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衆(七)

“相公回來了?”

周南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問着過來報信的使女。

正苦着臉坐在一旁一起繡花的金娘,立刻支棱起了耳朵。

“金娘,手別停。”周南臉都沒回,就知道了自家女兒什麼狀況。

“相公剛回了,剛換了衣服,正在外間面客。”使女低聲稟報着。

周南點了點頭。

韓岡不好聲色,也很少參加私人宴請,放衙之後,除了家裡,其他地方找不到他的人。

但他每天回到家中時,都少不了繼續處置公務。

宰輔家的門檻一向吸引人。每天想要拜見宰輔的官員和各色人等,都在遞了名剌後,在門房裡坐着。就是明知主人不會接見,也會坐滿一個時辰再走。不僅僅是京城的宰輔家如此,從京師的高官顯宦,到地方上的官員,權勢強一點,皆是一般。

韓岡晉身兩府之後,覺得這麼多人的車馬堵在家門口,讓他回家都不方便,便改了這個規矩。

每日固定十人,派發號牌,先到者先得。剩下的再從前一天遞上來的名帖中挑選十人,會派人按照留下的地址上門去通知。

這樣就免得上京的官員們耽誤時間,也減少了家門前交通堵塞的情況。若是親信和其他重要的官員,自有其他渠道進入府中,這就不必多說。

“大概還有一個時辰的樣子,你去跟嚴姐姐說一下吧。”

在政事堂中,下面的官員謁見,大多數三五句話就打發了,回到家中,說話的時間就能延長一點,但終究也不會太長。而且韓岡不喜歡晚上花費太多時間在會客上,總是在飯點前會見客人——對外則是聲稱不想耽誤客人吃飯。一般來說,高官家的門房不會提供飲食,晚上謁見主家的客人,如果準備不足,很多都是飢腸轆轆。

使女出去了,周南回頭就看見女兒嘟着嘴,低頭繡着繃子上的繡品,只是手勁稍大了點,準頭也差了些,一根繡花針上下翻飛了幾次,竹篾編的繃子竟一下子斷了。

周南嘆了口氣:“都這麼大了,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哪家的姐兒到了你這年紀,不在家裡苦練女紅的?”

“爹爹說了,過得去就行。”

女兒小聲地嘟囔,也沒逃過周南的耳朵。

一對纖長的柳眉先是高高挑起,然後便又無奈落下。摟着女兒的肩膀,周南輕聲道:“金娘,你爹是男人,女兒家的事他不懂。你爹與王家大郎他爹,恩若骨肉。大郎他娘也是個和氣的人,你嫁過去,不必擔心受多少刁難。可如今天家的女兒出嫁後都要受氣,宰相家的女兒又何能例外?王家又是大族,日後出嫁少不了被人挑剔的。德言容功這四項,金娘你若是做不好,孃家丟臉沒什麼,你爹也不在乎,但你在夫家,還怎麼過得好去?”

小時候就活潑愛鬧,長大了更是變得倔強,擰起來周南都壓不住。韓岡不在乎女兒鬧些小脾氣,還笑說是這倔脾氣從周南身上傳下來的。周南每每氣得沒辦法。不過現在她也知道怎麼對付女兒了,耐下性子來講道理反而管用。

……

韓岡回到後院的時候,只有周南迎了上來,“官人回來了!”

“你姐姐她們呢?”

“正在後院置辦乞巧的什物,已經讓人去通傳了。”周南手腳麻利幫着韓岡脫下了見客的外袍,遞上一塊冰鎮過的溼帕子讓他擦臉,“官人今兒怎麼這麼遲?”

韓岡回家後會客的時間一般都是固定的,今天卻比往日多花了半個多時辰。

用冰手巾擦過臉後,頓時一身的清爽。聽見周南問起,韓岡從身後的使女手中拿過一卷紙,遞給周南,神秘地笑道:“你看看這幅畫。”

周南疑惑地打開來,卻是一人的繪像,但這幅畫,與常見的畫有着截然不同的觀感。

周南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白色的紙面上,用黑色的炭筆畫上一名女子的半身像。

這個時代的繪畫風格,正處在一個劇烈的動盪期。原本僅僅是爲了隨時繪製地圖纔出現於世的炭筆,如今則成爲天下畫家都少不了的工具,打草稿少不了,出外速寫風景、人物也都比毛筆更合適。

由於炭筆的使用越來越多,純粹的炭筆畫也多了起來,韓岡將之命名爲素描。素描的畫面,由於有濃淡明暗之分,加上視覺上的透視效果,往往比舊時的工筆白描更顯逼真,但如此栩栩如生的繪像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真的好像!”周南驚訝地說道。

其實還差點,韓岡心道,但以這個時代的眼光來看,絕對是超乎想象了。

“是李公麟所作。”韓岡道。

“李伯時?”

“嗯,國子博士李伯時。”韓岡笑着說道。李公麟的這個表字起得好,還沒做博士的時候就有人喊他博士了,現在做了博士,就更加名副其實。

周南驚訝地再看了一下畫面,搖頭不信:“要說是他人之作,奴家倒是信了。但這分明不是李伯時的手筆,差得太遠了。”

“是嗎?”韓岡皺眉看了一陣,亦搖頭道,“這是李公麟親手拿過來的,他當不會奪人之名。”

工於作畫的李公麟,其名氣在京中遠比他國子博士、中書編排官的官位要強,本身又是進士,所以在京城士林中很是受到尊重。不過李公麟不喜與高官顯宦結交,周圍的朋友都是一般的騷人墨客。

“可是……”周南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韓岡家裡有一副李公麟的畫作,是一名馬童牽着一匹意氣風發的賽馬的繪像。韓岡意外得到,給喜好繪畫的周南收藏了起來。

帶着金牌和大紅緞帶的冠軍馬,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有身上一塊塊浮凸的肌肉,彷彿躍然紙上,而前面的牽馬人,探前的左手彷彿要摒開熱情的衆人,右手則緊緊攥着繮繩,將馬童在奪冠後,對冠軍馬的重視展現得淋漓盡致。

但那副騏驥奪冠圖,遠不如眼前的這一幅繪像精緻。僅僅兩尺見方的繪圖上,人臉佔了大半,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甚至臉上的一溝一壑,都能分辨得出來。

這用筆的作風,完全不是一個人了。

“李公麟在京師這些年,也沒聽說他來拜訪過官人,怎麼今天上門來了?”

作爲韓岡的下屬,幾年來,李公麟可從來沒有登門造訪過一次,突然造訪,周南覺得總不會是心血來潮。

“爲了駙馬都尉王詵啊。”韓岡道:“他與王駙馬是好友,如今齊魯大長公主重病,若有個萬一,太后豈能饒得了他事主無狀之罪?”

齊魯大長公主是英宗與高太皇太后之女,也是先帝僅存的妹妹。因爲太皇太后的事,向太后對這位小姑子只會更好,甚至熱情過了度。日常封贈遠超應有的水準——只看封號便可知一二——唯一的兒子前一日更是剛封了團練使,說是爲了給大長公主沖喜。

而駙馬王詵與大長公主的關係,是有名的惡劣,若是大長公主不治,王詵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

韓岡將畫攤平在桌上,“這幅畫就是他拿來討好爲夫的。”

“有什麼特別之處?”

周南素知自家的丈夫對琴棋書畫無一所好,詩詞歌賦同樣是毫無興趣,李公麟如果只是拿着一幅好畫來,不至於耽擱韓岡這麼長的時間。

“你可知道這幅畫是怎麼畫出來的?”

周南仔細地看着這幅畫,發現連光線從哪裡照上人臉,都能從畫中看出來,其精細可知一二。她一向工於畫技,但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搖搖頭,她期待地看着韓岡。

“是通過暗室畫出來的。將人像通過幾組安裝好的鏡子和透鏡投影到暗室之中,直接描畫投影,不僅僅人物逼真,連光影效果也更爲切合現實。”

因爲韓岡很早之前,便將投影、透視等僅瞭解皮毛的繪畫名詞,公然的登上了《自然》。儘管說出來的東西十分粗淺,但這就是戳破了一層窗戶紙,讓一干天賦傑出的繪畫大家找到了進步的方向。

周南騰地一下就跳了起來,急急地問着:“官人可知那暗室是怎麼造的?”

“當然,不過爲夫不會說。”韓岡吊着胃口,“看下下一期的《自然》吧。我還希望李公麟,能畫一些帶色彩的畫,試製各色顏料,什麼都嘗試一下。”

西方的油畫家,很多爲了尋找更好的顏料或是溶劑,都精研過化學和礦物學。如果僅僅對紙墨筆硯研究透徹,那對科學發展的貢獻就太少了。李公麟若是能多研究一下顏料,絕對是一件好事。

“官人……”周南抱着韓岡的手臂,嬌聲叫着,一下子好像回到了過去,滿身成熟韻味都換成了少女時代的嬌憨。

“自己對照着文章試驗纔有趣,現在說破了可就沒意思了。”韓岡眯起眼睛,享受着手腕中那動人的觸感,卻絲毫不爲所動。

“可是《自然》裡面,多少文章奴家都看不懂。”

“太后都能看懂,南娘你怎麼會看不懂?”

向太后與許多閨秀一樣,文化素養並不高,識字而已,遠比不上週南這種能與士大夫唱和的花魁——相對而言,王旖就是一個異數了。

周南一下甩開了韓岡的手臂,冷了下來,“是啊,太后能看懂,我們看不懂。”

韓岡輕擁着愛妾,“鬧什麼脾氣,太后看懂的也就是那幾篇簡單的養生文章。”

《自然》一刊,已經成了天下最受歡迎的讀物,朝野內外,不知多少人都在訂閱這一期刊,裡面的內容也被許多人奉爲圭臬。

據韓岡所知,宮中也是大客戶,太后更是一期不落,不過她主要也就看一看醫藥和養生方面的文章。而她看過之後,卻都會遵循文章來行事,將宮中的多年俗例丟到一旁。

譬如蜂王漿,出自幾年前的一片說蜜蜂內部社會的觀察論文。蜂的分工說了,蜂巢中的產物也說了。

工蜂、蜂王之類的蟲豸之事,知道了也就是個樂子,也就文人在文章中又多了一個能比喻、借喻的東西。在民間,則是養蜂的手法有了進步——有了後世通行的蜂箱,取蜜的手段也不再是直接割走蜂巢。而在宮中,則是日常的補藥都因此而變。

蜂王漿和蜂膠成了貢品,也有臣子得此爲賞賜。

韓岡就受賜過幾次蜂王漿,還有過蜂膠。韓岡的父母,也常年服用蜂王漿、蜂膠和蜂蜜——隴右那廣闊的油菜田,讓韓家每年都有大量的蜂蜜出產——據信中說,身體好像越發的康健了。

攬着愛妾的嬌軀,韓岡再次低頭看着桌上的人像素描,不由自許而笑,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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