馬匹草料,給你們安排的駐地,有草場,應該夠過冬了。”
老者愣了起來,這樣的安排,他事先想都沒有想過,實在是太寬大了一點。
“怎麼,不願意?”年輕軍官又眯起了眼睛,“河東經略小韓相公吩咐了,這件事不會強迫你們,不願就算了。”
老者苦笑起來:“要是不聽號令,可會有口糧?”
“當然不會有!”年輕軍官的回答斬釘截鐵,“不爲朝廷出力,還想有好處,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了?對了,有一件事忘了說。押送糧草時,攜帶的武器只能是弓刀。長兵或是重器,一律不得攜帶……你也知道的,你們初來乍到,我們也不得不小心。”
老者一陣點頭哈腰:“小人明白。不過官人多慮了,你看我這個小族,哪有什麼長槍、骨朵,能有張好弓就很了不得了。”
“正如你方纔說的,既然能出二十人從軍,出二十個運送糧草,當也不會成問題。你們這些人的口糧先期給付半個月的糧,至於後續的糧草,要你們爲官軍運送糧草來賺。”年輕軍官顯然不知對多少人說過這番話,熟極而流下,語速變得飛快,“從府州或麟州到舊豐州,路程都不超過五天,只要能老老實實地做好差事,不要擔心家裡面會捱餓。你們跟着我的人走,他會帶着你們去安置的地方。”
他說完見老者沒有反對的意思,就一揮手,便有一名騎兵躍馬而來,到了這一隊党項人面前,說了幾句話,讓老者留了姓名和族帳名號,便領着他們繼續向下去了。
目送着這一隊人馬遠去,又是一名相貌相似的年輕軍官走過來。
聽到動靜,前一名軍官頭也不回,道:“龍圖的好手段啊,七哥兒你說是不是?”
“按龍圖的說法,這叫廢物利用。”望着党項人越走越遠,折可適眯起雙眼,“指望他們跟遼人鬥,都是白指望。但他們的馬都是好東西。從府州、麟州運一趟糧草,要耗用大量的人力、畜力,也還要給付人畜糧草,蕃人、漢人都一樣。既然沒什麼區別,與其徵發民夫,惹得路中騷動,還不如用這些蕃人。”
“廢物利用……龍圖一點口德都不留啊。”折可大哈哈兩聲笑:“党項人已經到了有兩千多,再有個三五千,差不多也就足夠了。若再來個兩三萬,連修城的人手都夠了。”
“修城就不指望了……党項人的手藝啊!”
“……就能運糧也不錯了。這些天來南下的黑山党項越來越多,看來遼人是鐵了心將黑山下河間地中的党項人全都趕走……還當真是幫了大忙了。”折可大轉頭問道,“七哥兒,你跟在韓龍圖身邊,有沒有聽到什麼?”
“聽到什麼?”折可適不解地問道。
“之前經過一番殺雞儆猴,遼人已經將黑山下剩下的党項部族全都集合起來,馬上就要南下了。龍圖就沒有事先說到這種可能?”
“還以爲說豐州的事呢。”折可適笑了一聲,又道,“別把那些蕃部當成傻瓜啊!”
“七哥兒,你前面說的豐州是什麼意思?”折可大卻沒有理會折可適後面的話,追問着前一句的緣由。
“舊豐州已經奪回來了,之前小弟想知道現在的豐州會不會移鎮回去,將佔下的地歸還給府州……還以爲哥哥也在想這件事呢。”
折可大震驚道:“你就這麼直接問了?!”
折可適搖搖頭:“哪敢正面問,旁敲側擊地提了一句。”
“韓龍圖怎麼說?”折可大連忙追問。
折可適苦笑了一下:“不能指望豐州會移回去。割下去的肉,朝廷多半是不會還回來的。龍圖雖沒有明說,但聽他話中的意思,舊豐州很可能新立一州。”
“果然。”對舊日的失土,折家上下都沒有幻想過,折可大也知道朝廷的行事,不會這麼兒戲的,“這事指望不了。黑山党項被遼人驅用的事,龍圖怎麼說?”
“其被契丹人奪取了老家,就算被逼迫,也不會老實聽話。只要派人聯絡一下,給他們一個出路,誰還爲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契丹人賣命?”折可適道:“黃裳一開始就此事問過了龍圖。你知道的,龍圖一向都有讓人將所有可能的情況都列下來,然後一一確定應對方略的習慣。黃裳問龍圖遇到這個情況該怎麼辦,龍圖只說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
“文攻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