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需要堂除的不算多,就兩隻手。”張璪笑說着。
張安國則拿起手上的資料回答韓岡問題,“開封的中牟知縣,京西的襄州知州,兩浙路的明州知州、杭州通判……”
韓岡用心聽着。張安國念出來的這些官闕,與他收到的目錄沒有什麼差別。
在決定選人等級文官的流內銓門外,有所謂闕亭。但凡州郡申報衙署中有官闕,流內銓便會張榜公佈,這是避免奸猾部吏倒賣官闕。而宰輔們手中的官闕名錄,記錄着闕額。每天都會發送到各位宰輔的手中,待他們進行安排,也就是所謂的堂除。
堂除,就是需要經過政事堂直接授予的職位。如果只是知州、知縣,照常理是應該交給審官東院來擬定人選。可是自開國時起,比較重要的知州、通判、知縣的職位,便被政事堂直接控制,究竟安排誰去就任,全得要當時的宰輔來發落。
隨着時間的過去,堂除的範圍也越來越大。每一任宰相,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去幹涉審官東院——或其前身審官院——的工作。當這些干涉成功後,往往就會成爲定製,從此這個職位便成了政事堂的所有物——而以政事堂與審官東院的上下級關係,宰輔想要伸手,鮮有不能成功的例子。
現如今平均每天,都要有五到十個州縣親民官,或路中監司屬官,或在京百司主官,需要宰輔們來決定。
韓岡昨天用了半個晚上的時間,將堂除的範圍背了下來。大概幾乎所有的望縣,上州以上,全都是堂除的範圍。
而宰輔們的手上,還有一份眼下在都中候闕的官員名單。
只是他們並不需要按照候闕的官員名單來安排,那些正在任上、有後臺的官員往往不滿任便能遷轉,而沒有後臺的官員,在京城中待兩三個月等官闕都是常事。
一般來說,當宰輔們將這些官闕派定之後,每隔五日就會要進呈給天子過目。
“玉昆……可有心儀的人選?”
待張安國唸完,張璪問着韓岡。
韓岡輕呷了口茶湯,道:“韓岡初入中書門下,朝中賢士僅知一二。過去也只在關西、嶺外、京西、河東等處任職過,對本路的官吏賢與不肖有所瞭解,州縣繁劇清省與否略有心得,可其他地方就不怎麼熟悉了。”
張璪聞言,與韓絳對視了一眼,臉上稍稍有了些許笑意。
他們不怕韓岡提條件,就怕韓岡不提。以他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什麼位置都要搶,那可就讓人頭疼了。王安石能以一新進的參知政事,逼得政事堂其餘宰輔無處立足,正是因爲當時趙頊全心全意的信任。
“除了京西,無不是邊境要地,亟需身兼文武的賢能治理州郡。”張璪顧謂韓絳,笑嘆道:“除了玉昆,還真想不到有誰能衡量此等賢才。”
韓絳則苦笑着搖搖頭,頗是無奈,“……玉昆在京西主持工役,從南到北都走遍了,說起當地人情地理,我等是比不上玉昆。”
張璪笑容不改,“子華相公說得是,的確不如玉昆。”
韓岡點點頭,笑道:“子華相公、邃明兄謬讚了。其他去處,可就要勞煩兩位。”
就韓岡所知,這一年多來,堂除的候選名單,大半都是由蔡確、曾布先行擬定,再與韓絳、張璪商議,並進呈給向太后。不過據說向太后有打算改變這一點,在宮中也有些流言傳出來,或許這也是蔡確決定叛亂的主因……至少是之一。
如今蔡確、曾布敗事,張璪肯定想趁此良機,擴張自己的權力範圍。靈壽韓家累世簪纓,韓絳也有的是親朋好友和親朋好友的親朋好友、以及他們的子弟需要安排。
韓岡要與他們相爭,不會急在此時。正如韓岡對韓絳所說,他對朝中官員的瞭解太少,就任的地域也不算多,對遍及天南地北的職位,很難挑選出合適的人選。萬一任人不當,韓岡必須要負連帶責任。韓岡可不想隔三岔五便被罰銅,錢是小事,但太丟臉,也會損傷個人的威信。
在韓岡看來,與其只能在大餅上舔一舔,還不如先切上一塊獨佔下來,小歸小,卻是能夠穩穩地吃進肚子裡去的,誰也爭搶不得。
幾位宰輔的對話,張安國權當沒聽到。
正常宰輔權力分賬,不會如此赤裸裸,一般也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通過對一處處官闕進行不斷的提議、爭論、妥協,最後劃定各自的權利範圍——是默認,而不會明示。
而韓岡直接將話給挑明瞭,的確省了不少時間和誤會,不過也太直白了一點,彷彿武夫的脾氣。韓絳這樣的老派人明顯地不習慣,倒是張璪,反應過來後,還不忘討價還價一番。
韓岡通過廷推進入中書門下,在太后的支持下顯得氣勢洶洶。現在韓岡只要求幾處邊角地——京西也就是個添頭——其實是退讓。他的要求,跟他得到的票數比例相當,差不多四分之一。
韓絳的性格厚重,韓岡也是給韓絳多一點尊重,這是他應得的回報。之前政事堂中的政務,多決於蔡確,現在讓韓絳舒舒心,也是應當的——他還能在政事堂中待多久?
不過說到底,還是韓岡在政事堂中沒有底蘊,當年他若是接受了韓絳的舉薦,擔任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對中書門下有些熟悉就方便得多了。至少能在那些堂吏和堂後官中間打下基礎,下面有了根基,做事就不會兩眼一抹黑。不過以當年的情況,韓岡拒絕中書,就任判軍器監,對他是最爲有利的選擇。
當然,韓岡在現階段,也沒必要去與韓絳、張璪爭奪更多的職位。他還沒那麼多人需要安排,爭來了也無用。現在要做的是穩紮穩打,抓住幾個關鍵性的位置就夠了。
在這其中,軍器監是韓岡必須要拿下的地方。
那是王居卿的位置。
從韓岡之前所瞭解到的王居卿一貫以來的表現,他應該很適合這個位置。就算王居卿不稱職,韓岡在軍器監中也有足夠的基礎,讓軍器監能夠穩定運作。
而且王居卿是侍制,目標又是軍器監,韓岡要拿到這個位置就更容易了。
卿監以下的官員任免,都是政事堂的職權範圍。可涉及到侍制及侍制以上官員的位置,那就是天子的權柄了,宰輔們只有建議之權。僅僅是天子的安排不當時,宰輔們也能表示反對,到時候,就看皇帝和宰輔哪個撐不住先退讓。
軍器監從地位上說,屬於卿監一級,宰輔們可以直接任命,事後報備。但由於這個衙門在朝堂中地位特殊,歷任判監都是得了天子欽命,由此成爲故事,加之往往由侍制官擔任,宰輔們也只有推薦之權。
要說服太后那邊很簡單,此外只要跟韓絳、張璪通個氣就夠了。兩人不反對,又有太后支持,王安石就算想要反對,也無能爲力。
唯一值得擔心的是王居卿給人翻出什麼黑歷史來。如果他過去犯下什麼大錯,給人揭了出來,韓岡也救不了他。
韓岡不信王居卿在給呂嘉問背後一刀前,沒有半點準備。
可是不做事,就不會犯錯。這不論是在哪個時代都是通病。越是事務繁劇的衙門,越容易出事。越是清要的衙門,就絕不容易犯錯。
三館崇文院中的校理、檢討、編修、校書們,怎麼都不會出事,又因爲身居儲才之地,升遷往往極快。而三司衙門中的官員,往往難有全身而退。就是貴爲宰輔,也時不時會被罰上幾斤銅。
想到這裡,韓岡又想起司馬光當年議論黃河改流的事。呂公著反對任命司馬光的論述實在太典型了:“朝廷遣光相視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也。”
因爲過於典型,韓岡一想起,做實事和說話的區別,就會想起這一樁。日後若是也寫私人筆記,記錄一些朝堂中的經歷,韓岡不會忘記將這一樁給記錄進去的。
王居卿是靠做實事做到了侍制,他犯下的過錯,只會比人多,不會比人少。
韓岡不擔心他在推薦王居卿擔任判軍器監之前爆出來,只擔心在王居卿就任之後,給人揭出來。
那時候,就又是一團亂。
從這方面來看,御史臺中就需要安排一個人了。通過做翰林學士的沈括,不難做到這一點。不需要正直的,只需要聽話的。也不要他能夠攻擊誰,只要其存在於御史臺中,遠比直接上場攻擊更有威懾力。
至少能讓人想要攻擊王居卿時能投鼠忌器。
除了王居卿之外,韓岡還有其他的擔心,黃裳的制科考試能不能通過也是需要考慮的一件事。
如果只是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倒是很好說。但這畢竟是比進士科還要高一個等級,又名大科的制科考試,開國以來,能通過的還沒超過五十人。刷掉黃裳,沒人能說不是。
不過在宰輔會議時,沒有太多時間給韓岡思考問題,還有銓曹四選進呈上來的最近一期的人事調整名單。
韓絳將這份名單壓在手上,對韓岡道:“已經開春了,西域的雪也要開始化了。組建西域都護府的事不能再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