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耶律乙辛正一步步地走上封禪臺。
氈冠擋不住雪片,錦袍也抵禦不住風寒,卻擋不住耶律乙辛向上的步伐。
這個風雪交加的日子,是耶律乙辛最後一次穿戴臣子的服飾。
再過片刻,當身份轉換,準備已久的實裡薛袞冠、絡縫紅袍,就能派上用場。
舉步踏上臺階,每一步都彷彿有千鈞之重。
咚!咚!咚!
如同重鼓,如同炮聲。
遠在封禪臺的腳步聲沒有一絲聲息傳來,卻響徹每一個人的心中。
昨日耶律乙辛剛剛將擒獲的反抗者在千百朝臣面前轟成了齏粉,今天他便登上封禪臺。
用敵人的血來作爲登基的臺階,這是北國的慣例,耶律乙辛縱然是通過篡奪得到了帝位,可他向上每一步,墊腳的石階下也絕不缺少亡魂。
沒有比這更爲符合北地的風俗了,也沒有比這更爲正統了。
這樣拿到大遼的權柄,成爲統御萬里疆土的皇帝,耶律乙辛沒有半點心虛。
每踏下一步,都是穩如泰山。
……
早就習慣了北地的風刀霜劍,蕭十三眯起了眼睛,視線追隨着逐漸走上高臺的身影。
多少年了,總算是走到了這一步。
雖然接下來還有更多的問題亟待解決,可最大的難關也不過是日後必然會來入寇的宋人。宋人對西京道和南京道覬覦已久,不禪讓,宋人會來,禪讓,宋人也會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顧慮北上的宋軍。
至於已經在國中的宋國使團,不論怎麼處置,會打過來,即是把他們當成祖宗供上,也肯定會打過來;不會打過來,即便都殺光了,宋人也不會因爲他們而出兵。
——區區幾名的使者而已,只可能成爲戰爭的藉口,決不會成爲決定兩國命運的戰爭的起因。
宋軍到底會來不會來,朝中衆說紛紜,便是在耶律乙辛的親信中,也有不一樣的判斷。蕭十三不打算去猜,反正契丹的將士從來不怕戰爭。
在外劫掠時的作戰,和護家的戰爭,是兩回事。
如果宋人不明白這一點,蕭十三很樂意告訴他們。
……
張孝傑正滿心期待地注視着耶律乙辛走上封禪臺。
天是陰的,雪也在下着,寒意無處不在,但心卻是熱的。
如同鐵漿沸騰一般的熱。
之前他奉命修築封禪臺,在參考了宋人的史書之後,張孝傑竭力做得盡善盡美。
他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自從親自帶人收拾了宣宗皇帝被摔成肉醬的殘骸,他就已經在全心全意地盼望着耶律乙辛能夠成爲皇帝。
今日之後,他將不再是權臣的親信,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堂重臣。在過去,他以一位宰相的身份,卻不爲國族各帳的那些老人所重,但今日之後,還有誰敢再看低他耶律孝傑一眼?
不會再有人了……
那些心存不滿的,早就在火炮下被打成了碎肉。沒有比火炮更適合當成行刑用具的武器了,刀槍斧鉞哪一個能做到一炮轟去便萬馬齊喑的效果?
而這火炮,正是在他耶律孝傑的主導下鑄造出來的。
昨日看過了火炮的登場,不用再提醒,每一個人都知道大遼北院宰相叫做耶律孝傑!
……
這是第幾個了?
劉霄遠眺着獨自登上禪讓臺的身影,想着。
儘管只有這一回是親眼所見,比不得南國五代時的朝臣經歷豐富,可對於耶律乙辛的篡奪,並沒有引動劉霄太多的情緒。
大遼立國以來,爭位、謀逆之事,從來沒有斷過。
眼下耶律乙辛正在做的,不過是又一次而已。
與之前爭奪帝位的區別,不過是當事人不是太祖皇帝之後,同時他的運氣和耐心遠比一衆先行者要好得多罷了。
昔年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機臨朝十年後駕崩,淳欽皇后述律氏便支持次子耶律德光即位,是爲太宗。而理應即位的長子耶律倍避走後唐,這是第一次。
之後太宗耶律德光死在南征歸途,淳欽皇后又選了幼子李胡繼承帝位,耶律倍之子耶律阮遂起兵反叛,擊敗了李胡,軟禁了淳欽皇后,是爲世宗,這是第二次。
再後來耶律察哥弒殺世宗皇帝,耶律璟被擁立登位,這是穆宗,不過“睡王”的稱呼則更爲有名。穆宗在位十八年,亦爲臣子所弒,世宗次子耶律賢被擁立,也就是景宗皇帝。
開國五十餘年,還沒有哪一任天子是平平安安名正言順地即位。
也就是景宗長子聖宗有母承天太后護持,才得保無恙。
而最近一次爭位之亂,是耶律乙辛起家的聖宗次子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亂。從聖宗長子興宗皇帝耶律宗真親封的皇太弟,到宣宗即位後封贈的皇太叔,興宗、宣宗幾次三番說要將帝位傳給耶律重元,卻始終沒有踐諾。
當年興宗和重元兩人的生母法天太后打算廢長子興宗,改立次子重元,還是耶律重元主動告發,才免去了一場變亂。興宗爲了酬謝重元,將其封爲皇太弟,答應傳爲於他,可最後還是被廢。耶律重元被兄長、侄兒騙得這麼慘,他起兵也是常理。
失敗者衆多,而成功者雖少,也不是沒有。
世宗皇帝是一例,眼前正向禪讓臺上走去的,就是最近的另一例。
至於叛亂,就是數也數不清了。
大遼幅員萬里,國中大小部族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朝中爲了避免他們勢力擴大,也會盡可能削弱各個部族的實力,每年要求上貢的牛羊馬駝,都要將各個部族手中的餘力給壓榨出來。
怨恨也就一年年地積累起來,沒有哪年沒有叛亂。不過所謂的叛亂,只要大軍一到,便立刻土崩瓦解。有數十萬鐵騎坐鎮,大遼從來不用怕叛亂,只要讓叛賊沒有鬧大起來的實力就夠了。
武力決定了一切,兵強馬壯者爲天子,這是北國的通則。
所以劉家一直都是對契丹人忠心耿耿,只要宋國不能有絕對的勝利擊敗契丹鐵騎,那麼他們就會繼續做大遼的忠臣。
秉持着家訓,儘管劉霄的兩位叔祖還是聖宗皇帝的女婿,但他完全沒有爲正統天子盡忠的想法,只要臣服於勝利者就夠了。契丹人想要控制燕薊之地,就必須得依靠他們這些漢人世家。既然如此,誰做皇帝還不是一樣?反倒是宋軍來了,纔會讓劉家無法保持如今的權勢。
——不管以什麼標準,劉霄都不覺得自己這個狀元能在宋國考中進士。而沒有進士,在南朝便難有權勢。一直以來,劉霄和他的家族,很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
禪讓臺的階梯,只有八十一級,卻漫長得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
但耶律乙辛終於走了上來。
並不算大的禪讓臺頂端,有幾名侍衛,一名宮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子。
大遼皇帝還不及十歲,如果說大宋幼主趙煦是胎裡帶來的瘦弱,遼國的幼主就是病弱了。穿了一身天子大祀時的祭服,瘦小的身子很勉強地才撐起沉重的衣冠。
在禪讓臺上,小皇帝雙手抱着用黃綢包好的國璽,已經等了有一個時辰之久,凍得小臉都青了。
看見耶律乙辛終於走上臺來,他立刻雙手顫抖着將懷裡的國璽高舉過頂。
還沒到移交國璽這個環節,臺下的唱禮官剛出聲便變了調,小皇帝身後隨侍的宮人,也緊張地上前去提醒。但他的動作,被耶律乙辛的目光制止了。
耶律乙辛舉步上前,劈手將國璽奪過去,迫不及待。
他已經等待得太久、太久……
還不到十歲的小皇帝,被耶律乙辛嚇得連退了兩步,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在臺上的宮人忙上前將他攙扶起來,開始動手脫去金文金冠、白綾袍、絡縫烏靴的天子服。
耶律乙辛則根本就不去理會,轉過身去,面向千軍萬馬、文武羣臣,將黃綢包裹的御璽高高舉了起來。
之前幾位漢臣說了什麼規矩都忘了,耶律乙辛全都給忘了。
漢人大臣爲今日的禪讓所寫得那些詔書、文章,四字一句、六字一句,看起來整齊得很,可念起來軟綿綿的,有什麼意義?
要做的早就做了,要說的也用火炮說了,最後一步,也不要什麼繁文縟節了,少唸了幾句廢話,難道他就做不了皇帝了?!
耶律乙辛纔不信一堆廢話,比得上武功、財帛更能懾服人心。
拿到國璽,穿上冠冕,賞賜百官三軍,然後大赦天下,最後……便是等待宋軍的到來。
這就是要做的事的順序。
舉着國璽,眼前忽地明亮了起來,久違的陽光讓耶律乙辛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時,雪停了,風也止了,一線陽光從雲層的裂隙中透射下來,照在了封禪臺上,照在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無數人目瞪口呆,難道耶律乙辛當真天命所歸。
不知誰是第一個喊起了萬歲,但片刻之後,千軍萬馬都在發出了響徹天際的吼叫。
大陸北方千萬裡的土地,在這一天,換了一個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