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十二)

有了韓岡的這一句,幾名樞密使都安心下來。

並不是說他們要得到韓岡的首肯纔敢發佈號令——幾位作爲樞密使的自信和自尊還是有的——而是重新定義了華夷之辨的韓岡,他站出來說一句,比他們辯解千萬句都有用。最差也有韓岡在前面做擋箭牌,省了多少麻煩。

雖說都是一片公心,於國有利,卻免不了要爲一羣書呆子戳後背。王韶早亡,而且腹部疽癰潰爛而死,“洞見五臟”,就有人說他那是他在河湟殺戮過重的報應。章惇和韓岡在交趾砍了無數腳趾,同樣爲人詬病。

“好了,就這樣吧。”蘇頌撐着腿站起來,坐得久了也累了。

章惇點點頭,“今天就把給王舜臣的指揮發過去,希望路上不會耽擱。”

說起來也是夠讓人煩的,身前背後都是操不完的心。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人力,在座的幾位——包括韓岡在內——都不願意下這樣的命令。

韓岡一貫地宣講要教化四夷。而所謂的教化,絕不是把人殺光了了事,而是重點清除上層,將掌握了權力、財富以及知識和歷史的階層給清洗掉。

沒了領導者,下面的民衆就好對付得多。厲行教化,時間一長,之前的恩怨也就沒什麼人還會記得了,甚至會將先人給忘得乾乾淨淨。

只可惜留給王舜臣的只有一個冬天的時間,以及一羣絕對不能信任的回鶻人。這樣的情況下,只能選擇最爲簡單粗暴的選項。

感覺到氣氛似乎有些沉重,薛向笑道:“攻佔了疏勒,西域就算給收復了。上接漢唐,此功當能光耀千古。”

“等拿下疏勒再說吧。”韓岡搖頭,也只有他方便潑涼水。

章惇哈哈笑了兩聲:“說得也是,等捷報來了再慶功不遲。”

韓岡道:“莽莽撞撞地南下,就是有功也得打個折扣。免得日後習慣了莽撞,會吃大虧的。”

“不然。”郭逵出聲道,“王舜臣看似莽撞,實則穩重。他既然敢於追擊,自有他的道理。不會是血涌上頭的輕率之舉。這疏勒……攻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

韓岡心中驚異,不意郭逵給王舜臣如此高評價。

薛向聞言便笑道:“得仲通一言,我等可就更安心了。”

章惇、蘇頌都點頭,深有同感。

郭逵看人的眼光是朝中公認的厲害,論將帥可否,有說法叫“龜卜燭照”,百不一失,在座的幾位都沒有異議。

若是能夠在黑汗軍來援之前,將疏勒堅壁清野,讓敵軍無人可用。他們就只能硬攻官軍據守的據點。

以留給王舜臣的時間來算,足以讓他將疏勒城佈置得針插難進的地步。可以逼得黑汗承認現實,拱手讓出疏勒地區,將他們的手收回到蔥嶺之西。而由此空出來的土地,可以大量地安置回鶻人,吐蕃人以及漢人。

一旦官軍牢牢地控制住通向蔥嶺的門戶,那麼大宋對天山以南的控制,將不會再受到任何人的挑戰。不論是回鶻還是吐蕃,又或是蔥嶺以西的黑汗人,都必須對漢人控制下的西域更加整齊。

至於天山以北,就必須加強北庭的守護兵力。從北庭向西,還有一條路通向黑汗國的腹地。只有穩穩地守住北庭,便等於是掐斷了黑汗入寇西域的所有通道。

就憑已經被打得不敢擡頭的回鶻人,別想動搖得了大宋對西域的控制。漢唐兩代開拓西域的壯舉,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給完成了。說起來還真是要爲王舜臣叫屈。

不過在遼人的威脅沒有解決之前,收復西域的功績也就這樣了。西域的疆土再大,也比不上燕山之南的那一片土地。

韓岡微不可察地搖搖頭,然後問道:“日本那邊怎麼辦?”

“先等等看吧。把過海的契丹人的兵力弄清楚再說。”章惇道,“還是說玉昆你有別的什麼想法?”

“沒有。韓岡之意也是如此。”

“玉昆,就你來看,北虜會有多少人馬?”蘇頌問道。

“再多也不至於超過萬騎。”韓岡想了想,說道,“這跟高麗不一樣,打高麗能進能退,但日本不是個有退路的地方。放在誰身上,心中都不會沒有疑慮,耶律乙辛趕不了那麼多人過海。只能先派人試探水深水淺,然後才能引人上鉤。”

……

完顏盈哥正望着搖搖欲墜的太宰府的政廳。

如同一座小城的西海道衙署,是九州島上最後一處還未攻下的據點。

他麾下的千五精騎在城下與城頭對射,五千多抓來的新附軍正分作數批,輪番踩着長梯向圍牆上衝去。不時有人從雲梯上跌落下來,可守軍在對射中屈居劣勢,攀上城牆的爲數更多。

城破只在旦夕之間。

太宰府是日本除京城之外最大的城市,也是高麗行商最熟悉的城市。位於九州島上,爲西海道治所,控制着日本的對外貿易。

太宰府周圍有山巒之險,在西北面的隘口處有一面長牆,一南一北的山上有城寨,就算本身城市周圍並無城牆,也是有一定的防禦能力。

可惜日本太平了幾百年,一直都沒打過仗,兵備早就爛掉了,是有城無防的狀態。

完顏盈哥登島之後,便按照預定的計劃,直衝太宰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了外圍的城牆和寨堡,直接攻到了太宰府的官廳之外。

只是完顏盈哥眼見太宰府的中樞圍牆高聳,便放棄了揮軍攻打的衝動。劫掠了城中坊市之後,留了些人守住長牆、城寨,一個月來都沒有去攻擊太宰府,而是繞着島狠狠搶了一把,又到處抓民夫來修港口防備,以防宋軍抄截後路。

等到港口修好,不見宋人來,也不見日本本州的援兵,這才帶着大軍過來解決九州島上最後的敵人。

地面搖晃了一下,然後又是一陣抖動。

完顏盈哥的戰馬晃着耳朵,沒有了一開始時的驚慌。完顏盈哥摸了摸愛馬的鬃毛,便不再在意。

登島之後,經歷了大小十幾次地震,除了一開始驚得人荒馬亂,之後不論人、馬都很快就習慣了。冒着煙的火山,看多了也不覺有什麼可怕。

歡呼聲緊跟着大地的震動傳來,一面面旗幟被丟下城頭,城牆上的守軍正在潰退,而政廳的大門已經被緩緩打開。早已守在門前的數百步騎一擁而入,直接衝進了還未完全打開的城門中。

“好了,你們也進去吧。男人一個不留!”完顏盈哥對守在身邊幾百部從下着命令,“小心一點。”

只剩百來親衛守禦身旁,完顏盈哥渾然不懼,他只害怕無謂的傷亡。

之前完顏盈哥除了攻破太宰府外圍毫不設防的防線,還攻打了幾十座鄉下田莊,遇到的士兵全都是拿着竹槍,一百人中大概只有七八人有鐵製的刀槍,只有一兩人裝備有疑似甲冑的破爛,能給他造成一點阻礙的軍隊,一支都沒有。

但完顏盈哥征戰多日,情知他所接觸到的日本士兵,都只是下等鄉兵,並不認爲他們的水平,能與傳說中日本國中最精銳的一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四天王八本槍赤鬼青神的東國武士相提並論——在九州島上俘獲的官員、貴族都這麼說,完顏盈哥也不得不相信日本有那麼一批精銳存在。

太宰府畢竟是大城,也許會有一批人數不多的東國武士守在官廳之內,很可能會給沒了防備的部下帶來不小的傷亡,必須要防備。

從之前高麗海商那裡,以及如今殺了那麼多大名小名,打破的莊子幾十座,完顏盈哥和他下屬的將校們,多多少少已經瞭解一點日本朝中的形勢。日本國中,如今兵力多在東北部。據傳是二十年前曾經被剿滅過的叛賊餘孽,如今又開始蠢蠢欲動,讓日本的朝廷不得不派出精兵強將去鎮守東方。

這件事值得慶幸。不用擔心隨時可能西來的東國武士,這就意味着來到日本的一千五百大遼精銳,就能充分地利用他們在劫掠上的特長,從日本人手中搜刮到更多更好的財物。

完顏盈哥能確定這不是謊言。很多東海女直部族的成員,渡海去了日本搶劫。有的搶了一通回家,有的則反而被僱傭上陣,爲日本國中的僱主賣命殺敵。他的麾下,就有兩個熟門熟路、甚至還能說幾句日語的東海女真出身的老頭人,被招過來問詢時,還吹了好一通二十多年前的日本僱主拿金砂付賬的大方。不過這兩個老滑頭卻沒一個提到他們遇到的東國武士有多厲害。

嗚嗚的號角,打斷了完顏盈哥的回憶。這是大獲全勝的信號。他驚訝地擡起頭,就看見自己的侄兒阿骨打提着一個腦袋,出了官廳,直奔自己這邊過來。身後還跟着十餘騎,有的手中提着頭顱,有的在馬背上橫架着俘虜。

阿骨打下馬時挺胸疊肚,提着不知是誰人的首級,得意洋洋地來到他叔叔的馬前。

完顏盈哥沒理他,小孩子不能誇,不能讓他的尾巴翹起來。

指着俘虜中穿着最華麗的一個和尚,讓人把他提溜了過來,詢問起日本朝廷的近況。能在戰時留在最後,這個和尚的地位不會低。而倭國的僧侶,都是會說漢語的。

被完顏盈哥的近衛用刀比畫了幾下,完顏盈哥一開口問詢,那個和尚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可聽了這名從本州過來的和尚講了一通國中政局,完顏盈哥便是頭昏腦漲。漢人說的話,他本就不怎麼會說,聽起來也有些吃力,而這名僧人偏偏口音又重,與完顏盈哥平常聽過的漢人說話完全不同。

完顏盈哥眉頭漸漸擰起,最後不耐煩地擡腳就將那禿驢踹了個筋斗:“這說得是什麼,鬼唸經嗎?!”

他這一怒,正窩着一口氣的阿骨打就踏前一步,惡狠狠地瞪着那和尚。

那個和尚看到阿骨打,就像見到了惡鬼一樣,臉色更是驚恐,急得忘了漢人的話,嗚嗚哇哇的不知說些什麼。

幸好完顏盈哥身邊有個從高麗抓來的通譯,能說日語、漢語和契丹話,女真話也能扯幾句。剛纔想聽沒扭曲過的消息,纔沒叫他,這時被叫過來做翻譯。

聽了幾句,那通譯回頭指着阿骨打,對完顏盈哥道:“小將軍方纔只帶了五六人,就殺了幾十名倭人中最善戰的關東武士。如小將軍這樣的猛將,在倭國都被視爲轉世的惡鬼,所以他才這般害怕。”

完顏盈哥皺着眉:“阿骨打!你進去的時候沒遇到武士?”

“有啊!”阿骨打仰起頭,“都拿着刀,還都有甲。不過亂哄哄的一團,比鵪鶉都蠢,俺射了幾箭,上去一衝就殺光了。”阿骨打擡了擡手,將那首級亮了出來,“然後俺就把這個大官的腦袋給砍了。”

難道這就是東國武士?!完顏盈哥實在難以想象。只是看那和尚的態度好像是正主兒沒錯。

完顏盈哥想了一陣,想不通,乾脆放棄了。不管怎麼說,九州島這邊的日本人實在太弱。

高麗人這麼多年來,一直想方設法地往北拱。能佔點便宜,絕不會放過。但現在看看日本,若是高麗這幾代國君,把那份從開京北面百里的地方,一直將西側國境拱到鴨綠江邊的勁頭,用在日本的身上,說不定早把九州島給打下來了。

或許也不一定。完顏盈哥搖搖頭。

他是進攻高麗的一員。親手砍光了幾十位高麗的高官顯宦,將他們的妻女變成充御下陳的侍妾侍婢。這一過程中,大小十餘戰,他連抽刀的次數都少。都是前鋒一衝,高麗軍就崩潰了。射過來的箭矢,連戰馬披甲都射不破,更別說人身上的堅甲,基本上就是撓癢癢的。

當時他就在想,過去跟高麗人打了三次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就沒能將高麗給滅國的?這高麗實在太弱了一點!

兩邊都弱。或許就是這樣才保持了和平。就像大遼與大宋一樣,兩邊都強纔有了幾十年的太平局面。

完顏盈哥馭馬入城,和尚和通譯都跟在身後,向他詳細地描述着日本朝野的內情。

平安京的情況與太宰府相似,都沒有城牆,外圍僅有一道籬笆。只是中心位置,也就是皇城有護牆。而且太宰府這邊還有一條外牆,而平安京就一道護城河而已。

至於軍中堪戰的主力,就是方纔被阿骨打切菜砍瓜一般解決的幾十名關東武士一樣,全都是有田產的名主,整個日本,加起來也不過幾千人。

站在被打開的倉庫門口,聽着俘虜的供詞,望着堆滿了倉庫中的錢幣和絹帛,完顏盈哥赤紅了眼,小小的府城就如此富庶,那京城還了得?讓他只恨自家沒有長上八隻手,抓不了這麼多的好東西。

劈手抓過來一名親信,完顏盈哥嘶聲吼道:“快回去上覆大王,這裡人傻!錢多!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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