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挺快。”聽到消息,韓岡笑了一聲,“看來白玉是迫不及待了。”
“樞密將他留在後方多日,可不就是想看到他迫不及待嗎?”黃裳陪着笑了笑,卻又皺起眉,“不過這般心急,直是如飢似渴,一旦上了陣,保不準會上了遼賊的惡當。這一回繁峙縣幸好沒讓他白玉去領軍,否則局面或許會給遼賊翻過來。”
“這點倒不至於。關西那邊吃夠了伏兵的苦,一個好水川,就能讓人記上五十年了。記得白玉年輕時曾在任福麾下聽命,不會不小心。就是他心急,下面的人也會提醒他。”
千山萬壑的黃土高原,讓宋軍多少次落入了党項人的陷阱。好水川之戰,任福一腳踩進元昊的陷阱,以至於全軍覆沒只有極少數逃了出來。提防伏兵對於西軍將領們來說近乎於本能。白玉要是連遼軍草草安排的伏擊都發現不了,他也活不到現在。這一點,韓岡自是要比黃裳清楚得多。
“接下來京營派不上大用,他要是磨磨蹭蹭,我可真得換個人領那七千西軍。”韓岡的笑容中帶上了一抹冷意,讓黃裳看了有點心頭髮寒。
“其實京營也不差了。雖說不如西軍,可爲日後着想,也得讓他們多磨礪一下。樞密之前對他們護之猶恐不周,遇強敵輒令河東兵馬代爲出戰,此非是強兵之法。”
並不是黃裳喜歡跟韓岡唱反調,而是韓岡自知不可能全知全見,需要有人拾遺補闕,允許甚至鼓勵下面的幕僚對他的決定多加質疑。
“沒必要冒風險。想必勉仲你也知道,京營中空餉吃得有多厲害。不是我不相信他們,而是他們不值得相信。在戰場上走過一遭後,也算是有了經驗,接下來,不是讓他們與強敵正面廝殺,而是清理空額。”
“清理空額?!”黃裳有些迷惑,韓岡的想法怎麼跳到了那個方面。
“正是!”
作爲京營禁軍的代表,天天都要在皇帝鼻子底下打轉的龍衛、神衛、天武、捧日這上四軍,吃空餉的情況比西軍都強。可上四軍的任務是拱衛京師,不可能調出來。
從京畿陸續調來歸於韓岡麾下的禁軍兵馬,名義上是六萬四千餘人,對外號稱二十萬,實際上只有三萬七千人。
這吃空餉的情況,比江淮諸路肯定要好些,跟河北差不多,只是肯定不如河東、廣西、湖南、成都府這幾個近年剛剛經歷過戰爭的路分,更不能同關西諸路相提並論。
五代時威震四方的大梁精兵,讓諸多王侯不敢直視的殿前銳卒,現在如果排除了兵器甲冑的加成,連當年的三四成實力都趕不上。如此“精銳”,韓岡當然不能放心使用。一路上想方設法讓他們習慣戰爭,即便上了戰場,也多是讓他們搖旗助威、一壯聲勢,真正的作戰都是依靠河東軍各部來完成。
所以韓岡倒是挺佩服郭逵。在兩三年內就讓河北軍改頭換面,這一回的大戰,以其爲主力抵擋住可以盡情縱馬的遼軍,指揮和練兵水平之高,韓岡自知難望其項背。只是他也不準備讓京營在這麼爛下去,膿瘡終歸要捅破。
“再過幾日,我打算正式對照軍籍,計點兵馬。如果那時候有大戰,勉仲你看吧,報上的陣亡至少要多上一萬。那都是空額啊!卻要壞了我的名聲。”
朝廷對陣亡的士兵有爲數不菲的撫卹,不過一次性的賜予,自然不如細水長流的收穫,所以之前掩蓋空額才報上來的陣亡數量很少,基本上就是實際上的傷亡。不過一旦韓岡要開始計點兵馬的真實數量,那些喝兵血、吃空餉的軍頭肯定得把賬給做平了,把空名給清理了,陣亡的數目肯定會大幅上升。不過換在軍營中,沒有戰鬥的情況下,那些軍頭也沒辦法一手遮天,捏造出不存在的陣亡來。
“樞密!”黃裳語氣急了起來,“這可要三思啊,現在可是戰時啊!”
“等到戰後,朝廷那邊多半會派人來查驗兵馬數量。我可不想給人說成是隱瞞傷亡,吹噓功績。要做也只能趁現在了。”韓岡輕哼了一聲,他在朝中可不是沒有敵人。
“奈何軍心!”
“無妨!他們難道還敢兵變不成?封鎖諸關口的營壘都是由河東軍鎮守,京營可多在此處。”
在自己麾下出戰多日,韓岡相信自己的威望已經深入京營禁軍的士卒心中,那些軍官想要煽動,自己出來亮個相就能鎮壓住。何況那些要讓渾家出來做小買賣的士卒,難道還能跟吃空餉的將校一條心嗎?韓岡一點都不擔心。
如果僅僅是將校們鬧一下,更不是壞事。太得軍心可不是好事,進入兩府之後,韓岡現在需要注意一下這方面的問題。但與其疏遠作爲根基的西軍,還不如拿京畿禁軍中盤根錯節的軍官團體下手。明明坐擁五六萬的大軍,能上陣血戰的就只有三四成,韓岡表面上沒什麼,但對京營禁軍的將校們還是看着就生厭。
“好了。”韓岡擺擺手,阻止了還想諫言的黃裳,“此事稍後再議,不要讓白都監久等了。”
……
白玉肅立在門外,等候着韓岡的接見,他的兒子白昭信就跟在身後。不比白玉這名老將的沉穩,白昭信的臉上有着明顯的期盼和緊張。
不知是門戶之見,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河東制置使韓岡自從來到河東後,對來援的西軍一直都置之不用。隨着戰局的好轉,更沒有用到他們的地方。
一盆盆冷水澆在本以爲終於等到了機會,隨着父親領軍北上的白昭信頭上。心中的興奮,隨着時間的過去逐漸變成不忿,最後沉澱爲漠然。
白昭信本已是絕望,每日只是督促下面的兒郎注意尋找盜賊的蹤跡,然後在五臺山上一條條山谷鑽進去,沒想到韓岡還有一天能記起他們。
當他隨軍抵達忻口寨後,他的父親就又接到了韓岡的將令,讓其將事務交託副手,前來新近收復的代州聽候指揮。
白玉不敢怠慢,交代一下後便立刻動身,白昭信在職位上是白玉親將,也隨父親一起出發。
清晨離開忻口寨,乘坐有軌馬車抵達大小王莊,然後又用一個時辰縱馬趕到代州,這時候,天色尚未黑透。
在行轅前通名,只等了小半個時辰,便被召喚入內。相對於韓岡樞密副使的身份,這點等候時間,實在算不上很長。
白昭信只聽見前面的父親輕輕鬆了口氣,他轉念間也想通了,看起來年輕的樞密副使這一回是準備用他的父親了。
“白玉拜見樞密。”
“白昭信拜見樞密。”
隨着父親一起,向韓岡行禮,並非是第一次拜見,但白昭信每次看見與他年歲相差不大的韓岡,心中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過這一回韓岡除了接見他的父親,還把他這個三班借職都一併招入帳前,也讓白昭信多了一份期待。
幾句寒暄後,廳中沉寂了下來,白玉父子略顯拘束,不敢主動詢問韓岡招他們前來,究竟有何吩咐。
白玉五十多了,白昭信也在三十上下,兩父子論年歲都比韓岡大,但在韓岡面前,卻都顯得侷促不安。
韓岡輕輕笑了一笑,溫聲道:“我出身關西,都監的大名早有聽聞。當年慶州廣銳兵變後,軍心沮喪。都監卻能大敗西賊於新寨,其功不僅僅是在那些斬首,更在軍心士氣上。”
廣銳軍叛亂,直接起因是深得軍心的都虞候吳逵被韓絳無罪下獄,但追本溯源,還是之前一年,慶帥李復圭主動與西夏交戰失敗,在環慶路軍中大開殺戒的緣故。
當年慶州之敗,一力主戰的環慶經略使李復圭將戰敗的罪責推到了下面的將領們頭上。一路鈐轄和都巡檢被處決,同在環慶任職的種建中的叔父種詠瘐死獄中,下面的大批軍校也同樣受刑,就包括了作爲主力的廣銳軍。
在參戰的主要將領中,只有白玉依靠郭逵的救助,被保了下來,戴罪立功。之後不久,白玉大捷於新寨,韓岡聽說天子曾當面對郭逵道:“白玉能以功補過,卿之力也。”這一回與遼國作戰,要是他在河北的郭逵麾下,多半是能得到大用的。
白玉連忙起身,“白玉愧不敢當。”眉宇中終於有了幾分喜色。
“而且我與種詠曾有一面之緣,言談甚歡,與其侄更是同出自文誠先生門下。種詠英年早逝,誠是可惜。”
“的確是太可惜了。種四的英姿,這些年末將還經常回想起來。若其猶在,功業也當不輸其弟了。”
白玉和種詠雖爲同僚,但關係其實並不和睦,所以他才能得到郭逵的青睞,要是跟種家關係親近,始終看種諤不順眼的郭逵,如何會出手救他?
只是韓岡和種家關係親近,在西軍中人盡皆知,白玉又怎麼會去觸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