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在殿上口口聲聲要殺王珪,而且堅持不改。若是當真給他成功了,洛陽的一干元老可就要人人自危了。雖說整件事是他的運氣不好,撞上了沒經驗的皇后,可在富弼這邊看來,司馬光還是太過分了一點。
“那兒子這就去安排禮物和人手了。”富紹庭應諾,擡頭後隨口又笑道:“明日司馬君實回來。過幾日呂晦叔當解職出外,不知道會不會也被調來洛陽。到時候,又要準備一份禮物了。”
“還是別來的好。”富弼臉色忽地一沉,“有一個文寬夫已經夠多了。”
富紹庭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才明白,原來當年的舊怨一直還在父親的心中耿耿於懷。
連忙告辭離開還政堂,富紹庭才長舒一口氣,他父親跟呂夷簡之間的怨恨,甚至比對韓琦的芥蒂還要深個三五分。
當年遼人兵脅河北河東,富弼奉命使遼,仁宗皇帝在殿上一條條地將談判內容吩咐下來,宰相呂夷簡在側旁聽,也參議了許多。可之後政事堂開出的國書中內容卻與殿上的商議內容截然不同。幸虧富弼存了小心,離城後就開了國書看,一見不對,當即掉頭回宮找場子。在仁宗皇帝面前,大罵呂夷簡要害死自己,以私心壞國事。但仁宗不愧那個“仁”字,在中間打圓場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換了國書就將富弼打發上路了。
因爲這件事,富弼對呂夷簡銜之入骨。對呂公著、呂公弼兄弟,平日裡笑呵呵的,往來禮數不會少,還說不少不記恩仇的好聽話,但眼下看過來,卻是半分親近也沒有。
富紹庭暗歎了一聲,舊黨元老們幾十年的官做下來,之間恩怨甚多。要不是有個王安石,大張旗鼓地提攜新進,逼得他們不得不合力。哪裡會笑嘻嘻地坐在一起,早就撕破臉皮了。當年司馬光跟着歐陽修、帶着御史臺,將張方平揪着往死裡打,現在還不是書信往來。
記得去年司馬光會合六七耆老,開真率會,會於名園古寺之中。果實不過三品,餚饌不過五品。一切以簡儉爲上,挺符合司馬光的性格。但文彥博偏要湊熱鬧,一日帶着几席酒菜直抵會場,司馬光不好趕人,但之後司馬光說了什麼?“吾不合放此人入來。”這是富紹庭聽楚建中提起的,也不知有沒有傳到文彥博的耳朵裡。
富紹庭自知才智不高,父親富弼對自己的要求只是謹守門戶四個字。但對於洛陽的一干元老宿舊,就在近處看得久了,也知道天底下的烏鴉都是一般顏色。
不過他立刻就不敢再想了,再往下想過去,可是把自己老子都繞進來了。
但富紹庭也不能不多擔一份心,如今有心人鬧得謠言四起,弄到最後,別把富家也給繞進來!
他有些擔心地向東南方望去,是不是將還在嵩陽書院的侄兒叫回來,年輕人可是最容易受到煽動了。
……
嵩陽書院。
創立在北魏年間的這間書院,因爲靠近洛陽,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舊黨培養新生代的地點。
二程自不必說,司馬光也常來此授徒,呂公著當年也曾在此開講過。文彥博、富弼以大筆的資金支持,兩家的子弟也有來此求學的。
對於新黨,自然是恨之入骨,對於新法,也是衆口一詞。
眼下舊黨大挫,在嵩陽書院裡,就像火星落入了柴堆之中。
“自真宗以來,南人進士漸多,北方進士則越來越少!”
“關西不用說,灌園子的進士第九,幾十年來已經是最高了,而且還是得天子賜。司馬君實的名次跟他差不多。可憐了,其他人有入一甲二甲的嗎?!”
“開封府解試入選比例雖高,可其中又有多少是移籍冒籍的?”
“所以眼下惡果便在此處,南人盤踞朝堂,而正人不得與列!”
“奸佞當道,矇蔽聖聰!”
“什麼矇蔽聖聰?就是給王安石那個奸佞給囚禁了!……”
嵩陽學院中的大廳中,越來越多的學生爲新黨的得勢而憤怒着。
前段時間,冬至夜的消息傳來後,在書院中,對韓岡的作爲頗多人予以讚賞,畢竟太后、雍王那種迫不及待等着天子駕崩的心思,實在是表露無疑了。母不慈,弟不恭,能只用皇后垂簾,而不彰顯其罪,已經是天子孝悌的表現了。
可當司馬光、呂公著在同一天內倒臺,立刻就有很多人開始抨擊韓岡,不過還有不少人站在韓岡這邊——主要是一干洛陽元老家的子弟。他們跟寒門出身的同學不同,司馬光要殺宰相,已經觸犯到他們自己的安危了。
而且韓岡的質問,連司馬光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還有幾人能拿着刑律給其定罪。
硬說王珪之奸罪該論死,怎麼也說不通的。三旨相公的綽號,代表他一切都以神宗的意志爲依歸,這是過去人人嘲笑的,他若是有什麼錯處,說句難聽的,天子都逃不過去。唯一能批評的,就是他爲人不正,不能盡到宰相的本分。
難道要說請立太子上他沒有盡到宰相的本分?可遲了一點不能算是罪名,做和沒做是性質問題,而遲和早只是順序有別。若請立太子也是罪名,那麼還能批評擎天保駕的韓三嗎?
除了一部分人以外,其他人都對此沉默了。
只是臺上盡數新黨,而舊黨一個不留,還是在許多人心中壓下了一團火。當幾條新的流言不知從哪裡傳出來後,頓時就引爆了局面。
“呂相公不肯與奸人合作,所以被趕出了朝堂。如今朝中豺狼當道,正人皆盡出外!”
“灌園子沽名釣譽,辭參知政事,辭樞密副使,但誰人不知他是王安石帳下走馬狗?!”
“呂惠卿、曾布、章惇,羣小匯聚,天子爲其所囚,試問天下正人可能坐視!?”
呂大臨在旁聽着直搖頭,與遊酢一同從喧鬧的廳中出來。
“先生那裡會不會有事?!”呂大臨有些擔心。
“師道之嚴,誰人敢於觸犯?”遊酢雖然這麼說,但還是擔着心。與呂大臨一同到了後方小院,發現一切如常,這才鬆了一口氣。
程顥程頤在內,兩名學生進廳後,先行了禮。
“現在外面流言洶洶,伯淳先生還要去京城嗎?”呂大臨問着程顥。
“當然要去。”程頤搶着便說,“論斷是非,豈能從與流言?大兄不親眼去看一看,從何得知真僞?”
“流言是一樁事,但資善堂中,有王安石和韓岡在列,先生縱有滿腹才華,身懷正道,也恐難施展。”呂大臨很擔心,在如今的流言下,程顥接下了這個位置,等於是公開說站在了新黨一邊,成了衆矢之的。沒看現在司馬光的弟子已經發了瘋嗎!
程頤眉目一挑:“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與叔,縱有千難萬阻,又豈有畏難避道的道理?!”
呂大臨欲言又止。遊酢暗暗搖頭,這時候還說什麼,大程先生都已經領了旨了。
五天前,詔書就送到了洛陽程府。以程顥爲資善堂說書,同時還在三館中安排了一個秘閣校理的差事——不是加銜的貼職,而是真正要做事的館職。
爲太子師,又是清貴之位,如何能放棄?這可是道學跳出洛陽,走向全國的難得機遇。
遊酢是福建人,對於方纔廳中的地域之爭聽得就不舒服。而且他的兄長遊醇還是韓岡的門客,被舉薦上去爲官。之後便脫離了福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解試,由鎖廳試順利入解,在元豐二年考中了進士,對本身並非貴門的遊家來說,恩德甚重。
原本就韓岡一人侍講資善堂,現在卻加上了王安石和程顥,皇帝打壓韓岡的想法,其實是很明顯的。縱然批准了三份奏章中的兩份,又修改了針對千里鏡的禁令,也不過是找平衡罷了。
呂惠卿與韓絳失和,曾布還是新黨的一員叛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還是在異論相攪,不過是換成了新黨內部加上氣學的韓岡。
遊酢道,“韓玉昆一心想光大氣學,只看其三疏,便知其心,終究不是跟王介甫是一路人。先生入資善堂,他不至有所不敬。”
“子厚先生的氣學,早就給他帶入歧途了。”呂大臨冷然道,“他爭的豈是橫渠之學,乃是他一家之學!”
遊酢無奈一笑,韓、呂之間的恩怨,他可不敢摻和。
“先生!先生!他們……他們……”一名程顥的學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驚慌失措的樣子讓程頤看得直皺眉。但遊酢覺得不對勁了。
“不要急,慢慢說!”程顥道,他也知道事情變得更糟,但慌慌張張就未免太過失態了。
那學生喘了幾口氣,正要說出來發生了什麼,門外又衝進一名學生,大叫道:“先生,先生,他們要去京城叩闕上書!”
這一下,即是程顥程頤都沒辦法安坐了!
“是誰在煽動?!”
“是邵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