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環慶路經略使發來的急報。
急報中的內容沒什麼彎彎繞繞的地方。環慶路在橫山北麓的主要據點韋州,最近州中守軍跟遼人起了衝突。然後後面還加了個報功的申請——五個遼軍斥候!
自進入秋天以來,遼軍開始變得活躍,不斷有小隊沿着靈州川南下。半個多月前,一隊遼軍斥候燒了韋州北側一個軍巡鋪,並殺了兩名官軍。
然後韋州守軍出動,報復了回去。也就是打了個埋伏,伏擊了一個小隊的遼軍斥候,射殺了三人,生擒了兩個,其中一人傷重死在療養院裡,另外還跑了兩個。
一看到這份札子,向皇后頓時就是坐立不安起來。
如果當初遼人插手伐夏之役,幾百上千的契丹騎兵,也是一樣殺了。可現在已經定下了疆界,邊境上鬧出了人命官司,這該怎麼辦?
樞密院給出的意見,是依舊例賞功,並移牒遼人,讓其遵守疆界之約。
只是這麼強硬好嗎?會不會惹怒遼人,最後變成兩國間的大戰?
同時樞密院在札子上的貼黃中,也稍稍介紹了一下韋州的地理位置。讓向皇后好歹能按圖索驥,在地圖上的橫山北麓找到了韋州。
從橫山北麓下來,沿着靈州川北上。這一條路,不需要穿越瀚海,原本就是當初高遵裕之所以能殺到靈州城的原因。
當宋遼劃界後,新闢疆土上設立銀夏路和甘涼路。舊有的緣邊諸路,就成爲了後方。舊有的駐軍人員和數量不斷調整,連主要作戰目標也從抵禦党項賊寇,變成了鎮壓當地蕃部,秦鳳、熙河、鄜延莫不如此——只有涇原路和環慶路例外。
因爲地理的關係,青銅峽那一片跟涇原路聯繫得更緊密,比起隸屬銀夏,更爲適合歸於涇原路管轄。而韋州,相對於東面的鹽州,與橫山南麓的環州之間的交通也更爲順暢。
不過這兩路與契丹人的接觸點,也就只在鳴沙城和韋州。
但地圖對向皇后來說並不直觀,看着莫名其妙的圖示、線條,她心道難怪她的丈夫會經常沉迷於武英殿的偏殿中。只有去武英殿偏殿,對照沙盤才能準確瞭解地形地貌。可沙盤還在武英殿那邊,夜裡過去也不方便。
向皇后嘆了一聲,在她而言,邊境急報加上與契丹人的衝突,就已經足夠了。
若是南方有亂,讓章惇去處置就可以安心了,韓岡也可以。向皇后還記得有個去平西南夷的官,叫熊本的,現在夔州路,他對南方軍事也瞭解很深。遼人生事,可以選擇的人選則就少了許多。如今的朝堂上,真正對遼人有勝績的帥臣,向皇后只知道一個韓岡。
看來還是明天在崇政殿上問個明白好了。
……
“殿下不必憂心。小事而已。”崇政殿中,章惇朗聲說道,“殿下可以搜檢舊檔,即便是澶淵之盟後,河北、河東邊界上,與遼人的衝突和廝殺也從來沒有少過。尋常之事,照常賞功就可以了。”
一大早就被皇后質問,章惇還以爲出了何事,再一聽,原來是之前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的小事,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殿下。”薛向也說道,“遼人侵疆,在河東、河北是年年有之,並不足以爲奇。而守軍還擊時也多有斬獲。”
向皇后卻皺着眉:“雖然話是這麼說。可之前遼國幼主夭折,官家曾有意起兵,只是爲人諫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眼下聖躬不安,遼國會放過這個機會嗎?眼下遼人犯界,是不是就是先兆?”
“防秋是年年做的,殿下不用擔心邊境諸州會不做防備。”薛向道,“對於遼人挑釁,當要予以回擊。越是退縮,契丹人就越是猖狂。反倒是強硬回擊,卻能嚇阻其野心。澶淵之盟所以能訂立,也是其前軍大將蕭達凜被八牛弩一箭射死的緣故。”
章惇也道:“方今聖躬不安,耶律乙辛或有僥倖之想。不過對遼人的防備,一年多來從來沒有鬆懈過,緣邊各路的帥臣無一不是老於兵事。縱有兵戈,也能轉瞬即平,殿下也不需憂心。”
“韓學士,依你之見呢。”
韓岡先看了看蔡確,東府宰執有資格參與軍議,宰相更有一錘定音的資格,但這位聰明人根本就不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多話。如今兩府乏人,蔡確保持沉默,在另一側的王安石又避嫌不開口,樞密院倒像是要將整件事給定下了,區區兩人說話,也難怪向皇后不放心。
想了一下,他回道:“臣之見與兩位樞密相同。勝者在敵,敗者在己,不論遼人是試探,還是打算犯界毀約,只要緣邊各路做好防備,便是立於不敗之地,讓其無功而返。”
韓岡的話,讓向皇后安心下來,道:“那就先鎮之以靜。至於環慶路報上來的功賞,就按樞密院的條陳來辦。”
王安石沉着臉在旁聽着,進殿後他就沒怎麼開口過,但一樣是心明眼亮。
皇后終究還是對軍事沒有經驗,幾句空話就安撫住了。若是換做天子,肯定會再去追問細節,然後在武英殿偏殿中對着沙盤來推演。不過這樣也好,當初天子對着沙盤談兵事,都是在添亂,換成是更缺經驗的皇后,垂拱而治反而會有好結果。
但看韓岡、章惇、薛向三人的態度,戰爭倒像是不可避免了。
……
“玉昆,你覺得呢?”從殿中出來,章惇問着韓岡。
“等着開戰吧,這麼好的藉口遼人不會放過。”韓岡道,“反正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找藉口總能找到的。就像皇后說的那樣,耶律乙辛不會讓這麼好的機會白白流走。”
“的確如此。”章惇點點頭,“不過先來的應該是那羣党項餘孽。”
“殺光就是了。劉仲武做不到?”韓岡看看章惇,“還是說子厚兄你不放心韋州?”
“鳴沙城倒不怕。韋州那邊……一旦遼人在韋州張起聲勢,青銅峽的党項餘孽多半會隨之響應。”
韓岡笑道:“慶帥乃是趙公才,以他的才幹,也不用多擔心。”
章惇卻沒笑:“這件事本來是想要跟玉昆你好好商量一下的。”“路明昨天入京了,帶來了劉仲武那邊的消息。”
“劉子文怎麼說?”
來自於邊疆主帥的奏章,由於其中多有各方面的權衡,細節上往往會有很多問題。倒是私信,尤其是劉仲武這樣的武夫給恩主的私信,絕不敢亂說話,從來都是實話實說。
“青銅峽中不給修建城寨,党項人心自不能定,不知道還能壓着他們多少日子。種地不會,放牧不能,朝廷又不能養着他們,坐吃山空的結果只會讓他們鋌而走險。劉仲武說,薪柴都快堆起來了,就差點火了。”
韓岡嘖了嘖嘴,劉仲武現在倒是會說話了,“還是等呂吉甫入京,就讓他去頭疼好了。”
章惇冷哼一聲:“玉昆你說得倒輕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只用說話,不用做事,當然輕鬆。”韓岡笑道,章惇則是又哼了一聲。韓岡硬是不肯入西府,倒是能說風涼話了。
對一名避道廊側的官員點頭回禮,走了幾步後韓岡才又道:“不說笑了,說起來小弟更擔心的是河東。當初因爲南附党項斬首之事,善戰的將校紛紛南調,則邊境多有顢頇之輩。”
“愚兄知道了。”章惇點點頭。
韓岡又道:“小弟不怕邊境開戰,耶律乙辛多半也不敢往大里打。應理城有劉仲武,後方的鳴沙城有趙隆,在後面有秦鳳、熙河兩路的支援。興靈的遼人加上青銅峽的餘孽一起上來,也照樣能抵擋得住。只要能安穩度過這一次亂局,至少幾年內,邊境上將會安靜不少。值得擔心的是那一干元老。韓魏公倒是不在了,但張、文、富等人尚在……”
“那就看看洛陽的那幾位會怎麼做了,眼下可不是熙寧七年了,想來也不會那麼蠢。”章惇冷笑道,“還是多擔心一下,他們怎麼說這次大拜除吧。要不要打個賭,他們絕對不會承認這次大拜除是天子的本心。矇蔽聖聰的評語絕對不會少的,更惡毒的決不會少。編造謠言,那邊可是一把好手。”
“這不是穩輸嗎?”韓岡搖頭笑答:“小弟還不如賭馬好了。”
……
“天子被幽禁,皇后成了傀儡。一切都是王介甫在幕後操縱?”富弼擡起眼,看着兒子,“外面是這麼傳的?”
富紹庭點頭,“還有說是上四軍造反了,共舉王安石爲主。”
富弼頓時便冷笑一聲。
司馬光剛上京,舊黨便全面潰敗,這樣的變化,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謠言四起也不足爲奇。
但當司馬光在文德殿上的話傳來後,富弼就只能嘆息司馬十二的運氣了。至於呂公著也跟着敗退,在前兩日聽說了韓岡的三份奏章的內容後,他就更是沒有半點疑問,韓岡這個後生固然厲害,可乾綱獨斷的依然是天子!
只是謠言還是像地裡的野草一般冒了出來。這些謠言看似無稽,其實更多的當是有心人在後推動,想在外造起聲勢,然後脅迫中樞。富弼甚至知道是誰在背後唆使,只爲了壞了王安石的名聲,富弼知道這是不實之言,但他可不覺得有必要爲王安石去解釋。
“別多話,看着就是了。”他吩咐着兒子,“天子重病,酒宴什麼的全都免掉吧。將家裡管好,好生在家裡多讀幾天書,說不準可是要大亂了。”
富紹庭滿是疑惑地應承了,沒敢細問,轉問道:“大人,明天司馬君實回來,要不要去迎他?”
“你去一趟也好。爲父就不去了……看他在殿上說得那些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